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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琴一夜未眠,飘逸的真丝绸裙已经皱皱巴巴,头发蓬乱,来不及补妆的眼圈周围,透出一抹青痕。
  高岩把汽车旅馆的房卡塞到她手里,让她去那儿睡一会儿。透过窗口,居然能看到那个高悬天际的“8”。他指给她看:“很近很近,几步就走到了。”
  她不肯,说要守在这里,怕小宝醒来找不到妈妈。“今天早上,我给他擦脸的时候,他的眼皮动了一下,手脚都是热的。我觉得他很快就会醒了。”
  她这么说的时候,眼里透着一丝快活,连带着脸庞也生动起来。趁着她正在好转的情绪,高岩也故作轻松地说:“那你更应该去休息一下。至少也要洗个澡,换套衣服,让小宝醒来的时候,看见一个像以前一样干净漂亮的妈妈。”
  许琴走后,高岩翻了一下小宝的护理记录。体温、血压、脉搏、心电图全都正常。白血球指数有些偏高,想必是内脏创伤的炎症还没完全控制住。最平稳的是脑血流图。手术之后,指数几乎毫无变化。这说明没有任何思维活动发生,甚至连梦都没有做。
  他望着小宝缠满绷带的脑袋,那里原来有一个多么绚丽多彩的世界,现在却是死寂一片。犹如往电脑主机板那密如蛛网的线路上一击,哪怕只破坏一小块线路,整部电脑就会当机,显示器上必然一片黑屏。
  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他正要到医院的咖啡厅去买份快餐,许琴回来了。她已焕然一新,看上去神清气爽。头发一定做过了,脸上着了淡妆。一身崭新的“GAP”套裙,把她打扮得像个高中生。大概她很在乎他早上那句“头发都有味儿了”,此时身上香气扑鼻,是伊丽莎白·泰勒做广告的“红门”香水。就凭昨天的仓皇出行,她不可能带任何换洗衣物和化妆品,这一切想必都是刚刚购置的。
  她拎了一大袋水果、糕点和巧克力,说是等小宝醒了就给他吃。又拎出一袋中餐馆的外卖盒。“这儿的饭难吃死了。我发现附近有一家叫‘喜福居’的中餐厅,门口的车都停满了,口味一定不错。我叫了几个菜,你快吃吧。”
  “你吃了吗?”高岩问。
  “你先吃吧,剩下的我吃。”
  在高岩的记忆里,这话只有母亲和李玲对他说过,他不想乱了分寸,就把几个外卖盒子翻来倒去,分成两份。空气中立刻散发出咖喱牛肉和干煸四季豆的浓浓香气。
  
  吃了一会儿,她抹了抹嘴角,两根手指从衣兜里夹出一张长长的纸条:“差点儿忘了,这个给你,看看数儿对不对?”
  他接过来一看,是一张信用卡退款凭条。虽然他记不清信用卡上那十六位长长的数字,但退款的数目他记得很清楚,正是早上他去“SUPER8”交的房钱。
  他拎着凭条问她:“怎么回事儿?你把房间退啦?”
  “没有,我拿现金顶上了。”
  他打趣说:“是不是怕我付不起信用卡的账单呀?”
  “你就贫吧。”她笑了,“你能惦记我,给我租间旅馆,我就知足了,怎么还能让你破费?好了,别争了,快对对号码,别把钱打到别人账号上去。”
  吃完饭,许琴有些等不及了,问高岩:“你说小宝怎么还不醒啊?都一天啦。”
  高岩看看表,劝她说:“这还不到两点,我记得昨天做完手术是三点多了。再等等吧,可能麻醉劲儿还没过去呢。”
  许琴担心地问:“听说麻药打多了对脑子不好,会变傻的。”
  “不会的,偶尔用一次没问题。”高岩劝慰道。
  “那就好。高老师,你不知道小宝有多聪明。不到一岁就会叫爸,叫妈,叫爷爷奶奶。不到两岁就学数数儿,从一数到一百,三岁就会背好几十首唐诗。前些日子,她跟我去成人学校,陪我学英语,记得比我都快,连我们老师都夸他,说他发音跟美国孩子一模一样……”
  高岩不忍再听,想打岔制止她,却又张不开口,只好继续听她讲下去。
  “等他这次伤好了,我一定好好儿守着他,护着他,再不让他有一点儿闪失。以后,我还得好好儿培养他,供他上最好的学校,受最好的教育。为了儿子,我也得换个活法儿。我现在才觉得,以前过得太没劲了。这些日子在教会,我才知道,我也挺能干的,挺能吃苦的。要照过去,我哪能干伺候人的活儿呀!小宝越来越大,越来越懂事了,我不能让他瞧不起我这个妈。就算我不能让他以我为荣,至少也不能让孩子以我为耻。”
  “不会的。小宝将来一定是个孝顺孩子,一定会感谢你这个母亲。”高岩此时真厌恶自己的虚情假意,空话连篇,但除此之外,又能说什么呢?
  “我不用他感谢,只要他自己学好就成。”她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下去,“高老师,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得到。”高岩料定在这种时候、这个场合,她不可能提出什么不得体的要求。
  许琴说:“等小宝好了,你帮我管教他,培养他,好不好?他是个男孩儿,光靠妈管着不行,你多费费心思。要不,你就认他做干儿子吧。等他好了,我就让他叫你干爹。”
  高岩连忙推辞道:“这绝对不行,我负不起这么大的责任,再说,人家小宝他爸会怎么想?”
  “楚健那儿你不用管,孩子是我的,我说了算。高岩,愿意听我说句心里话吗?”
  她又直呼他的名字,他看了她一眼,碰到的是一双毫不掩饰躲闪的、大胆而又热烈的目光。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红尘中的凡夫俗子,没有定力招架这样一对明眸的火辣辣的邀请。他感到她在旁边注视着他,距离很近很近。“高岩,你是知道的,我喜欢你,我从心里喜欢你。但我知道,我这辈子都是没有指望的。我不能对不起李大夫,这次要不是她,小宝早没命了。可我就是忍不住想要跟你更亲近些。小宝是我生的,是我的命。高岩,你就答应我吧,把小宝当成自己的儿子来管、来教,行吗?你是这个世界上我最看重的男人。我要让小宝将来像你一样。虽然他长不出你的样子,但我要让他长成像你这样的人,你明白吗?”
  高岩的眼眶热辣辣的,赶紧扭过脸,躲开了她的目光。他知道,脚下就是雷池,只要跨出一步,一切都将翻江倒海。他几乎是用尽一生的力气,按住了胸中的一道闸门,只能在心里暗暗叹口气说:“你说的,我全明白,我答应你。”
  
  小岚又要去做义工,这次是集结了一帮小伙伴去养老院,为节日中备感孤独的老人表演歌舞。在美国,中、小学生做义工,可以积累优良记录,为今后考大学增加筹码。所以,家长、孩子们都乐此不疲。
  送走小岚以后,高岩直接驱车去医院。不管李玲为许琴做了些什么,他还是牵肠挂肚,放心不下。刚才临出门时,他还在网上搜寻下载了许多植物人最终醒来的案例,希望借此鼓励她不要失去信心,放弃努力。
  在金门大桥前等待收过桥费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想一定是妻子打来的,催他这个闲人过去帮她,今天肯定患儿很多。节日真是孩子们的灾难。在普遍身体超重的情形下,一个节日就能抵消全部减肥成果,再增加一大批消化道疾病患者。
  高岩打开手机盖,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既陌生,又有几分耳熟:“高先生吗?你好啊!”
  这是他经常碰到的尴尬,明明忘了对方姓甚名谁,却又不好意思再问,只好顺势答道:“还好,您过节好吗?”
  “过什么节?这日子哪儿来的节呀!”他的声音周围噪音极大,轰轰隆隆,几乎无法听清。高岩不禁纳闷儿,此人何方神圣?居然不知有感恩节,肯定不在美国,又是一口京片子,显然在中国。高岩在脑子里迅速搜索排查一番,目标直指北京人氏,脑中霎时浮现出一个粗壮的形象,一定是楚健!
  “是楚老板吧?”他试探着问,“电话不清楚,我刚听出来,真不好意思。”
  “高先生好记性,还没忘了我。”
  “哪能呢!忘了谁,也不能忘了您哪。”高岩一边敷衍着,一边揣度着他此番电话的来意,居然差点硬闯收费口。
  “今天不免费,先生,请交五元。”收费口小姐幽默地讥讽道。后面几辆车却齐声鸣笛抗议。高岩手忙脚乱地扔给她五元钱,加大油门向前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