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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海棠依旧


  阿柠又一次大哭着跑进来,?抱着我的腿甚是伤心,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眼角滚落,晶亮的眼眨着,?睫毛被眼泪打湿,哭得人心都软了。
  “姑姑!阿罗姑姑!”小丫头抽噎着,?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实则多半又是同大公子练剑时打输了,或是被大公子嘲笑欺负,气不过。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不知为何,特别执着于她并不擅长的剑术。
  其实不止主人,我和大公子也将阿柠视作世上只此一件的珍宝。
  大公子性子肖似主人,心中想什么,嘴上却不一定要说什么。好在这一点阿柠随夫人,打小就嘴甜,像一块儿小蜜糖。
  这孩子一声声唤我作姑姑,?有什么伤心事都要扑到我怀中哭上一场。可实际上,?我并不是阿柠的姑姑,也没资格做她的姑姑。
  我只是主人的剑侍,?为主人护持青睚剑。
  我自十几岁起就跟在主人身边,?见过他年少练剑的漫不经心,?也见过他踏入江湖后的身不由己。主人在我心中,?早已是我的家人、师父、兄长,?是我这一辈子都要效忠、侍奉、崇敬的人。
  崇拜主人是水到渠成的一件事。我也习剑术,所以最清楚主人在剑术一道是何等天资纵横。
  不止是我,?往前再数一百年,也从未出现过如主人这般惊才绝艳的剑客。他出现后,江湖上大大小小剑客手中的剑,?尽数被比成废铁。
  主人曾在菱花会上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来去自如;也曾于十九岁就同洛小山千里奔袭,将当时的天下第一大派掌门斩于剑下,提着他的人头扔到紫阳宗广场上;还曾于万军中以一式易水诀连连挑落数名宗师。
  任谁看到他出剑,都会目眩神迷、心中颤栗。
  主人哪里都好,唯有脾气太冷硬,太骄傲,目下无尘。
  我们十九岁踏入江湖,只用了一年便一路斩过去,生生斩出个天下第一的剑圣名头。江湖中无人不服,却也无人不恨他的心狠手辣,行事太绝。
  易水诀下只有死人,若是武功差的便不会出手,唯有少数武功不上不下的,能从青睚剑下苟活一条命,但却自此绕着我们走。他这样的脾气,几乎惹上一江湖的仇家,可主人半点不曾放在心上,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他太骄傲,不仅没有什么朋友,也没有心爱的姑娘。江湖上的人崇拜他的剑,转过头却说他冷心冷肺、天生就活该孤寂一生,连结伴游历的洛小山和姜问雪都捂不暖他。
  洛小山是正道仙女,姜问雪为他赴死。姜问雪死时,我还担心主人会因此陷入阴影,可他没有。
  我那时也忍不住觉得,主人的心太冷,也太狠了。
  现在想想,若是他那时能就此一生冷心冷肺,或许也是好事。
  裴将军在主人面前引剑自刎后,他开始怀疑剑并不能斩尽一切,对江湖上的许多事产生疲倦与厌弃。小医仙的死也是一桩沉重的打击,可惜那时我没能发现,我只看到他面无表情,一如往昔。
  直到主人亲手震断青睚家,彻底同洛小山决裂,不再插手江湖事,我才知道青睚剑每刺入一人胸膛,温热的鲜血顺着剑身淌下去,即便事后被我细细擦净,也终究是不一样的。
  主人二十二岁时,对江湖生了厌倦,也早已没了对手。
  此后十三年,是我这一生、也是他这一生中最快活、最闲适的日子。
  夺人性命的剑客,遇见了他愿意为之偏安一隅的心爱的姑娘。
  姑娘单名一个诺字,主人曾说这是天底下最美的名字。他说一诺无辞,便是此生最重的誓言了。
  姑娘的父亲是西南商会副会长,也是莆州城有名的儒商。他们生意人最不喜江湖中打打杀杀伤人性命,主人看上人家姑娘,为此很是苦恼过一阵。好在我们曾受人所托,得到过一幅《江山为聘图》,我们便谎称是途径莆州的书画商,求上门去请王会长品鉴名作。
  那些日子,我们逼着风月门某个倒霉的长老作了不少酸诗、画了不少扇面,日日捧着同附庸风雅偏偏学问不高的王会长探讨。
  王会长欣赏酸诗里的才气,王小姐欣赏捧画人的容貌。主人后来万分庆幸,说自己生了一张好皮相,才不至于孤苦终老。
  然而我们江湖剑客的身份还是在救王家人时暴露。王会长引狼入室,气得差点中风,被主人磨上三个月,也可能是被那张脸晃晕了眼,总算松口许了亲。
  王会长舍不得女儿远嫁,我们就在莆州城不远的乡下买了一座小院,定居下来。王小姐带着厚厚的十里红妆嫁给穷小子,做了沈夫人。
  夫人厨艺好、又很有经商的天分,还爱种花。小院子里栽种了很多花木,莆州地处西南,一年四季都能看到不同种类的花,一簇一簇,漂亮极了。
  我还多了两个小主人,大公子同主人很像,只是跳脱的性子像夫人;阿柠则是上天赐给我们的小公主,比起调皮的大公子,阿柠又乖又懂事,会用杏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你,经常要抱。
  她同主人长得也极像,可又似有若无带着夫人的影子,比如,母女两个,都特别爱在夜晚纳凉时,听他讲些江湖上的故事。
  那孩子直到五岁,仍是经常赖在两人怀里,连路都很少走。主人对着她和她母亲,总是有用不完的耐心,往往一句话不到,便已笑出声。
  那些日子的每一天,如今回想起来,都带着阿柠无忧无虑的笑声,宁和安静。我也觉得踏实,每一天只想着院中的花木该浇水、晚饭做些什么、阿柠又长高了需得换一身漂亮的衣服。
  青睚剑上的血,仿佛已隔了厚厚的纱,在记忆中几乎快被掩埋。
  阿柠才几岁时,主人就开始为日后旁人娶走这丫头而烦心。这时,夫人总要笑着拿那些酸诗来打趣,说女儿必定像她一样,被个花言巧语的小白脸坏蛋骗走,让他早早接受现实。
  主人就会骄傲又自信地说,这世上能骗到他的人会有,但能打赢他的可没有。
  夫人真切地担心起来:“那咱们阿柠岂非嫁不出去了?”
  我记得那时听到的是——
  “嫁不出去就嫁不出,等阿楼大了离开家,你我就这样看顾她一辈子,也挺好。”
  可是,这句话没能实现。沈夫人不仅没能活到看顾阿柠一辈子,甚至都等不到阿楼长大离开家。
  剑圣年少时不肯将天下仇家放在眼中,却不知自己有一日会有妻有子,以一种极端惨烈的方式记下了仇家的名字。
  夫人的伤口侵入很厉害的毒,我永远也忘不掉,那日年轻的剑圣出去一夜,天刚擦亮时进屋,身上浓重的血气熏得我都要作呕。
  阿柠懂事地不哭出声,眼泪却止不住,阿楼也跪在床边不肯动,倔得很。
  或许兄妹俩也知道,那就是最后一面。虽然阿柠认真地和我们说,一定要将她娘亲带回去。
  沈夫人留下的最后的话是:“就是可怜咱们的女儿,她才那么小,就没有了母亲。你得答应我,要照顾好阿楼和阿柠。”
  爱听他讲江湖事的那个姑娘,最后死在了他的怀里。
  他抱着人痴坐一夜,我叫也听不见。
  天亮时,他带着心爱的姑娘回家。一路上,他沉默地没有说过一句话,眼中也看不到任何一个人。
  若不是阿柠差点死掉,我以为主人会这么沉默下去。
  他选了很久,最后选在南疆桐湖镇外,一个远离江湖又山明水秀的地方,很适宜栽种各种花,离我们曾经的家不算太远,又不会近到能与王家人往来。
  我们不会遇见任何旧人、旧事。
  那是彻底息剑的开端,江湖上还以为剑圣不可能真的放下青睚剑,过几年就会重新回来。
  可我知道不会了,他已经再也没有拿剑的兴致,或者说,他失去了对世上事物的一切兴致。当年他失去对江湖的兴致,有人将他拉入另一段纯净快乐的日子,但如今这些灰暗再也无法结束。
  阿柠渐渐长大,厨艺也很好,也很活泼,数算像她母亲那样出众,就连武学的资质也很像。
  主人非常宠她,甚至有意放任她武学不精。或许是因为失去了一个姑娘,所以对他的小姑娘更加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样保护。
  和阿楼不同,对待阿柠他总是很矛盾。既恨不得织一张大网,就让他的小姑娘一辈子快快活活生活在远离江湖的这一方小天地,哪里也不去;又看着阿柠自己一日日苦练剑术、对武林的憧憬一日大过一日,深知她有着莫名奇妙的执着。
  随着阿柠长开,主人开始愈发忌讳提他从前的江湖事,不愿听阿柠问起,我也不敢多说。
  他这些年老得很快,两鬓染上白,唇边没有一丝笑意,除了那些花和海棠树,对任何事都无所谓,衣着普通。他曾经最爱干净,总是要一尘不染,让妻子每日都得帮他特意把衣服打理得妥妥当当,花上不少世间。
  阿柠成了他在这世间最珍惜的宝贝,主人将她保护得很好,她从小到大一直保持着阳光活泼,干净如同明亮剔透的水晶。
  可是阿柠还是走了,她嫁人的前一晚,虽然已经长成个大姑娘,仍旧像小时候那样跑过来抱着我哭,叫我“姑姑,阿罗姑姑。”
  我的心都要被她的泪浸透了,我从没有那样难受过。
  我们的小姑娘,从小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也要离开了。
  主人心中的伤痛比我还要重上十倍。
  风月门的掌门前来观礼,他擅画花鸟,听闻主人喜好养花,便将自己的花鸟得意作送为贺礼。可他哪里知道,这些花再好,此后也不会有人费心栽了,因为夜中纳凉赏花的那两个姑娘,他都已经失去了。
  阿柠出嫁时穿的那身裙子,比最热烈的海棠还要更红更艳,是这世上最美的新娘子。
  他在树下喝了一宿的酒,喝到最后眼都花了,手也握不稳酒壶,像是老了十岁,已经是一个无法忽视老态的老人,再看不出一丝当年意气风发的影子。
  他握着酒,顽固地问我,又仿佛是在问自己,声音被夜风打得不稳,空洞得仿佛一触就碎的脆弱薄冰,却又透出一股急切来。
  “阿柠是嫁给自己心上人了对不对?柳燕行的病治好了,是吗?”
  那是时隔十几年,我再次见到他惶然无助的样子。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所以告诉他:“对,阿柠嫁给了心上人,柳燕行也能陪她到老,不会像她母亲那样太早离开。她一定会快乐地过好这一生,咱们已经可以放心了。”
  “是吗?”年迈的剑圣于是放下了酒壶,伤心中却又有着一些宽慰与解脱。
  “那就好。”
  他就那样靠着海棠树昏睡过去,终于卸下了自妻子离世就压在心上的担子,可以在梦中没有挂碍地同妻子说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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