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天已经黑了,看起来刚下过雨。
顾归没看路,直接一脚踩进了一个水坑里。水花四溅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明显,顾归低头看了一眼,鞋子是防水的,没进去。
他又收回视线,继续跟在霍航一身后往前走。
霍航一的衣衫有些凌乱,顾归走在他背后,看不清他的脸。
但顾归知道,霍航一的嘴角已经破了,被他亲口咬破的。
衣领也应该皱了,是被他亲手抓烂的。
想到这,顾归有点诡异的满足感。
他有点不对劲,顾归面无表情地想,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
霍航一领着他走到一排车前,车型很眼熟,顾归的记忆里很好。
他简单地瞟了一眼,就想起来了。
就在昨天,顾归在楼下见过这辆车,黑色的车型,就连车牌好像都一样。
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很平静了,才发现自己的心里只是刮了一场间断性的大风。
只停歇了半刻,又开始无端地作响。
夜间的风很凉,从他身上过大的衣服缝隙间渗了进去,像是要见缝插针般钻进他骨子里。
他明白了,那个试剂好像只是一个开始。
而现在,霍航一不藏了,他才有资格知道更多的东西。
就比如,霍航一在派人监视着他。
日日夜夜都会有人守在楼下,他本来以为霍航一把他放在家里,是因为信任他。
不是的,霍航一是留了后手。
霍航一从开始到现在,他都没有信过他。
顾归默不作声地弯腰坐进车了,吱声不响地瞧着窗外。旁边的座位一陷,顾归知道霍航一坐到了他的边上。
外面的建筑飞逝。
灯光明明暗暗,没有一盏能照进来的,顾归的脸都快贴到了窗户上。
他很认真地盯着外面的变化,突然出声问道:“我们是要去哪?”
路线和他记忆中回家的路不一样。
霍航一没想到他会突然之间搭话,顿了一下才道:“最近我带你换个地方住。”
顾归先是猛地转过了头看,他还是不太懂隐藏自己的情绪,脸上的表情像是难受到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但还是有些变化了,他懂得克制了。
表情在霍航一的眼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归平静,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
顾归小幅度地点了下头,似乎霍航一怎么安排他的生死对于他来说都无所谓。
他又把头扭了回去。
车速更快了,一切都好像化成了一道摸不透抓不住的虚影。
顾归也不知道车开了多久。
按照平时,他可能已经坐在车上睡着了,头一歪他就会靠在霍航一身上睡得失去意识。
他怎么睡都没有关系,因为有霍航一在。
等到了目的地,他有时候会小声地把顾归喊醒,但大部分时间,他都会轻手轻脚地把顾归抱起来往里走。
但现在不行了,他不能再睡了,因为没有肩膀给他靠了。
他只能盯着外面发呆,要送他去的地方好像很偏,偏僻到最后连路灯都没有了,只能靠车的前大灯照明。
幕地,顾归的肩突然一沉。
他转了下头,才发现霍航一睡着了。
——他好像真的很累,眼下的黑眼圈重得像是要耷拉下来,眉头紧紧地锁着。
嘴唇被他死死地咬了起来,唇角的小创口被他抿得更加明显了。
霍航一好像有什么魔力,顾归的目光一放到他身上就移不开了。
他睡得太不安稳了,眉头越皱越紧,像是这辈子都抚不平一样。
顾归看得太认真,霍航一脸上任何一点微小的变化都落在眼里,他突然发现,霍航一的嘴巴不太安分地动了。
他想听,又不想听。
最后,顾归还是侧了一下头。
霍航一不太平稳又沙哑的声音就贴在耳朵边——他在梦里喊他的名字,深深浅浅,浅浅又深深。
一声一声地都在喊他的名字。
梦话听起来应该是含糊得,但顾归却莫名地听得很清楚。
他很想把霍航一喊醒,质问他。
为什么?
为什么又要梦到他?
为什么又要在梦里喊他的名字?
顾归很想这么干,但他不可以,血管好像再一次堵塞住了。
血液的流通开始变得艰难起来,像是不会转动的齿轮,用蜗牛一样的速度流动。
大脑里的缺氧感愈发明显,顾归的喘气声在空气中越来越重。
霍航一的声音也在他的耳边也慢慢放大,大得像是要把他拉进荒唐的梦里。
顾归的嘴唇颤抖着动了动,和他眼角流下来的泪一起。
咸湿的味道之中,他也小声地跟着念了一遍霍航一的名字。
——“霍航一”
霍航一额角的伤就正对他,伤口都快愈合了,在顾归眼里却好像还是血淋淋的。
顾归挣扎着的闭上眼睛,想要不去看,又忍不住睁开。
他的眼里有些不明不白的犹豫。
最后慢慢地抬起手臂,在不动肩膀的情况下,轻轻碰上了霍航一的上额角。
顾归在心里宽慰自己。
没关系的,霍航一现在睡着了,看不见。
但他低估了霍航一的警觉程度,他的手刚一碰上去,霍航一就睁开了眼睛。
——和他相对视着。
无声之中,顾归又把自己的手收了回去,霍航一也起了身。
他们两个人又相安无事地并排坐在了一起。
车也终于停了,停在了海边,外面是广袤无垠的大海,旁边是一栋被筑了两层的房子,筑在了海边凸出来的一个小山峰上。
一楼是没遮掩的玻璃房,只有二楼才有窗帘布的遮掩。
外头已经有不少执法者佩着枪在驻守。
霍航一只在刚才合了下眼,短暂的睡眠让昏沉感更加强烈了。他率先下了车,带着顾归就往二楼走。
房子好像是新的,还有崭新的油漆味。
霍航一“啪”地一声按响了灯,他对这间房间的布局好像格外熟悉,拉着顾归进的就是卧室,找灯的开关也是一摸就中。
房间的布局和原来那间屋子一模一样,就连被单和床单都一样。
只是床对面的大墙不再是雪白的,上面绘了一幅画,颜料在墙上勾勒出了占了整整一个墙壁的玫瑰花。
花瓣层层递进叠加,画得不是很完美,但是每一个笔触都很用心。
这是霍航一亲手画上去的。
这个房子也是霍航一在前不久买下,然后一点点布置的。
因为他答应过顾归,要带他去看海。
这些事情他都瞒着顾归,没有跟他说,因为他想给顾归一个惊喜。
只是这个惊喜还没来得及给出去,它像是一颗熟透了的水蜜桃,在不知不觉中烂在了土堆里。
玫瑰花上倒影在顾归的眼里,和他红色的瞳仁几乎要融为一体,但花枝上的绿又绿得扎眼。
顾归抚上自己的心口,隔着衣服的布料,里面安安静静地呆着玫瑰花形状的小吊坠。
是霍航一送给他,也是霍航一给他带上的。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霍航一的手指擦过脖子的感受,热麻麻的。
吊坠的温度本该是全靠他的体温来维持的,现在却好像再兀自地发烫,一点点得在烧。
顾归明白这只是他的幻觉,他还是神经性得把项链拉得远了点。
在心头滚烫的翻涌之中。
顾归问:“霍航一,你喜欢我吗?”
霍航一就站在他的边上,他听到顾归的问话有些出神,回答时没有半分犹豫。
“喜欢。”
在霍航一的记忆里,这是顾归第三次问他这个问题了。
第一次,是顾归青涩地问他,他回答了,他们就理所应当地在一起了。
第二次,是在一个简单的吻后,顾归用快被他亲肿的嘴唇问他。
现在是第三次,顾归又问他了。
他把问题抛过来,霍航一的答案没有变。
但他们两个人都知道,这个答案已经变质了,霍航一又重复了一遍:“喜欢。”
他终于开始试图解释。
霍航一靠着墙,平时他的逻辑能力很强,现在却完全不知道从何说起。
但他不想和顾归就这样,他们好像在一夜之间,从亲密无缝的爱人变成了刀刃相接的仇人。
他们太了解对方了,刀子往哪插都疼。
霍航一道:“顾归,关于那个CE-Y试剂……”
他开了头,又不知道怎么继续说。
怎么说?
说他本来就是把顾归捡回来玩玩吗,说他最开始根本没在乎过他吗,所以对他的生死无所谓,所以要把他的生死掌握在手心间吗?
他说不出口。
其实这件事情按他最初的立场来做,说错也不算错,他做错了的是骗了顾归。
他边假惺惺地给顾归糖吃,边埋下了一颗能掀起腥风血雨的炸弹。
顾归等了好久,也没等到下句。
他的指甲狠狠地掐在自己的手心,他又问:“那如果真的有一天,我成了一个冷血的吸血鬼了你会怎么办?”
他知道自己这个问题很无厘头,甚至有点无理取闹,但他就是要问。
他要让霍航一做一个选择——在他和责任之间。
等待的时间像是一场凌迟,但顾归就是要等到一本答案,他听着指针一点点划动的声音,心情确实诡异的平静。
最后霍航一还是没回答,他转身走了,把顾归留在了小卧室里。
霍航一自己走在了外面,走廊没开灯,一点光都照不进来。
他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了,也想出了答案,但他没告诉顾归。
他想,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
自己应该是开不下枪的,他也不会让别人冲着扣响板机。
他应该会把顾归绑起来,藏好。
藏到他逃不出去,别人也找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