第195章



                                    这些留美的中国学生群,有着大致相同的经历和苦恼:学习的艰苦搏斗和学成后无所归依的怅惘寂寞。中国大陆的政权改变了,台湾局面太小,美国又不是自己的祖国,即使自己做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除了名利之外,别无所得。因此,他们往往怀着强烈的“思乡病”,觉得个人在异乡就像浮萍一样,找不到可以扎根的土壤。美籍华人著名女作家於梨华,把这类乡愁病者称作“没有根的一代”。她即以描写这“一代”人的生活和思想蜚声文坛。

            “文化大革命”之后,渡过解冻的太平洋,“没有根的一代”中,寻“根”的光明使者翩翩而至。於梨华,这位根在祖国的远方飞鸿,也曾多次来归。她那用积蕴的怀乡情丝编织成的精美作品,日渐为我们所熟悉、叹服。

            於梨华与同根生,同肤发,并传统的我们是同胞姐妹,和我们这样近;天苍苍,海茫茫,生活在地球两面,却又如此遥远。但从其大致的经历和主要作品,犹可看出她的为人。

                                            一

            1953年初,一个黑头发,黄肤色的中国姑娘,告别了相依为命的父母和温暖的家庭。她像一只小鸟,翅膀硬了,到了自己奔前程的时候了。一点点离愁,沉甸甸的两箱衣服,到“黄金国”独自“打天下”的雄心……这是她当时的全部财产。

            坐在飞机上,她的心一下子提得老高,等待她的是什么命运呢?身在海轮,又有一种脚踏实地之感。大海忽而平静,忽而咆哮,喜怒无常,但毕竟是在地面上,比高空多少有点安全感。香港、横滨、东京、檀香山……异地异国新奇的风光,在她对未来前途的一则喜,一则忧的思虑中,恍恍惚惚掠过。

            目的地是三藩市(旧金山),寄居处是相识而不相亲,比陌路人强不了多少的一个犹太人的家。她进了三藩市的初级大学选修英文听读、英文会话、速记、打字。不久改入加州大学洛杉矾分校研究院。本来她一心要进美国文学系,却因为英文不过关,成了新闻系研究院的学员。

            在新闻系她遇上了一个对手,有个比她高班的日本女同学,英文很好,曾以一篇叫《日本花园》的英文小说,得过米高梅第二奖;那个东洋女很看不起这个中国女孩子,经常修改她写的新闻稿。平生要强,不肯服输的她,怎能甘拜下风。“她能写,我为什么不能写?”她下决心要参加米高梅文学创作奖的竞选。所谓米高梅文学创作奖,是好莱坞的米高梅公司老板之一,山姆·高德温先生,为提携青年有才气的作家,在加州大学洛杉矾分校设立的。凡是分校学生都可参加竞选,作品不论诗歌、电视剧、电影剧、还是短篇小说,只要是创作性的都可以。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私下写了一个短篇小说。内容是叙述一个年轻女孩,从汉口到重庆去寻找几年前抛家出走的父亲。在重庆郊区,她假作应征的女仆,进入她父亲及另一个妻子的家,逐渐让父亲认出她的真实身分,进一步动之以情,当父亲偕她返回汉口家中时,她的母亲在忧伤担心中已过世了。

            这篇题名《扬子江头几多愁》的小说,与八十多件其他稿件一起竞选1956年的米高梅文学奖。竞选揭晓,众多的外国对手,都惊得目瞪口呆。当高德温先生亲自授给这个中国姑娘首奖的奖金和金牌时,於梨华这个名字,第一次引起了海外文艺界的重视。

                                            二

            祖国的江南,山清水秀,风光旖旎,人才荟萃。浙江镇海县是於梨华的祖籍。1932年1月5日(阴历十一月二十八日),她出生在上海一个书香之家。她父亲在光华大学教书,曾经留学法国,在光华教化学和法文。如果不是因为时局不宁,她全家不会迁回祖籍,她的父亲不会失业,用不着带着儿子到几十里的亲戚家告贷,儿子得了重病也不至于死亡。

            一家人要吃饭,要活命,剩下的四个孩子是父母的安慰,也是沉重的包袱。她父亲四处奔走,终于由熟人介绍,在福建南平县一家造纸厂,找到了一个厂长的职务。

            社会动乱,人似转蓬,忽而西东,她的少女时代也像无根的浮萍。在南平中学刚刚开始初中生活,福建的局势又紧张起来。父亲先动身到湖南衡阳一个私家纸厂当主管,第二年接去了全家人。

            还未及弹去旅途的灰尘认识衡阳的市容,就碰上日本兵第四次进攻长沙。衡阳风声鹤唳,工厂、企业纷纷沿湘桂线撤退。

            一家人挤在火车顶篷上,经历了不少惊险,狼狈地到达山水甲天下的桂林。头上嗡嗡的敌机,街上轰轰的炸弹声,美丽的七星岩不再是游人留恋的胜景,却成了难民们的避弹所。她父亲工作的纸厂在柳州不得已宣告解散。带着一年的遣散费和一大堆行李,全家七口,栖栖惶惶困守在柳州旅馆。父亲想尽办法让她母亲领着四个弟弟先行到贵阳。剩下父亲和她,一直挨到日寇兵临城下,才用最昂贵的价钱,买到两张木炭车的站票,行李上了另一辆车,结果半路“失踪”。父女俩空身找到母亲住的不能再小的旅馆,一家人痛哭不已。

            颠沛艰难的生活,能加速一个人的成熟。於梨华说,在流浪中“我看到了真正的不以金钱衡量的朋友的真挚情感,和在危难中损人利己的人。等到一家人像叫花子一样,到了嘉陵江畔的重庆时,我虽然只有十四五岁,却已拥有一双锐利的眼睛,能观察、分析和辨别被世俗装饰起来的真伪了。”这双来之不易的锐利眼睛,对她后来成为作家,发挥过不少作用。

            抗战胜利前夕,她在距成都不远的一个小城,终于回到正常的中学生活。父亲因被派到台湾接收糖厂,先飞回上海。母亲便带着儿子们,沿着荒凉的西北道,坐着两匹瘦马拖着板车,吱呀呀,慢悠悠,由宝鸡、撞关、洛阳、南京兜到上海,又转回老家。

            在镇海县中和宁波县中,她读到高中二年级便迁家台湾。当时还不太懂政治的於梨华,这一别大陆的含义她哪会想得到呢?

            大陆是她植根的土壤,有她的故乡和擦不掉的亲情、友情。祖国的东南、西南、西北印满了她还没有长成的足迹。跑了大半个中国不是游山观景,而是为侵略者的炮火所追赶。苦难的历程往往比宁静平淡的生活更能嵌入人的记忆,离别欲见不能的故土,更能启动人的心扉。去国几十年,浪迹天涯的於梨华,一直苦恋着多灾多难的祖国,实在是少女时代的生活。留给她的印象太深刻了啊!

                                            三

            生活在四面环水的台湾岛别有风味,浊水溪支流上著名的日月潭,映出她和女伴们无忧的笑脸。她们似蹦似跳地走出台中女中的校门,去找她的好朋友——笔直挺拔深深扎根的棕榈树——她做人的象征——轻轻用手抚摸着它,直想大声对它喊:我长大了,小姑娘要当大学生了,为我高兴吧!

            如果不是因为英文考试成绩不理想,被校长傅斯年的夫人逼迫转系,她不会离开一心想读的英文系,去学习她并不感兴趣的历史。

            告别了大学生活,告别了高大的棕榈,告别了留恋、期望的父母和朋友们羡慕的目光,她离开了生命旅途中的第二个大站——台湾岛,远走高飞,长本领,见世面去了。在美国她没有进入理想的美国文学系,但获得米高梅文学奖,又得硕士学位,嫁给物理学博士孙至锐——这三件决定一生命运的大喜事,竟然都发生在同一年——1956年,谁能不羡慕她的成功呢!

            自从到美国,至1962年当了三个子女的母亲,九年时间过去了,她对此无限感慨:“九年,从一个把梦顶在头上的大学生,到一个把梦捧在手中的留学生,到一个把梦踩在脚下的女人——家庭主妇。但是把梦踩碎了的生活未始不是一个好的、踏实的生活。做梦的生活固然美,却是迷迷亻叔亻叔,不知路的方向;踏实的生活平平稳稳,知道自己要什么,能什么,做什么,写什么。不,也许不知道自己写什么,但至少知道了自己要写,这一点是踏实的。”

            她要养育三个孩子,又想写作,“在忙于家庭琐事时憎恨着生活的乏味。在伏案工作时愧悚于未尽主妇母亲之职。”在矛盾中,她曾写过三个英文长篇,因文字不够熟练和组织得不够严谨,未能成功。

            从1960年起,她开始了搁笔多年的文学创作,追寻记忆中童年的浙东家乡,写出第一部长篇小说《梦回青河》。故事描写了一个三角恋爱,主题是揭露中国旧式家庭对于妇女的迫害。这篇小说先在台湾《皇冠》杂志连载,1963年全书出版后又再版六次,不但被台湾的广播电台采用为小说连播,还被香港邵氏公司购得电影制作权。它所受到的欢迎表明了她的成功,这无疑成为一种巨大的力量,推动了梨华的不断攀登的信心。

            她对自己的精神长子,就像一个母亲对自己初生的宁馨儿一样,既爱得热烈,也不免为孩子的或是眼睛不够大,或是鼻子不够直,而略感遗憾。

            另一位美籍华人著名女作家聂华苓,有一次在台北的一家冰店里,遇见从美国回家小住的於梨华,讲到自己对《梦回青河》的意见说:“开场太乱,人物一下子全涌了上来,美云遇害的两个场面太戏剧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