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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刀刃皆已露,生子不类父


  马成大是钦差,天顺帝的腰牌在手,已无需再次请旨。于是在传回书信后,马成大便立刻派人,赶赴凉城,直击定国公祖宅!
  世人皆知,定国公向来与豫王走的近,更是顾子湛的舅家。她此时身份尴尬,马成大为了避嫌,也为免顾子湛卷入不必要的麻烦,将她留在了迩轮县。
  邢康伤口刚刚愈合,硬挣扎着要与马成大同行,马成大知他性格,身边也只他最为得力,便命人找来马车,让他跟在后面。
  顾子湛独自留在迩轮县,依旧是住在这座原属于王珹的府邸里。
  她好似已经恢复了平静,在这偌大的府宅里,按马成大的吩咐,整理这些时日查明的案情和证据。其实这些工作,下面的文书早已整理完毕,她核对之后,便也无事可做。
  不得不说,王珹这座府邸的景致很好,顾子湛像是变回了那个京城中的贵公子,整日侍弄花草,逗鸟喂鱼,外人看来好不惬意。
  只有跟在她身边的张贯知道,顾子湛已经有好几个晚上,不得安眠。
  随后不久,顾子湛收到了楚澜的信,她已经安全到达京城,并直言段勇此次行商,收获颇丰。信的最后,顾子湛看到了楚澜隽永字迹所写的三个字,“盼君归。”这是她唯一的慰藉了。
  如今,定国公府被牵扯进来已成定局,那么,这件事是否会就此打住?未知的以后,恍如头顶高悬之剑,不知何时就会落下,置人于死地。
  *
  直到这一晚,她又梦到了那些陌生又熟悉的场景。
  顾澈带人,将坟山下面山洞中的匪徒斩杀,便命她身后那些人将官银劫走了。
  这些人皆是江湖人打扮,对她十分恭敬,口中称呼她为“楼主”。
  而顾澈之所以会知道在坟山下藏有官银,则是因为她在天枢山上,偷听到了豫王密使和元虚道长的谈话。他们从一开始的打算,就是利用伪造官府的通关文书,令押送官银的官差改道至偏僻小路,再安排山匪抢劫官银。随后,再由当地与他们勾结的骁骑卫暗中出手,杀山匪、抢官银,送至王家安排好的地方,将官银与私采的银矿私银融了,再加入生铁等,铸成假官银。
  他们这样做已有过许多回,至少从五六年前便开始了。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的梦境,顾子湛几次从梦中惊醒,都是一身冷汗。
  事到如今,她绝不信此事没有豫王插手,梦中亦可证实,这事一开始,就是豫王安排王家做下的!再联想到一开始她去京兆府带走曹炎时,曹炎对她说的那句话,这曹炎,应当也与豫王脱不了干系!
  她心中惊慌难定,豫王在她面前保证此事不会牵扯到豫王府,那么,这样一盆脏水,他又打算扣到谁人头上?区区一个王家,即便豫王要放弃,以他的性格,也必定要从敌人身上,咬下一口肉来。
  那么,谁是他的敌人呢?猛然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最初,那封递到京兆府的密信,可是一早便将矛头指向了东宫!难不成,“忠义士”,竟是豫王的人?
  好大一盘棋局!想到这里,顾子湛已是冷汗淋漓!
  顾不得许多,她赶忙坐到桌前,匆匆写好一封信,揉进一颗蜡丸中,叫来张贯,说道:“你将这个送去给世子妃!要快!”
  张贯一惊,接过蜡丸放进怀中,转身便要走。
  顾子湛叫住他,思索片刻,眉头紧锁说道:“你注意安全,若是情况紧急,就算将此物毁去,也绝不可落入他人手中!”
  张贯神色一肃,应道:“属下领命!”
  *
  张贯一走,顾子湛身边再无人可用,更觉形单影只、萧索万分。她靠在椅背上,心中依旧惊惶难安。如果真的是豫王从一开始就布下的局,那他又如何能将东宫,与那王家扯上关系?想到临走时豫王说的话,如今才隐隐感到其中深意慑人。
  然而,更令她担心的,则是自己这具身体。按梦中所示,那顾澈定然早就培植了自己的势力,但如今她偏偏记不得。这个身体,好像真的有许多事,在瞒着自己呢。
  又取来桌上卷宗,顾子湛拿在手里反复查看,忽地一惊,猛然起身,撞翻了身后木椅。
  *
  而此刻的京城,也同时发生了一件大事。
  在大朝会上,钦天监监正胡为道当众上奏,太微宫光亮暗淡,其中主星太子星后面多出一道扫尾,意喻诡星入道,上天示警,东宫失德!
  天顺帝大怒,当殿下令将胡为道关进刑部天牢,秋后问斩。一时之间,朝堂大乱,六部与御史台言官纷纷上书,直指天顺帝因言入罪、冤枉忠良,请求释放胡为道。更有甚者,要求太子下罪己诏,告慰上苍,安抚黎民。
  天顺帝早年也曾有过雷霆手段,但他当政多年已渐趋平和,此次却被触动逆鳞,命龙骑卫在午门外仗罚了十数人,当场便有六人丧命。却不想此举不光激怒了朝臣,更惹得京中百姓物议沸腾,一时之间,无论朝野,皆传太子失德,帝王不公。
  骚乱传至地方,不少原本就不太/安宁的州府也发生混乱,民变骤生。
  *
  几日之后,风声传至迩轮县,顾子湛也听说了此事。
  不光是她,刚从凉城回来的马成大与段武,也知道了这事。
  看着查到的证据,段武又一次问向马成大,“马大人,眼下,您还要如实上报吗?”
  马成大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他脊背挺直,此时却觉得肩上的担子,重如千斤。
  段武静静看着他,没再出声。
  许久,马成大悠悠开口:“朝堂争斗,本官从不屑参与其中。但本官自认为,秉持本心这点,我这一身老骨头,还是撑得住的。”
  段武朗声一笑,“有大人这句话,末将便可放心了。”
  马成大看他一眼,讥讽道:“段将军不是说过,此事与你无关?”
  段武却不在意,答道:“查案之事自然与我无关,末将只是不愿这身官袍,被染上污泥罢了!”
  马成大被他气笑,“段将军不愧是精通兵道之人,倒把本官当成那挡箭牌了!”
  段武哈哈一笑,“马大人多虑了!在此事上,你我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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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雨兼程,赶回京城已是五日之后。
  去凉城带回来的证物,马成大亲自保管,没有向外透露半点消息。但看他脸色,顾子湛便知,其中定是牵扯重大。段武既是护卫,又算个见证人,自然也同行返京。
  与邢康相处时,顾子湛将那日猛然间想到的,同他问了出来。果然如她所想,大理寺中有几桩抢劫官银的旧案,正巧与这次王珹领着河西骁骑卫做下的对上了!其中坟山下那些已化成白骨的山匪所犯的,应当就是两年前——天顺十九年发生的那起案子。没有想到,竟会牵扯出这么多隐藏其中的曲折离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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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大理寺,马成大立即向颜骏驰禀明了案情,颜骏驰连夜写好奏疏,当晚便进宫去见了天顺帝。
  他到底比马成大经验老道,一看到马成大带回来的证物,瞬间便明白了事态的严重。
  通过对凉城县的定国公祖宅的搜查,大理寺已然确定,私铸官银的地点,除了曾经在河东府薄州找到的曹炎宅院外,主要便在这凉城县所在的勒州。同时找到的,有王允和勾结河西骁骑卫抢劫官银、私铸官银的证据,更有不少王允和亲笔写给东宫的密信!按照那些信上所写,是东宫指使王允和私铸官银,贿赂各地守军,勾结军队意图谋反!至于最开始牵扯出的曹炎与刘充等人,则是负责将这些假官银洗白的小卒之一。
  而最令颜骏驰惊恐的,则是在王允和与东宫的往来信件中,提到了二十二年前天顺帝夺位,和天师袁道成因言紫微帝星离宫而被满门诛杀之事!
  太子在信中直言天顺帝的帝位来路不正,担心紫微帝星无法归位导致国运变动,欲拨乱反正,取其父而代之!
  这些事,骇人听闻!
  如今不光是太子,就连各地驻军也被牵涉其中,一个不好,便会引起天下动荡。如此,已超出大理寺职责范围,必须要先交给天顺帝定夺!
  对此,马成大并不赞同。依照他的想法,此事应在朝会上当众奏报,以免天顺帝因偏袒太子而对大理寺不利。
  颜骏驰听他说完,连连摇头,若是这事被当众抖露出来,只怕非要逼得太子被废才能收场。而到了那时,这大理寺上下参与过查案的人,就当真一个都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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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夜,颜骏驰进宫后,马成大独自一人坐在桌案前许久,心中郁气难平。猛地坐直,在桌案前奋笔疾书,写完之后,停笔稍刻,又翻出另一本奏折。夜风吹动烛台,光影摇曳,依稀可见  “辞呈”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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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顺帝看完颜骏驰交来的奏疏,果然大发雷霆。太子自幼得他亲自教诲,又是他唯一的儿子,要说太子欲对他取而代之,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将奏疏狠狠砸在颜骏驰头上,天顺帝大怒道:“一派胡言!朕让你们去查明案情还太子一个清白,你倒好,编出这鬼话连篇的东西糊弄朕!你们大理寺就这点能耐,还是说,你们也受了奸人致使,要来诋毁国本,扰乱朝纲!”
  颜骏驰跪在地上,任由奏本将他的额角擦破,不发一语。
  此时,太子正好赶来。
  天顺帝见到他,稍止住怒气,说道:“太子,你去看看他写了些什么东西,就敢拿来蒙骗朕!”
  太子匆匆上前,拿起那本奏疏一看,脸色顿时一变。
  看向天顺帝,见他正闭目捏着眉心,又见颜骏驰依旧挺着背跪在地上,太子只得先开口对颜骏驰说道:“颜寺卿查案辛苦了。孤自问不曾做下这等恶事,只怕这些搜查上来的证据,一开始便有人在其中动过手脚,也是故意要借大理寺的手,将这事掀开来。”
  又看向天顺帝,“父皇莫要生气。此事颜寺卿直接呈给父皇,正是因为寺卿大人忠心父皇又心思缜密,要是换个性子粗的,选在朝会上当堂禀报,只怕会令父皇颜面有伤。”
  天顺帝知道太子在替颜骏驰求情,但也明白他这番话确有道理,这才稍稍平缓了怒气。看了颜骏驰一眼,天顺帝开口:“颜卿家先回去吧,此事先不要外泄,之后如何,再听朕的安排吧。”
  颜骏驰深深叩拜,“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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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颜骏驰走后,太子走到天顺帝身后,给他轻捏肩膀。想了想,开口道:“父亲,其实这事,儿子先前便得到了些消息。”
  天顺帝眉眼一抬,回头看向他。
  太子缓缓说道:“其实,这事儿还是六弟告诉我的。”
  天顺帝十分诧异,“她?”
  太子点点头,“是游儿表妹前几日进宫时,交给我一封阿澈传回来的密信。信上提到,此案的开始,便是有人在针对东宫,她担心有人会借机对东宫不利,叫我早做准备。”
  天顺帝哼笑一声,“她倒还有些良心,倒与她那个爹不太一样。”又接口问道:“那你怎地不将此事告诉我?”
  太子面色露出几分难色,“她说只是猜测,当时案子已查到了王允和头上,马少卿为了避嫌就没让她继续参与,她传回信来也是让我早做打算,以防万一,故而我也没有拿来叨扰父亲。唉,但这事儿如今看来,应该是儿子疏忽了。”
  天顺帝眉头紧锁,“怎么说?”
  太子神色凝重,“父亲,先前王允和通过东宫詹事许师傅递来话,他手中有豫王谋反的证据!只是他王允和亦牵涉其中,要我保他一命。我当时觉得他不可信,担心这会是一个圈套,便没有答应。”
  天顺帝登时变了脸色:“你怎地早不说!如今大理寺查出王允和私铸官银的证据,还有那些劳什子的密信,分明是要将你拖下水!儿啊,你好生糊涂!”
  太子脸色灰败,“那眼下,该如何是好?”
  天顺帝面色一冷,“此事的幕后主使,定然就是你那位五皇叔。你速速去将王允和找来,就说,朕答应会保他一命,让他将豫王的罪证尽数拿来!”
  太子还有些犹豫,“父皇,此事颜少卿已经答应先不明奏,不若就让大理寺再查查,待查明之后一并上报如何?”
  天顺帝瞪他一眼,教训道:“源儿,我与你说过许多次,遇事当断则断、不可犹豫!如今这事既然会被捅到大理寺,老五那里又怎会没有后手?趁着他此时还在观望,只有先下手为强!你是在太平年月长大的,对这些人心险恶之事,还是知之甚少!”
  太子不敢再多说,忙要奔出去找王允和。
  天顺帝又忽地叫住他,“你去,将楚太傅也请来!”
  太子一愣,又立刻点头,继续向外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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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顺帝看着他的背影,长叹一口气,太子宽厚仁善是好事,只是这般温吞的性子,终究不适合做一个帝王。可惜他当年在战场上受了伤,难以再有子嗣,不然又何须这般为难。
  不知为何,他脑中忽然浮现出顾子湛的脸,又狠狠甩头,子不类父,这点上,他们兄弟倒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