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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番外 宦者纪事


        
        跟着皇上身边,有好些年了,当年太后娘娘将我派给皇上,无非是我心眼多,手腕厉害,又是个忠心的。本是想着我多帮皇上……但后来不知怎么地,我就成了传声筒了,就是把皇上做了什么,都讲给太后娘娘听,倒还真是没帮上皇上什么忙。
        现在我人老了,也不中用了,没家没室的,倒是带了个徒弟,唤作阿木。
        记得刚跟着皇上的时候,还是他当太子那会儿呢,后来登基、平叛、治水……都好像是一眨眼儿的功夫……呵,我真是老了。
        但这么多年,有件事,我却一直想不通透。
        还记得当年治水的时候,留侯总留在皇上的帐子里,一谈就是一晚,皇上也总说得卿相助,甚慰。呵……皇上可不常说这话啊……能听见的臣子就是万幸了,留侯还听了不止一遍。
        这又是我不明白的地方了,留侯每每听了,也从来不跪下来谢恩,却总是淡淡地笑,就嘴上谦虚下就没了,皇上也不以为意。
        皇上面上不以为意的时候多,就好比对着长乐王,但老奴眼睛虽然花了,这点还是看的清,皇上对留侯,是真不以为意。
        我就要想了,皇上还是看重留侯的才华吧,但陈郎中令的才华也不差啊,为什么皇上对陈郎中令,就好似什么都隔着一层似的……
        唉……我又说多了……其实皇上除了和太后娘娘,跟谁不是隔着云里雾里的?只是留侯……太奇怪……
        那天留侯走的时候,皇上亲自去送了他。我却留了个心眼,让阿木派人跟着留侯……想哪天皇上心血来潮,想去看看留侯,我也得能报上个地儿不是。
        没跟多久,跟着的人就直接送了信回来,说留侯找他们出来,说不让跟了。这回我真诧异了,这留侯……我不是不知道……他从前是韩国国柱之后,但现在……怎么说也是大汉了……
        皇上去太尉王那儿了,太尉王护驾受了伤,看样子皇上一会也出不来。我交代了阿木,便亲自过去了。见留侯的地方倒是奇,是块墓碑,我睁了睁眼,才发现果然没看错,是梁王彭越的墓。
        留侯也没看我,就铺了个团浦,自己酌了盏小酒,指了指让我坐。我没敢坐,就在留侯身后站着。
        留侯也没管,直接开了口:“我见过你……”
        “老奴跟在皇上身边,有十三年了。”
        “我见你的时候,你还是项羽的侍卫吧……”
        我愣了愣,是真没想到,因为时间已经很久了。
        留侯淡淡地望了我一眼,我躬身道:“太后娘娘从前被俘在项王军中的时候,救过老奴的命。”
        留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难怪……”
        半晌我没说话,他忽然问我:“那时……你认得太尉王么……”
        “老奴从前,远远地瞧见过几眼。”
        留侯自己抿了一口酒:“你跟我说说,他当时,是什么样子?”
        “老奴也说不明白。”
        “无妨……”
        我想了想,终于找到了贴切的词:“书生意气,风华正茂。”
        留侯低着头笑了起来,声音越笑越大,这真有些不像他。
        笑完了,留侯仰起脸看着墓碑,从未见过的狂傲的神色浮现在他脸上:“我,彭越,他,都是谈得来的好友……我为了功名,将他从楚国带入长安,送入死地;又为了功名,射杀了彭越……”说着留侯看向我,目光中带着些飘渺难及的东西:“你说我这样,值么?”
        我欠身道:“留侯,这可是为了您的功名大业。”
        他一怔,没有说话,却忽然轻笑:“你当年跟着太后,莫非也是为了功名大业?”
        我垂首:“本来按着项王的意思,老奴是要拖出去杖毙的,但太后娘娘当时见老奴看守她辛苦,便为我求了虞姬虞美人,老奴这才免了一死,从此就跟着太后娘娘了。不为功名,只是觉得值得。”
        “你倒是个义士……是皇上派你来的?”他问。
        “是老奴擅自做主。不过老奴看着,皇上是舍不得留侯的。”
        他笑了笑,又恢复了一派淡雅的样子,闭上了眼睛:“皇上舍不得的是才华。可治国的法子,和治乱的法子,从来就不一样。子房只学过治乱,却没学过治国。从此往后,子房对于天下,本就是一个无用的人了……”
        我一怔:“皇上到底是看重留侯的,留侯多虑了……不如和老奴一道回罢,皇上定然高兴……”
        留侯摇了摇头:“难道非要等到那一天么……珍珠尚光鲜时,失去的是一件宝物。珍珠发黄后,失去时只是俗物罢了。若这珍珠还占了珍贵的奁,那便非俗物这么简单了,那叫暴殄天奁、十恶不赦。”
        说着留侯又兀自笑了起来,目光飘远:“我就是一个画师,看见材质优良的画布上画了一半的画像,总是想将他补全……”
        说着他落寞地笑了。
        我有些没听懂,他却已经站起了身子:“别跟了……”
        “老奴……”我思忖着开口。
        他看着彭越的墓碑:“你不跟我,我尚且是颗珍珠;你跟着我,我终有一日会变成瓦砾,如彭越一般,躺进此处……你就回去罢……”
        哎……这事儿也确确是我自作主张,留侯这么说着,我也就没跟了……
        后来随着皇上到了长安,我刚落了脚,瑞安的贴身小厮便跑来找我了:“听说皇上回了,我家公子可盼着呢……”说着他往我手里塞东西,我摇摇头:“老奴早就不管事了。”就是我当年管事的时候,也不做这样的事。
        那小厮咬着嘴唇看我,似乎十足的委屈:“您只要将这东西拿在手里,在皇上面前晃一晃,皇上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若是皇上真有那份心,还好说。
        我点点头:“东西呢?”
        那小厮笑成了一朵花儿,我一看,这不就是一张帕子么,绣着一只鲜艳的红牡丹,看得出来做工精致,没三个月的功夫,还真下不来。
        那日皇上在批奏章,我便瞅了一个空。
        呵……皇上真是人中之龙,有人说皇上像项王,我看着不像。项王只有霸气,皇上却有龙气,那精神气儿和先皇倒是越来越像了。
        我端茶给皇上,袖子里的帕子就这么滑了出来,落在案台上。
        皇上一手接了茶,看也没看那条帕子一眼,目光似乎还定在那张奏折上,只是淡淡地道:“东西落了。”
        我忙捡了起来,跪在地上双手呈上  “老奴不敢妄断,这……指不定是皇上的呢……”
        皇上这才将目光转到我身上,他啜了口茶,清气渐渐升腾了起来,我呈着帕子的手有些酸了,便索性收了回来,我恭敬地道:“皇上……这……是老奴弄错了,这帕子还真是老奴的,呵呵……”
        回头我就将那帕子让人转给那小厮了。却不想他在我出宫办差的时候又截住了我:“皇上怎么说?皇上什么时候来看我家主子?”他劈头盖脸地就问。
        我叹了口气:“皇上压根就没想起来……”
        说着,那孩子就愣住了。
        “你回去吧,别再来了。”我转身走了。
        唉……他主子现今年纪也大了,皇上身边月月都有新人。他主子安安心心过日子,还凑什么热闹……真是……
        皇上晚上处理了奏章,披了衣服就带着阿木出宫了。本是去太尉王府,但下人说太尉王睡了,皇上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便又带着人出来。
        这样都弄了好几回了,自从皇后怀孕以来,皇上每来太尉王府,总是吃着闭门羹。只是没什么人知道罢了。
        本是准备回宫的,皇上却忽然问我:“那帕子你从哪儿来的?”
        我都快忘了这事儿了,心下虽惊异,但还是照实说了。
        皇上闭了眼:“那就去那儿吧。”
        我忙赶前了一步去通报,才刚进了门跟瑞安的小厮在说呢,便看见瑞安自己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皇上要来了?”他扶着侧面的阑干问,衣衫都没披好。
        我道:“皇上一会儿就到。”
        瑞安公子忽然发起脾气来,拿东西丢他小厮:“让你骗我!这可怎么办,我……我……我来不及装扮……”
        我正要开口说话,却看见瑞安呜呜地哭了起来,失了心智般失措地道:“怎么办……怎么办……”
        我这才发现,瑞安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眼睛下面还有重重的黑眼圈。
        的确不妥。
        却见那小厮一溜烟儿的跑进房里拿了胭脂:“公子,夜里也看不清,您可别太担心了……”
        瑞安公子忙扑了过去,拿起胭脂就往脸上擦:“镜子呢!镜子!”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马车的辘辘声,院门被静静地打开了。皇上一身便服就这么走进来,我忙躬身站在一边。瑞安公子却簌簌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果然是怕皇上看了他的脸么……
        皇上走到他身边,只是问:“那帕子是你的?”
        瑞安公子忙从里衣中取出了叠着好好的帕子,颤抖地呈给皇上看。皇上看了一眼,道:“你倒是有心了……”
        瑞安开口的时候很轻,嗓子虽早没了前几年的娇嫩水灵,但听起来也还是弱弱让人舒服:“承蒙皇上不弃。”
        我再细看,好像皇上一进来,他全身的气儿都不一样了。虽老了些,但确是有几分风情,倒是些年轻的没法儿比的。
        皇上一把拉起了他:“瘦了。”
        瑞安哭了起来,那种弱弱的抽泣,好像要让人把他拆到肚子里那种,带着些呻吟。我跟了皇上这些年,还真没几个侍寝的,有他这几招。
        我忙悄悄叫那小厮去烧水,却见皇上一把就把瑞安抱了起来,往卧房的方向走去。
        回去后我仍是如实地报了太后娘娘,太后娘娘闭上了眼睛,久久没有说话。却从纬帐后面走出来一个人,我弓着身子没敢往上看,但露出一双凤鞋,我心里一下子凉了。
        果然听见太后娘娘的声音:“嫣儿,你怎么还不睡?”
        皇后娘娘抽泣起来,太后忙安慰着,说皇上是怜惜她有了孩子,这才不愿让她侍寝,叫她安心养胎。
        我忙退了出去。
        第二日,我便得知瑞安公子在自己的宅子里,被宫里的人打了个半死。说是还有一口气,但我估摸着,离死也不远了。
        不能打太尉王,这瑞安公子,总能打吧。
        就知道瑞安公子的小厮能找到我,他一见我就扑通地跪了下来,道:“求求您,我给您磕头了,您让皇上去看看我们家主子罢……”
        我叹了口气道:“皇上做事,那是老奴能做主的么?再说了,皇上去看一个死人做什么……”
        不是我妄自忖度皇上的意思,就在瑞安挨打的那天晚上,皇上就被太后叫去说话了,夜里也是宿在皇后那里,皇后送皇上上朝的时候,本来就漂亮的脸上,更是染了红晕,皇上也似笑非笑的看她。那天皇上连服侍穿衣的宫人都没召,皆是皇后娘娘亲手操办。
        那小厮就要在我脚下哭死过去了,我心下有些不忍,我道:“要不我随你去看看你主子吧……”
        刚进那个院子,就看见地上一小片黑色的血迹还兀自蜿蜒在石板上,这真是打的狠了。
        进了内室,扑面便是一股子药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
        墙角有片黑影,我反身缓缓地和上门,一个嘶哑的不成样子的声音虚弱地开口了,断断续续:“求您……求您告诉皇上,籍儒……不能见皇上……要是皇上来了,千万别让皇上进来……不要看到我这副样子……”
        我沉默着。
        声音仍然语无伦次地弱弱传出:“籍……籍儒……这辈子够了……求您了,您去跟皇上说,籍儒此生心愿已了,这等容颜,不能见君了……”
        我本来想说……皇上并没有来……也并没有打算来。
        但话到了嘴边,却成了:“公子有什么话要老奴带给皇上么?”
        里面急促地呼吸了几声,这才缓缓地道:“日日思君,不见君……”
        我一怔,这声音……听着好像快不行了。
        我走到前面去。掀开被子,里面人不人,鬼不鬼,皮肤苍白得灰败,血透出了衣襟……的确是已经……断气了。
        我向那小厮招手:“过来,你主子去了。”
        他小厮一溜烟地跑过来,刚看见他主子,便从喉咙中发出一阵惨叫般的嚎哭。
        一天晚上皇上批完了奏章,召我过去,沉吟道:“朕想去别院看看,这事儿你先别跟太后说,等皇子生下来再说也不迟……”
        我一愣:“别院现在空了,皇上去做什么?”
        皇上神色一僵:“人呢……?”
        我咽了口水:“去了。”
        皇上手上奏章就断在地上:“他不是还来求你让朕去看他么?他不是耍心眼么?他不是还把心思动到皇后那边去了?”
        我忙跪了下来:“瑞安公子确确是去了……”
        皇上似乎冷静了下来,再次开口的时候听不出波澜:“坟呢?”
        “老奴见瑞安公子也没个籍,这事儿也没惊动什么,后来就按着瑞安公子自己的意思,扔在乱坟岗了。”
        皇上哼了一声:“你胆子也太大了些……”
        我将头抵在地上:“瑞安公子说,一句枯骨而已,他只愿自己的影子活在皇上心里……至于尸身,皇上永远不要找到才好……”
        皇上看着我半晌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你起来罢,去乱坟岗上把他找着了,换个地方。”
        “诺……”
        那件事后,皇上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他开始筹建太尉王的陵墓。等竣工的时候,他邀太尉王前去参观:“喜欢么?”皇上笑着问。
        太尉王道:“气势恢宏。”
        皇上走近太尉王,声音很轻:“要是你不喜欢这里……不如以后和葬我在一处……”
        太尉王轻哼了一声:“谁稀罕么……孤觉着……这王陵挺好。”
        皇上跟在了后面,温和地道:“只要你喜欢。”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