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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衣裳干透,要三个时辰。等到鞋子干透,却只要一个时辰就够了。

        鞋子沾了一点水,略微有些发潮。夜明坐在石后,抚着粗布鞋面默默出神。天色依然阴沉,风声回旋,看不出是否已近黄昏。

        夜明拍了拍鞋子,将它们穿上。就在那时她听到了海滩上杂沓人声,燕云回来了。

        身后跟着七八个人,个个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夜明半倾着身子张望,惊疑不定,不知他又要做什么。

        他带着那些汉子走过来,伸手捻了捻她身上的衣服,道:“还是湿的。把这个换上。”

        说着递来一叠东西。夜明伸手接过,是一套男人衣衫,青布制的棉袄棉裤,又肥又大,显然是干粗活之人所着。然而十分干净,穿上亦可保暖。

        “这衣服是哪里来的?”她不禁问道,“这些……这些是什么人?”

        那几个汉子垂头丧气地站在他身后。不过偶尔抬起眼皮,飞快地偷偷睃她一眼。他们身上穿的,与自己手中这套衣服差相仿佛。夜明紧紧地抓着那粗糙的布料,手指陷入棉絮。

        他……该不会是恃强抢劫平民了吧?

        他要把这些人怎样?

        她觉得双手微微痉挛。无论如何,天性中的柔善与怯懦令她永远见不得屠杀流血的场面,那刺目的红,冲鼻的腥,总是直直冲击心室深处的痼疾,掀起隐痛。即使,那些都是不相干的人,或许仅仅是感官上的刺激,已足令这没有硬壳保护的软体生物颤抖不已。她就像一颗被从胸腔里剥离出来的心脏,在这每天都有人惨死,每天都发生着欺骗、背叛与残酷的世上,无遮无拦,被迫以新鲜淋漓的鲜红血肉接受任何人类已视作等闲的伤害。

        她见不得血。珠蚌是以海中浮游泥尘草屑为食的,与世无争的卑微生灵。

        然而,和燕云在一起,却随时随刻都得准备着面对死亡。

        他像他的断刀一样锋利。掠过之处,阴影呼啸。

        她静静瞧着那些汉子。他们脸上有伤,身上有血迹。

        “燕云,你方才究竟做什么去了?你要把这些人怎么样?”

        她再次固执地发问,面上有种坚决神情。一如那日在陕西阻止他斩杀意欲食人的流民。她站在他面前,仰脸直视。

        女人的容颜仿如透明。长而纤弱的睫毛,像是随时会在风里折断。她这么白,雪娃娃一般——雪忽然变成玉。可以打碎,但坚不可擘。

        燕云只盯着那些他捉回来的男子,目光如鹰隼。并没低头看一眼这美得不似人间所有的女人。

        “把衣服换了。水气侵得久了会生病。”他越过她的头顶平视前方,字音咬得很重。同时不容分说,伸手将她推回大石背后,“现在就在这里换上。我等你。”然后把刀一横,挡在那些男人面前。

        夜明踉跄几步,跌入一小方暗影。手扶着巨石站稳。不,换不换衣服对她来说其实无谓,她不怕水气。

        她从来不怕海水。但——

        燕云一定逼她换上干衣。昆仑派那少年的话,他分明听在耳中。她不知道后来他二人又说了些什么。可他故意如此小心地待她,好象她是个娇弱不堪、沾不得海水的真正的女人。

        她思潮不定,不清楚燕云心里此时究竟作何想头。他真的从来不曾疑心过她一分一毫吗?他的话重得多刻意。

        ——如同逼迫自己相信。

        她的手指,冰冷潮湿,慢慢移至喉头解开第一粒纽襻。

        “这些都是海盐帮的盐枭,贺长岭的同党。”燕云的声音忽在暗影之外响起。顿了顿,又道:“——我不想杀他们。”

        他用了一个时辰杀入海盐帮在渤海边的总舵,适值帮主带着五堂中的三名堂主到外地做一笔大买卖,舵中只留两堂堂主镇守,处置帮中日常事务。

        燕云将海市、海图两名堂主制伏,又擒住几个香主,迫他们点选出帮中水性精熟、惯能驾驶船舶的八名帮众,点了死穴,带回海边。

        海盐帮向以贩卖私盐为生,坐镇渤海,几乎垄断北方的私盐生意。间或若赶上了机缘,也做几票杀人越货的勾当。却只是偶一为之,较之黑道各大帮派及当日长鲸堂那样的亡命之徒,终究实力薄弱,帮内也乏高手,不敢明目张胆,只仗着耳目众多消息灵通,多数时候不过勾结其他门派助拳献策,以图分一杯羹而已。帮众有许多也非地道江湖中人,只因官盐昂贵,朝廷层层重税剥削,这年月天下大乱,贫苦汉子给逼得没了活路,不得不铤而走险,干这提心吊胆的生涯。百姓吃不起盐,这些盐枭虽然横暴不法,比起官府来却又好得多了。两害相权取其轻,故海盐帮武林中说起来虽无甚地位,在江北的势力却着实不小。算得上是江湖中的土财主。近来想是虑及树大招风,恐怕有财却无强手守护,遂不惜重金结纳身手高明的江湖人士,连贺长岭这等声名狼藉的淫贼亦招入帮中。论起来,海盐帮名头不佳,其实恶行倒也不著,大部分不过是些不欲坐以待毙的苦人罢了——

        但这些不必对她提起。

        她不是江湖中人。啊——江湖。人间就是个大江湖,处处勾心斗角,步步九死一生。料不到江湖之中还有江湖。

        刀剑无眼。

        做了江湖人,过的便是刀头舐血的日子。今日斩了旁人,明日自己的头颅说不定便提在旁人手中。每一次睡下,都不知道眼睛还能不能再睁开。

        她不是这劫数里的人。就算和他在一起,也不是。

        他不准她进入这个血腥炼狱的世界。那儿万千困于武力与杀机的灵魂,黑暗中永无出路,自相吞噬是唯一的宿命。她不能来。

        而他出不去了。

        在血液与尘沙之中灭顶。暗红色沼泽缓缓旋转,他看得见自己下沉的样子。

        他以威慑的目光镇着海盐帮众。他们萎靡不振,在这天降的灾星面前全失了素日气焰。忽然,他们的眼神一飘,不自主地,被什么牵引向他背后,像夏日热风提前昏昏欲睡地到来。

        燕云侧过脸。女人穿着海盐帮众的衣服,长发塞进狗皮暖帽,素净利落,没一绺飘在外面。

        肥大而剽悍的青布衣裤笼着她。越发衬得脸庞瘦削,眼睛里闪着两点墨蓝水光,明亮得慑人。这双眼睛与她的人并不匹配。燕云陡然发现她整个人似乎处处与自己背悖,看似柔和的外表,其实处处矛盾,无法言说。一如此日他第一次见到男装的她,棉的袄裤显得人臃肿可笑,使她像个年轻的小盐枭。

        但她没有了长发护着脖颈。依然很分明地看得出,是个女子。夜明表情平静地从大石背后走出来,甚至带着一丝勇敢,仿佛告诉他她能接受他安排的一切未来。

        她立在那身男人的衣服里面,无依无靠。

        当日天黑前,燕云带着一行人与被迫前去调动海船的两名堂主会合,上了海盐帮的船只。

        命两个堂主分执传令守望之职,其余帮众各司掌舵、操帆、担任水手。这些人被他点了死穴,功力相差太远,无力自行解开。为顾性命要紧,只得听从摆布。

        这些人都是出惯海的,奉命安排,船上一应事务井井有条。淡水食粮倒也充足。于是趁此时风波平靖,向着东北方向,扬帆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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