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四日 清明节 阴
吕北原本就不靠谱的计划,被昨天的雨彻底浇灭了!
我估摸着,似乎无法在短期内与吕北达成一致。
可这并不妨碍我们作为“普通朋友”,完成这趟旅途。总归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出来旅游,我希望尽可能留下些美好的回忆。
我们俩争执完之后吧,我也累了,僵持了片刻,他才起身去收拾洗漱。
出来的时候套了件黑帽衫,在阴沉的天色中衬托他白得阴森。
等他将自己打理好,我问他:“今天要去干嘛啊?”
“本想着租个小游游艇,带你到海上去海钓……”吕北瞅了瞅窗外的天色:“大概是去不了了。”
他打开备忘录,念着:“小帆船,冲浪板,沙滩,潜水,摩托艇……现在都不行。”
我没话说:“那我们来海边干嘛?”
“我可以陪你去雨里捡捡贝壳什么的,”他想了想,“附近有名的海鲜馆子不少,可以去试试。”
“那就听你的吧。”我道。
“捡贝壳?”
“不,”我坐回床边,一口否决:“湿乎乎的,做什么都不方便,还是睡觉等着吃饭吧。”
吕北点点头,看上去有点沮丧:“其实,如果你想拍照什么的,海边下雨也不影响的。”
“我没所谓,等雨停再说吧。”
我又躺了回去。
吕北见状,与我躺了并排。中间仍旧隔了两个人的安全距离。
他的情绪不高。可能是因为我说的话,可能是因为他明确表达了自己的心意却在我这里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也可能是有些内疚于我们的旅游无法进行下去。
我摆弄了半天手机,气氛实在凝重,便主动说:“看电影么?”
酒店里有幕布和投影机可以放映,恰好天阴,是绝好的看电影的时机。
“好……”
“看什么?”我问。
“《春光乍泄》吧,一直想看,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行。”
但在这种天气,我们俩这样尴尬奇怪的关系,选择这样一部片子,简直是疯魔了啊啊啊!!虽说是同志片子里的神作,可感情之纠葛故事之悲凉,更是让人无法释怀。看完之后,我俩陷入了种难以自拔的悲痛氛围中。
看着看着时我便想,如果硬是要分的话,吕北更像放荡随性拈花惹草的何宝荣,我则很像隐忍包容痛苦不堪的黎耀辉。但细想又不是,我对吕北的妥协,大概是迷恋崇拜的成分更多些,而非剧中黎耀辉的疼爱呵护;一如吕北的放纵,并不是何宝荣那般不负责任的天真,而更像自甘堕落后的麻木。
我们终究都在现世,各自演着各自的故事。
不过看这种电影,现下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让我意识到,我所经历的一切也并不算什么。假使我要斤斤计较下去,那有可能只能落个与吕北走到永不相见的下场。
此事对我确实比较有震慑力。我作天作地的思想收了收,一下安分起来。
而吕北,也一直沉默着。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就是他才被拒绝过的那句:“不如我们也重新来过?”
可他没敢说。
我也没法应着。
但我突然觉得,这次旅途果真是件好事。走到陌生的地方,与熟悉的人共同创造崭新的回忆,我似乎在已然走投无路的关系中,看到了一丝有新出路的迹象。
具体是什么感觉,我也说不出来,只是想,一直以来,我好像太钻牛角尖了。
我开始反思我自己,是不是我太不懂事太别扭了。
最初的最初,我原想着能跟吕北在一起便是祖坟冒青烟前世烧高香莫大的福分,可现在的我早在生理意义和一部分的心理意义上占据他,可以跟他好好交往下去。我却就是心里不舒服,就想变着法儿不过了。
我当然不会觉得我是得到了就不珍惜的那种人!
我们老实人!只会做接盘侠!不会做负心汉!!
我只是好不平衡啊。
因为我好不甘心啊。
在晚饭前,我开始第无数次复盘我俩的关系。
我这个人吧,待人有得必有偿,可对于吕北,起初便都是错的。
我对他的沉没成本太大,感情太失衡,都是给予,从未得到。亏欠的篓子太大,以至于到了如今都填不满。我终于学会说出我的诉求了,学会张口去要了,可我现在想要的补偿,就会是当初的十倍百倍。甚至是吕北给不起的价格。
说来说去,其实也是在跟自己较劲。
这算是我对自己的一种自我补偿,另一个角度来说,也是一种对自己的认可。
不断告诉自己,我做到了,甚至,我还能做得更多。我对于吕北,还能更重要。
我在试图诚实地面对自己。摆脱一直以来给自己“舔狗”的标签,纯粹作为苟阗这个人来直面内心。
我奢望唯一,奢望轰轰烈烈,奢望他心里能留下那一滴泪。奢望我就像这一波一波的浪潮,可以一遍一遍将沈敬的名字冲刷掉。奢望哪怕他会一遍一遍再次出现,我也能无休止地从他心里脑里喷涌而出,席卷掉所有痕迹。
就像海潮,这种海水在日月引潮力作用下引起了周期性的自发运动,不管大海愿不愿意,都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疲倦地涨落着。我希望对于吕北来讲,我的存在便是潮汐。不管他愿不愿意,在他生活中每个留下脚印的人,都会被我一次次洗刷掉。
更遑论,洗刷掉沈敬,洗刷掉他历届前任。
至少,以后吕北能意识到,我是他有且只有的唯一的责任与义务。即便万一,某一些时刻,他突然想起了沈敬,在心里怀念片刻后,也立马能意识到他对我不起。我的名字会快速漫上他的岸,将他的杂念清理干净。
这就是我内心最深处最隐秘最疯狂的占有欲。
我耻于承认自己并不是那么无私,甚至还很小肚鸡肠,善妒刻薄。可也许此时此刻的心境,才是真的我自己,往日里那些卑躬屈膝忍气吞声宽宏大量都是欺骗自己的说辞。也或许人就是会不知足,我控制不了自己,就想越要越多。
我想将这棵常青树连根拔起,栽到我家院子里,谁都不许来看。想将这只头顶绿油油的花蝴蝶刷得纯白无瑕,然后由我来为他装点色彩。
想要吕北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从上到下从头到尾是我一个人的。
不是苟阗属于吕北,而是吕北属于苟阗。
终于不再压抑自己,我如释重负,晚上干饭的时候都多干了好几碗!
这边的烤生蚝又大又肥又新鲜,我一口气吃了五六个。生蚝可是好东西,男人的加油站!女人的美容院!
还真别说,这边的海鲜真就跟我们内陆吃的不一样,滑溜溜鲜嫩嫩的,吃起来甜而不腥。
吕北还担心我对生蚝也过敏,让我少吃点。
我却不听劝,既然来都来了,哪怕是倒进去一整瓶过敏药,我都要吃得痛快!要不然啥也没玩,啥也没吃,我真来了个寂寞。
受到气氛感染的人不只是我。吕北那厢,大概也是想通了一些事。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可他昨天以来的行动说明了一切。
他开始变得诚恳,贴心,努力,尊重。
简直,脱胎换骨。
甚至昨晚,我们俩真就各睡各的了。素觉,吕北一宿没做任何逾越的事情。我都怀疑他吃了假生蚝,我以为他要打着这个名头,晚上又要发.骚搞得欲火焚身来着。
谁知竟出奇的乖。
而今天,看见雨可算是停了,只是天还是阴的,终于能出门了。
我坐在沙滩边的潮乎乎的石头长椅上,大海真的看不到边界,一眼望去举目尽是灰蓝,在阴霾霾的天底下近乎翻着黑。海风一巴掌一巴掌刮在人脸上,有些腥咸湿润,还有些难以言喻的沧桑,可能是有砂砾扫在了脸上。
我向来是个不懂得欣赏美的人。对我来说,除了吕北之外,这个世界上好像没有其他称得上“美”的东西了,纵使是有,我也无法因为那些震撼人心的所见所闻而从心里真正有所感触。
可现在,看到眼前的如此景象,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感觉很多事情都在瞬间被谅解。
风好大,海鸥嘹亮地从我头顶叫嚷着飞过,有的胆大,还在我的不远处停下,歪着脑袋看我手里有没有能投喂的食物。
阴天,四周几乎无人,无垠空旷,这里只有我一人。
周遭又喧闹又静谧,我从未有过如此复杂的心境。
我突然,第一次,想释怀,学着放过我自己,也放过他。
不是以在一起为目的的放过,而是彻底地,放过。不如,就将他扔回人海,允许我们的结局只是擦肩而过。
这样极端的想法只出现了一瞬,我却很轻易便接纳了。剩下的五分钟,我就在霸占跟放下之间反复横跳,脑子里一塌糊涂乱七八糟。
要是有时光机该多好啊。虽然初中那个青涩屌丝的苟阗,就算再努力地去追求吕北,肯定也无法从沈敬手里截胡,可如果有那么零点零几的几率,可以早早跟他在一起,该多好啊。
我们现在又会是怎么样子呢?
我望着海面出神。如果初三就跟他在一起,他高二,到现在,也五年了。
说不定也早分手了哈哈哈哈。
但,我也就不会有如此强烈的牵绊和执念了吧。
吕北不在。
刚刚,他为了将这个被雨水冲刷过还粘着湿漉漉沙子的石板椅子擦干净,又是提水桶又是拿毛巾,折腾了好一会儿。我在旁边看着,说我来搭把手,却被他拒绝了。
他现在也忒积极了,将毛巾放在一边,抬头,冲我咧嘴一笑:“你等着就好,我马上擦干净,你再坐。”
说罢,狠狠抹了俩下椅子表面,颇有表现讨好的意思。
现在,他又跑去买饮料了。因为刚我说我想喝橙汁,附近那个小卖部没有,只有汽水。
于是他拧着眉头想了半天,道:“我再去其他店看看吧。”
“不用,”我一愣,“多费劲儿啊,算了,懒得去找,我不喝了。”
“没事啊,也不远,”他打开手机搜了一下,“这附近四百米就有饮品店,应该有鲜榨,我过去看一眼。”
说着,也不顾我推辞,拿着手机就走了。
我鲜少有如此被他照顾得时候,有点局促,不知所措。
就一直坐在原地,等他回来。
我正盯着海面发着呆,突然,身边冒出来一个人影,下一秒,我的耳中就被硬塞进去了个东西。
同时,黄澄澄的鲜榨橙汁出现在我面前。
我很自然地顺手接过,耳边响起了耳机中播放的吉他声,和有些深沉厚重的男声:
“我肯定,在几百年前,就说过爱你,
只是你忘了,我也没记起,
我肯定,在几百年前,就说过爱你,
只是你忘了,我也没记起……”
“什么歌啊?”我抬头问他。
“告五人的《爱人错过》,”吕北坐到我身边,手中拿了杯红亮透光的茶,说道:“我刚刚在饮品店里恰好听到了这首歌,觉得还挺不错的,就想你也听一下。”
“诶,什么意思?”我笑。
“哪有什么意思?”他低头含住吸管,“只是我猜你会喜欢。”
我们俩便就并排坐着,不言语,看着面前景致,海阔,天空,一人戴着只耳机,沙子被扬起到半空又低低地落下滚着跑,很简单的场景,我却觉得好浪漫。
“走过,路过,没遇过,
回头,转头,还是错,
你我不曾感受过,相撞在街口,相撞在街口,
你妈没有告诉你,撞到人要说对不起,
本来今天好好的,爱人就错过,爱人就错过……”
和弦的声音太好听,人像是伴着音乐讲故事,我果然是喜欢这个调调的,越听越入迷,最后问吕北:“你说,这是告白,还是告别呢?”
吕北想了想:“是告白吧。大概是那种一见钟情却没胆量开始的故事吧。可也许他最想说的,只是那句‘在几百前年就说过爱你’。”
“是嘛?”我想了想,点点头。“本来今天好好的,爱人就错过……”
反复听着这句歌词,我却道:“有多少人,都是在最普通不过的一天里,失去了最重要的人啊。”
吕北有些意外地看我一眼:“怎么就听出来这个意思了。”
我撇嘴:“可能是有这种氛围吧。”
他一愣,便也不说话了。
又安静地坐了会儿,我还想着,如果就这样俩人呆一下午也不错。突然jio边有些痒,抬起来一看才发现,刚刚有个小螃蟹从我脚背上爬过去了。我终于来了精神,耳机一拔:“吕北!你快看!”
吕北闻声望去,也激动了:“欸!还真有啊!”
“走!”我主动拉起他:“那按照你的计划,捡贝壳走!”
吕北抿着嘴笑了:“我要去堆碉堡。”
“呵,你要是不捡贝壳,那我就等你建好,把你的碉堡推倒!”
“噗,幼稚!”
“堆碉堡更幼稚!”
这才终于有了点旅游的感觉,我开始沿着海岸线在沙滩上捡破烂似的找奇形怪状的小玩意儿。
一边找一边跟小孩给家长汇报似的,冲吕北的方向报告我的战利品。
每说一次,便会得到一次他的大力夸赞,那个夸张程度,简直是不遗余力的狗腿子。
“我找到了一个四条腿的海星!”
“厉害!一般海星都是五个腿,你找到个小跛腿!”
“我找到了个空贝壳!”
“厉害!你再找找,满地都是空贝壳!”
“半个碎掉的玻璃瓶!”
“厉害!但你小心划着手!”
“又有一个空贝壳!”
“厉害!你选个好看的带回去!”
“我都想要。”“那就都拿!”
“我找到……”
“厉害!”
“我……”
“厉害!”
旁边有家长带孩子来赶海的,看我们感觉跟跟俩神经病似的。
本来我还身手不凡,抓住了个小花旦蟹,可还没等我拿着去给吕北献宝,就让它卧沙给跑了。
一下午收获颇丰,虽然都是没人要的垃圾,可我挑挑拣拣了半天后,还是觉得全装在袋子里带回去当纪念品。
最后在去吃饭之前,我心满意足推倒了吕北辛苦一下午建成的菠萝屋,感到人生圆满。
饭店离海滩也不远,走过去十几二十分钟,我俩就隔着一小段距离,慢慢悠悠往过走。
海风凉了起来,似乎有再下雨的趋势。我们走在马路牙子旁,道路上一辆辆车打着前灯飞驰驶过,一道道光束出现又消失。
“喏。”吕北拽拽我,递给我什么东西。
我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下午用商店出租的拍立得照的我俩合照。
别的不说,起码照片上我俩看起来还都笑得挺甜的。
翻过来,发现背面赫然还有一句话,是吕北那熟悉的龙飞凤舞遒劲有力的字迹。
“我的心起初鲜血淋漓,尔后覆上一层层厚厚血痂和四溅干涸血迹,可你用自己的心将这些尽数擦掉,我便愿将这颗心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