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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面皱须眉斑,驱驰老不甘


  天顺帝从未觉得有一天,夜晚会过得这么长。
  他做了二十六年的皇帝,  还记得二十六年前,  他那位垂垂老矣的父皇,  躺在床榻上,临终之时,也只是冷冷看着他。那也是一个不见星月的夜晚,  他那被千万人视作救世主的父皇,已苍老的,再看不出往日的睿智和英武。
  弥留之际的帝王,看着身旁不再年轻的儿子,  缓缓吐出一句:“你不像朕,你配不上。”
  又忽然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罢了,你们啊,  都配不上。”随后,  在这无法掩饰的不甘与悲哀中,老皇帝慢慢闭上眼,  溘然长逝。
  那时的太子顾桢,  心中是不服气的。他埋怨太/祖晚年处事失了公允,  导致他那些兄弟们生出了野心和幻想。自认无论是为君还是为父,  他都一定会比他父亲强。
  所以,每一件事上,都忍不住拿去跟太/祖比较。二十几年下来,总还算天下安定,  百姓也日渐富裕,起码,那吃人的乱世,再不曾重现。对于自己唯一的儿子,他也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希望将自己不曾感受到的关心和爱重,全部给出去。
  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这些关爱却慢慢不受控制起来,变成了操纵和打压。他总觉得太子会做不好,总觉得比不过自己,关切的话语到了嘴边,说出的却成了那些伤人的责骂。
  直到看着眼前在床榻上昏迷不醒的儿子,天顺帝的心中,才忽然生出后悔来。不知不觉间,儿子稚嫩的脸上已生出了皱纹,鬓边长出了白发,小时候那双胖胖的小手,也变得干瘪枯瘦。而到了如今,却更连一个知冷知热的枕边人也没有,连一个能承欢膝下的孩子也没有。
  天顺帝忽然间想起,那个他已许久不曾记起的孩子。煜儿,煜儿啊,若是煜儿还在,如今该多大了?该有十岁了吗?怎么不过刚过去一年多,他竟就有些记不清了?
  再一次,天顺帝深深感到,岁月流逝的沧桑与无助。也许,上天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忽然,床榻上的太子微微动了动唇。
  天顺帝忙俯下身,把耳朵凑近太子唇边。便听到从太子口中微弱传出了一声:
  “阿澈,救我。”
  *
  很快,太子病重的消息,便如生了翅膀般,飞出了皇宫。
  顾权大喜,立刻让留在朝中的人手蜂拥上奏,内容与之前攀咬太子时别无二致——东宫失德,上天示警。
  又暗中派人去京城传播流言,太子并非真正的太微星君,他此次病重,则是因为东宫中将有太微仙君诞生,他的存在,恰与仙君命格相冲。
  于是,当朝中有人为了讨好邢康,提出建议将邢氏腹中那个孩子先立为太孙,给东宫冲喜时,向来对这种一听就没长脑子的言论从不挂心的天顺帝,登时发起了雷霆之怒。进言者被打了三十大板扒了官袍扔出午门,而在看向邢康时,天顺帝的目光也冷的可怕。
  顾权知道后,连夜写出一封万言书,直接上报给了天顺帝。
  他这封万言书,写的相当情真意切。先是深切忏悔他教子无方,使得顾子湛在江北惹出了个假死逃脱,又跑去北境胡闹一番。但又讲,他深知自己这长子的秉性,断不会是真正的大奸大恶之人,这一切,应当是有小人从中作梗。当初他虽气恼之下与顾子湛断绝了关系,但同为父亲,天顺帝应也能体谅他这番爱之深责之切的心情,如今能等到唯一的爱子平安归来,他也总算能有些安慰。所以,如今那些在北境流传的风言风语,甚至太子被反贼围攻之类的事,也绝不会是顾子湛搞出的。
  最后,请求天顺帝准许他将那不肖子领回家,好生管教,再不会再让她出来惹是生非。此外,太子这回生病,应当也是在北境时操劳战事,又屡陷险境,疲累交加受了惊吓,如今回到京城,便将这病催发了出来。无论顾子湛是否真有神通,都要叫她回府后日夜为太子祈福,愿太子早日恢复康泰。
  在将这万言书送出去前,顾权又拿着看了几遍,越看越觉得蠢,心中便越是畅快。
  只有蠢的足够明显,才能引起天顺帝足够的猜忌。
  他才不是为了替顾子湛开脱,反倒是有意要好好恶心天顺帝一番。皇帝忌讳顾子湛那充满离奇色彩的“死而复生”,更介意她那传说中的紫微天命,那么,顾权就偏偏要在信上反复提上几遍。而如今太子缠绵病榻昏迷许久,他也存心要强调顾子湛是平安归来,令他老怀安慰。
  顾权心里清楚,他与天顺帝缠斗这么多年,彼此心里都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当他突然为了顾子湛示弱,依着天顺帝的多疑和猜忌,气恼堵心之后,定然会怀疑自己又在憋什么坏招。同时,也会怀疑,他到底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对顾子湛这样看重起来。而只需再多想上一想,天顺帝就会发现,作为北境战事亲历者的顾子湛,才是那场紫微星君流言中,最大的受益者。
  到时候,有了顾权事先的这番伏低做小,无论天顺帝会如何处置,他都能将皇帝气量狭小的名声坐实。顺便,也能趁着这紫微星君的传言,扭转下他日渐衰败的声势。
  这些,便是顾权使出的连环计。先以市井中那些涉及东宫的传言打底,将邢康拖下水,再把顾子湛与紫微星君旧事重提,他就不信天顺帝还能再坐得住。与这二人相比,他一个被贬斥的失败者,便不算紧要了。到时候无论天顺帝先迁怒哪一个,都能给他将自己从北境那些事中彻底脱身出来,多留出些时间。
  毕竟,无论是王允善还是东宫那几个暗桩,还得尽快寻个机会除去。
  千等万等,顾权终于等来了天顺帝在朝会上龙颜大怒,当众将邢康一撸到底,命龙骑卫将他押入大理寺牢中,交由三法司会审的消息。只是他还没来得及高兴,便听说天顺帝派李若愚亲自去宗正寺,将顾子湛恭恭敬敬请去了皇宫。
  同时,一道敕令发到了宁陵郡王府。天顺帝申斥宁陵郡王顾权德行有亏、持家不正、寡耻无情、枉为人父,言辞激烈,几乎可算是指着鼻子骂他了。对此,顾权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要干啥?凭啥骂他啊!
  什么狗屁玩意?帝王心术呢,权衡制约呢,他的这位皇兄,到底是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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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顾权唯一的失算,便是没有料到,太子已经事先,替顾子湛铺垫好了一切。
  自从那日听到太子在昏迷中呼唤要顾子湛救他,天顺帝心中大受震撼的同时,亦是五味杂陈。该是有怎样的信任,才能在失去意识时,也能全心相托?
  又想到之前李廉英传回的他们在昂州城遭遇暗害一事,天顺帝忍不住怀疑,难道,当真是从一开始,自己便中了小人的挑拨离间之计?
  天顺帝再坐不住,立刻命人去将廉适之找来,让他把在北境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的讲了出来。廉适之也没有丝毫隐瞒,从他们收到那封假战报开始,包括其中匪夷所思的东宫虎符被盗,直到太子被三万反贼围攻,且那些反贼抢占军械库之后,还一度占据了上风。听到这里,天顺帝已是怒火滔天,这些歹人,竟差点将他儿子害了!立时,气得几乎要将御案给拆了。
  又听到后面,顾子湛仅带着几千义军,却能做到以一当百,又谋略得当,从敌人后方入手攻其不备,令局势瞬息扭转,使太子化险为夷。当听到太子出面认下了顾子湛的身份,又将那些义军一并收归,这二人间的默契和信任,更令天顺帝百感交集。
  这一切,也让他开始重新考量这整件事情。
  首先,顾子湛当不会与那些反贼有关联,不然,当时正是时机大好,她根本没有必要去营救太子。而如果她心存歹念,即便不与那些反贼是同伙,也完全可以在那时等两败俱伤后坐收渔翁之利。只需将太子谋害了,再趁着这紫微天君下凡的传言,顺势拥兵自立。
  真到了那个地步,朝廷腹背受敌又失了储君,恐怕真的会引发天下大乱。可她却没有这样,反而乖乖束手就擒,被自己一道圣旨,关押进了那宗正寺中。
  难不成,这所谓的紫微帝星,当真是来护佑太子的吗?不然为何这两人一分开,太子便遭了暗害!
  是的,此时经过义许的诊治,天顺帝已清楚,太子是被人下了毒!而毒药,就在那燃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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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将朝堂上的纷争放在一边,两个昼夜,天顺帝除了让义许加紧救治太子,余下的时间,都在派人全力追查这毒药的来源。
  北境那些反贼的幕后主使他定然不会放过,但先揪出隐藏在宫里的这条毒蛇,才是眼下的当务之急。
  思来想去,为了稳妥起见,这件事,天顺帝还是交给了福王领了宗正寺的人手来办。
  就在第三天,天顺帝得到了最终的结果。
  那放在燃香中的毒药,从邢氏的院子里,被搜了出来。同时,邢氏身边的一个婢女,突然趁着众人不察,撞柱而亡。顺着这条线索继续追查,很快,天顺帝便知道了一件更令他震惊的消息。
  当初,小太孙在宫中落水,以及之后先太子妃投井自尽,这背后,竟都有邢氏的影子!
  再联想到近日来那许多与东宫有关的传言,天顺帝恍然之间,想明白了许多事。
  狗日的贼子!
  难不成那邢氏满门,从一开始,就在算计着,要成为这东宫的主人!不,他们想着的,是要成为这天下的主人!呸,一群杂碎,他们也配?!
  于是第二日上朝,天顺帝便再忍不住,命人当着一众朝臣的面,将邢康狠狠发落了。在他心里,邢康定然难逃一死,但在他死之前,还需要将他做下的那些恶事,一件件交代清楚。
  同时,天顺帝派出李若愚,亲自去接顾子湛入宫。
  若是真有皇天在上,那么,只企望冥冥之中的满天神佛,能帮助他的儿子逃过这一次的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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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顾子湛面前的屋门被打开,刺眼的阳光便再无遮拦地将她笼罩。此时她还不知道太子为了她,也是为了自己,已破釜沉舟般,掷出了那最后的底牌。无论佛与魔,皆在一念间。
  她只是沐浴在当下的光芒里,却浑不知自己的命运,又将在不久的以后,迎来不可逆转的巨变。
  也许安逸和平稳,真的不会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