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页


  “说不定住一辈子呢。”高岩说,“这里的居民,几十年甚至几代定居此地的大有人在。”
  众人纷纷起身,准备散去。忽然远处角落里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请等一等,我还有话说。”
  高岩循声望去,原来是住在他们巷子最里边的伯德·威利先生。每逢周末早上,高岩去附近树林里跑步时,都会碰到他在散步。他曾十分热心地教高岩认识各种植物及雨后树根旁长出的蘑菇。高岩原以为他是个植物学家,后来才知道,他是桑塔·克鲁兹大学的艺术史教授,已经退休多年。
  “伯德,你这个老家伙还要说什么?你不会比我说得更好了。”考夫曼议员直呼他的名字,可见他们的关系极深。
  “你只喜欢听蜂鸟的翅膀唱歌,就不想听我这只老鸟叫几声吗?”
  伯德(Berd)在英语里是鸟的意思。高岩猜想他爹妈准是个鸟痴,不然怎么会给儿子起这么个名字?他自诩老鸟,引得大家一片哄笑。
  “好吧,伯德。”考夫曼向他招招手,“你最好快些,我们都等着回去看NBA呢。”
  “请问议员先生,我可不可以使用一下这里的投影机?”
  “当然可以。我来帮助你吧,我看你可能拉不动这玩意儿。”考夫曼说着拉下银幕,接通了投影机的电源,“来吧,你这只老鸟。谢天谢地,你不会给我们放你孙子的卡通片吧?”
  “你说对了,可能真有些相似的地方,议员先生。”
  伯德用隐隐颤抖的手,打开他带来的笔记本电脑。随即,银幕上映出许琴家的改建图纸。
  “他放这干吗,不是人手一份吗?”高岩问曹方人。
  曹方人说:“我也被他弄糊涂了,往下看吧。”
  伯德用鼠标在房屋外形图上拦腰画了一条线:“请诸位看看,这栋房屋阳台以上的形状像什么?”
  

  高岩仔细盯着看了一会儿,看不出什么奥妙,便问曹方人:“你看出什么了?这图可是你画的。”
  曹方人说:“像什么?就是像房子呗。”
  众人也都面面相觑,不知究竟。
  伯德说:“你们也许现在看不出什么,可是,当我把一个和它十分吻合的图形套上去时,你们就会一目了然了。”说罢,他用鼠标点了一下。房屋周围一个镶着红边的图形跳了出来,大致轮廓与原来的房屋图形完全吻合。高岩一眼就看出来了,那竟然是一个龙头!果然,人们异口同声地喊出:“Dragon(龙)!”
  伯德的鼠标又在银幕上滑动起来,并随着他的解说,滑向不同的部位。“请看,这两根烟筒,是龙的两只角。这一面较长的屋顶斜坡,是龙的鼻。而新增加的屋檐和挑台,正好构成了龙的嘴。凑巧的是,挑台宽度超出屋檐,而龙的下吻正好长于上吻。”
  高岩真佩服这位艺术史教授的联想。房屋与龙头这两个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形象,居然能在他的头脑里重叠。这需要多么丰富而离奇的想象力啊!但不知为什么,高岩本能地厌恶这种想象力,它会让人勾起许多可怕的记忆。
  “伯德·威利教授,”高岩指着银幕对他说,“你的联想力真是无与伦比。但你可能不知道,如果是在中国的封建时代,你把你的发现报告给王室,会有什么结果吗?”
  “请指教,高先生。”伯德挥动了一下鸟翼一样宽大的手掌,脸上的表情谦逊而温和。
  “龙是中国皇室的专属形象,历代中国皇帝都被称为真龙天子。”高岩像教授面对一群学生一样,清晰而缓慢地解说着。所有人都在认真倾听。伯德边听边会意地点着头,仿佛早已了然于胸。高岩转身面向曹方人:“曹先生,你实在应当庆幸自己是在美国,而威利教授也没有向中国皇室告密的机会,不然,你把民居设计成龙头的样子,将触犯十恶不赦的犯上罪名,被砍掉脑袋!”
  举座皆惊,继而大笑。伯德轻轻地向高岩拍了几掌:“高先生的讲解非常精彩,龙在我的感觉里正是如此凶残而邪恶。我相信,在座大多数听了高先生的历史性论述后,也会有同样的印象。在此,我要郑重声明,我十分尊重中国人对龙的图腾崇拜,但我也要直言不讳地说,我不喜欢把这个特定民族的图腾形象——具体地说,也就是这个龙头的形象,永久地摆放在我们的巷口。他会令我,我相信也会令大多数可敬的邻居们感到不快。我非常有幸生活在这个美丽的社区,它的巴伐利亚牧场式的风格,与周围的森林、原野和湖泊是多么和谐。每栋房子都是如此朴素无华,没有一扇奇形怪状的窗户,没有一面凹凸不平的墙体。我想请教设计师曹先生——”
  “我在听,教授先生。”曹方人毕恭毕敬地答应道,“请您继续讲下去。”
  伯德的口吻却变得不依不饶:“请问曹先生,你怎么舍得在如此平整的墙体上切开一个巨大的伤口,然后再给它结上一个可怕的伤疤呢?”不等曹方人回答,他又转向考夫曼问道:“议员先生,你一定要站在阳台上听鸟叫吗?为什么不能到树林里去?那里的鸟不是更多吗?”
  考夫曼说:“是的,伯德。你的话听起来十分动人,我想我们大家都会考虑你的意见。”
  “还有,”伯德继续用鼠标在屋顶上转了一圈儿,“在我们这条巷子,每栋房子上只有一根烟囱,而许小姐的房顶上将出现两根,这是何等的不伦不类!”
  考夫曼向曹方人喊道:“嗨,曹先生,你是不是考虑一下修改你的设计呢?”
  曹方人回答说:“我会的,议员先生。威利教授说得很有道理。”
  考夫曼说:“我来提个建议好不好?”
  曹方人说:“非常欢迎,您请!”
  考夫曼和颜悦色地问:“曹先生,请你说服许小姐,把阳台取消,有没有问题?”
  曹方人面露难色地看着高岩说:“议员先生,这个问题,可能需要让全权代表高先生来回答。”
  
  高岩想,这家伙一脚把球踢给我,实在不够朋友。好在那天许琴洗澡时下了口谕,他便顺水推舟说:“这不是问题,议员先生。许小姐已经向我表示,如果有人反对就把阳台取消。”
  考夫曼快活地说:“感谢上帝,给我们奥伦市送来了这样一位明智而宽厚的新居民,这是我们大家的幸运。可是伯德,你这只老鸟,你真是老糊涂了。你知道你刚才说了些什么吗?你险些挑起一场可怕的族裔信仰冲突。你关于龙的说法,是会伤害别人感情的。幸而高先生、曹先生和许小姐一样宽容,不然,我们这个宁静的小城就会掀起一场风波。今天的事,给了我一个灵感。我会立即起草一项提案,选择在我们奥伦市的某个公园里,开辟一个专题角落,让不同族裔的人,把他们的图腾崇拜物摆在那里。当然,这需要全体市民投票做出决定。”
  一番话,说得大家兴致盎然。
  等会场安静下来后,考夫曼接着说:“关于烟囱问题,曹先生有没有什么好主意呢?”
  曹方人紧锁眉头,一筹莫展,又求救似的看着高岩。高岩也感到这是一个无解的难题,便豪爽地说:“那就连卧室的壁炉一起拆掉吧。这一点,许小姐……”
  “不,不能这样。”考夫曼立即挥手制止他说下去,“这样对许小姐不公平。请问在座的各位,有什么好主意吗?”
  高岩没想到,那个被他拍了照片的罗拉此时站了起来。她先向高岩瞟了一眼,然后说:“上个月,我妹妹在奥克兰市买了新房子。她家卧室的壁炉是烧煤气的,看起来既干净又方便,没有一点儿烟灰。是不是也不用那么高大的烟囱了?”说完,她又意味深长地看了高岩一眼。高岩立刻报以感激的微笑,她也笑了,胖胖的圆脸,笑起来倒也挺甜的。
  考夫曼认识很多市民,张口就叫出了这位女居民的名字:“罗拉,你真是个聪明美女,你递给了我们一个大救生圈。曹先生,我看你不妨给许小姐也换一座烧煤气的壁炉,烟囱做得隐蔽些,让伯德那个老家伙不容易看见,他就再也不会像只讨厌的乌鸦一样叫个不停啦!”
  会议室里又漾起一片欢声笑语。高岩真欣赏这位议员先生,他居然能把那样难堪的情势,迅速化为一个双赢的局面。高岩情不自禁地为他鼓起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