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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页


沈筠没办法,只能用一只手给他揉肚子。
另一手上缠着绷带,空着的这一只也有割伤,用力是会疼的。揉到一半小龙发现了,眨着一双清亮的眼睛把他的手推了回去,然后自己伸出白白软软的小手搁在沈筠肚子上,轻一下重一下地揉了起来。
他能看出沈筠很难受,便有样学样,以为这样会让他好过一些。
腹部没有大伤,青紫瘀痕却免不了,沈筠被弄得很痛,却没有推开他。
他抱着身体暖暖的孩子,哭了。
寒塘剑的主人从不在人前流泪,但他已经撑了太久,实在撑不住了。
那时他伤重无依,那时他以为再不会有人关心他,那时……怀霜刚走。

心里有些乱,沈筠不知不觉进了瀛泽的房间。
寒塘还搁在桌子上,剑光如水,却微微有些刺眼。想起早上同公子的谈话,他伸指抚向剑锋,心里浮现出剑鞘的模样。
剑鞘在苍炎山陪着怀霜,自己……
一滴血沿着剑锋滑落,手上轻微的刺痛将他从回忆中唤醒,沈筠下意识地抬头,却发现屋内有一团不同于日色的柔光。
淡却华美,这光来自壁间。
他对着插在那儿的树枝想了一会儿,才记起十年前自己是折了根会发光的枝子照路,发光的不是树枝,是枝间的一枚龙蜕。
坚硬透明、鳞角历历、指爪宛然,俨然……一条龙的模样。


二十五、

瀛泽被公子牵着,似乎走得并不快。
没有半点风驰电掣的感觉,眼前的人意气舒徐,从容优雅,甚至连头发都只是被风吹得微微飘起,但在中途歇脚的时候,瀛泽突然发现,身边的景物已全然不同了。
路边的小店没了粉丝汤糯米粽,一色都是白白的大馅儿肉包子,来往之人带着肉包气味的口音里,也不见了南边软糯的味道。瀛泽听着,忽然有些恍惚。
他好像到此刻才知道,原来只是短短的一刻,自己就已经离大叔那么远了。
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他摸出一个纸包,拿出里面的包子默默地咬了一口。
包子不大不小,上面的褶谈不上很好看,但捏得还算细致,偏素的荠菜馅儿点缀着少少的肉末,很香,却一点不腻。
但瀛泽只咬了一口就放下了。
“饿了?”公子看了看那显然已经冷掉的包子,他怀里的黑猫探出头来也跟着看了一眼,又不感兴趣地缩了回去。
瀛泽点点头,又摇摇头。
“就快到了,看样子还能赶得上午饭,”公子摸摸黑猫的脑袋,看向路边的小食店,“要是实在饿了,我去给你买个热的吧。”
“不用了。”瀛泽不再发呆,把手里的包子一口一口吃完了。
他吃得不慢,却很认真。
细细地咀嚼,细细地品味,像是要把这味道一直铭刻在心里。
恢复味觉之后的第一顿饭是公子带给他的,后来不是吃不下就是来不及,他只能在出门的时候匆匆从灶上拿了一只剩下的包子。
可惜吃不到热的了,咽下最后一口的时候,他默默地想。
公子也就在旁边默默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说了句:“走吧”。
依然向方才一样过去牵瀛泽的手,却被少年轻轻推开了。

“去哪里?”他抬头看公子,“做什么?”
“去我住的地方,你哥哥在等你。”公子道,“我们会保护你。”
“我不能一辈子靠人保护。”瀛泽收回目光,淡淡地说。
“不会的,”公子轻抚着黑猫的皮毛,“等你学会了控制自己的力量,我们都不是你的对手。”
“要多久?”少年的声音中透出少有的沉静,他没有抬头,继续道。
“也许很久。”公子缓缓道。
“很久不能回去了……”瀛泽顿了顿,忽然说,“可是我把龙蜕留了一枚给大叔,那可怎么办呢?”
“你说什么?”公子眸色微动。
“我会害死他的,”少年的眼中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大叔不肯长生,不会把它吃掉的,所以那些神鬼妖怪一定会去抢,一定会去的……”
“你……”公子看着他道,“为什么这么做?”
“大叔那样的人,是一定不会眼看着属于我的东西被抢走的,何况龙蜕还那么重要,要是落在坏人手里就糟了,”瀛泽忽然微笑了一下,“这样就好。”
“好?”公子忽然若有所悟。
“他会护着龙蜕,会等我回来,”瀛泽继续微笑,“那样他就不会再想着去死了。”

自己走了,他也就没了再留在这世上的理由。
像现在这样虽然很危险,但是至少他还会想活下去,这样就很好了,不是么?
想到这里少年重新看向公子:“有人想抢龙蜕,他就会很危险,而我又不能回去,回去也什么都做不了,所以你或者哥哥会帮忙保护他,对么?”
“我可以说不么?”公子在心中微微一叹,面上却只是轻笑。
“不可以,”瀛泽用此生最认真也最让人头疼的语气说,“是不是好好去学控制灵力,是不是把这能力用在正途上,难道不是我说了算的么?”


二十六、

有那么一瞬间,公子十分想开口告诉瀛泽,事情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简单。
他几乎都要说出口了,但最后还是作罢。
最终他只是轻声说了一句:“也好。”
有人惦记,有人爱,这本来就是件好事吧。“只是莫要像你哥哥一样。”他在心里想着,不知不觉说了出来。
“像我怎么了?”耳边忽然有人道。
公子一转头,说话的人已经到了跟前。

那是北地初春的正午,大道上尘土很多,树很少,天气很冷很干燥,但说话的人出现的时候,周遭的空气里仿佛立时带了淡淡的湿气,好像初春的细雨,扑面微凉,却杳无痕迹。
“我好得很。”来人语声幽幽,口气算是温柔,却带着明显的固执。他雪白的衣衫和长及脚踝的黑发都笔直如线,直直垂向地面,只束发的一根红色丝带无风自动,仿佛有生命一般凌空飞舞,颜色艳艳如血,在初春暗淡的背景上,鲜明如刻。
“好的很么?”公子轻笑一声,不再说话。
来人瞥了他一眼,将目光转向瀛泽。
“你回来了。”
海一样美丽的蓝色眼睛、和淡漠眼神不相衬的温柔口气、血红色的发带,瀛泽怔怔地看着这些熟悉的细节,却怎么也无法将记忆中的哥哥和眼前之人重合。
“哥,你怎么变成……”他有些惶然地开口,心中忽然掠过一阵恐惧。
“我很好,”那人踮起脚来摸摸瀛泽的头,又重复了一遍,“我很好。”

不知不觉间,瀛泽已经走了三天。
这三天里沈筠并没有闭店,他还是和往日一样劈柴做饭招呼客人,只是会在夜晚到来之后坐在饭桌前发呆。
他本来以为无人对酌已经很寂寞了,却没想到一个人吃饭这么令人难以习惯。
收拾好碗筷,将门锁好,他提了一盏灯出门去了。
到苍炎山的时候已经天色将明,灯里的蜡烛燃尽,空留一滩烛泪。紧闭的石门在微薄的天光中显得厚重而冷,上面遍布着一片一片枯萎的青苔,沈筠在门前坐下来,背后就靠着冰冷的石头。
手中无鞘的寒塘剑闪着冷冽的光芒,他的手指轻轻在上面一划,血就淋漓地滴了下来。“怀霜……”感受着指间的刺痛,他微微闭上了眼睛。
剑锋下移,堪堪压在腕脉上。
一道细细的红痕瞬间出现在皮肤上,沈筠闭着眼,仿佛可以听见薄薄的皮肤底下,血液流动的声音。
只要再用力一些,血就会涌出来吧……
四周很静,只有山风飒飒,枯木微吟,最先流出来的血珠顺着手臂滑下,留下一道半干涸的痕迹。
直到它彻底干掉,沈筠还是没动。
最终他睁开眼叹了口气,放下剑,将手按在胸口上。
那里有一只小小的包裹,里边装着瀛泽的一枚龙蜕。
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

“怀霜,对不起……”


二十七、

苍炎山离沈筠住的小镇不算近,但也不算太远,寻常人来回要一日一夜,轻功好的人走来要轻松得多,但沈筠这次走得却很慢,下山的时候,日头已经升得老高了。
回到家时,已是黄昏。
推开门的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不愿快走。
家里实在太过冷清,师父走后他入江湖遇到了怀霜,怀霜走后他几乎是立刻便遇到了瀛泽,这样一个人的日子,竟是过得太少了。
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他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疲累。
这十年来痛过寂寞过也茫然过,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好像被无形的线拉着,每一根骨头都被牵扯着往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