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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命途几更改,灯枯天不白


  很快,随着邢康被天顺帝关入大理寺,  颜骏驰作为大理寺卿,  成为此次三法司会审的主审官。之前廉永安从江北带回的证据被正式移交,  同时,战战兢兢龟缩许久的蒋御史作为人证,也亲至大理寺中,  协助调查。
  而邢康从北境带回来的那些消息,也被证实许多都是他篡改捏造出来的,为的,就是要使天顺帝先入为主的认为此次大军的远征并不艰难,  廉适之和太子报回的捷报多有夸大。如此一来,将顾子湛与紫微星君这事的重要性,盖过大军凯旋的声势,便可将天顺帝的注意力,  都放在顾子湛就是紫微星君的那些传言上,  已达到借天顺帝之手,彻底除去顾子湛的目的。
  至于那在昂州城意图谋害顾子湛的邢同知等人,  则算作是谋害李廉英等钦差一行,  将搜查出与邢康有关的一系列贪赃枉法的证据一并,  也送给了颜骏驰。
  看着手中的这些证据,  颜骏驰不禁在心中感叹。
  看来,世道当真要变了。不过,这样的转变,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
  随着邢康犯下的那一桩桩罪行被揭露,  顾子湛又一次重新成为了京城中热议的焦点。
  明眼人都可看出,她在江北一案中被按上的那些罪名,如今彻底脱罪只是时间问题,于是,众人关心的重点,便成了天顺帝到底会如何安置这位,有着帝王才有的紫微命数之人。
  除了这点外,还有一个人,关心的问题则与众人不同。那便是同样因着江北一案被贬斥,成为宁陵郡王的顾权。
  当初邢康交给天顺帝的那些证据有真有假,但无论如何,江北官场上下勾连,致使官仓有亏这一点,都是不容辩驳的确实存在。当初他在没有查明顾子湛下落时便先将罪名按在了她头上,就是因为深知这些罪名,到底还是需要有一个人,出来承担罪责。
  当时他选定了顾子湛,只是如今,顾子湛被邢康栽赃一事败露,权势早已一落千丈的他,难道还能将这些罪名再推脱出去?只是他即便想这样,眼下时间匆忙,又哪里能再找到一个,像顾子湛那样完美的替罪羊。
  更何况,北境围攻皇太子的那三万反贼,若要追查起来,那些该死的人没死成,便留下了许多把柄,也难保不会被查到他自己头上。
  想到这里,顾权不禁头痛,为何在好不容易等来着紫微星君的命数后,竟这般事事不顺,竟好似他二十几年筹谋下来的运势,都被一寸寸瓦解。事到如今,已慢慢显出了颓败之势!
  召集身边那群幕僚商议许久,见他们乱哄哄吵作一团,半晌都说不出个一二三来,顾权只觉得心中烦闷更甚。他如何能看不出,这其中有些人已经并不想再真心替他谋划了。他手中能用的势力越来越少,这群养在府里的酒囊饭袋想对策没什么本事,找退路倒是一个比一个在行。越想越气,顾权忍不住敲敲桌子,没好气说道:“诸位,既然如今找不出什么对策,就也别在本王跟前吵架骂街了。都回去各自消停下,想想我们下一步该做什么,想出来的,就自己来找本王。”
  话锋一转,顾权冷冷一笑:“若是实在没什么想法的,本王也不强求。总归是本王这座小庙,住不下诸位这些大佛,本王便索性将这庙拆了,诸位另谋高就去吧。”
  他这话说的太狠,那些幕僚们心中俱是一寒。赶忙跪倒一地,口中高呼:“属下不敢,请王爷息怒!”
  顾权已彻底失了耐心,一甩袍袖,就让胡培将这些人都赶了出去。
  人是都走了,但顾权心里的烦闷还在。想了想,又招招手,把胡培唤到跟前:“你去,将元虚道长请来。”想了想又道:“再去给那元晦道长传个话,让她也赶紧过来。”
  胡培领命后,便半退着出去了。
  顾权一个人靠回椅背,心中却在暗自思量。若是这一回的祸事他无法避开,难道当真要仓皇逃离京城吗?
  只是那时,又该逃去哪里?
  忽然想到那日元晦道长同他的谈话,西南,究竟会不会是一个好去处?
  *
  而作为京城中热议的焦点,此时的顾子湛,连日来都奔波在东宫和顾宅之间。
  原本因着邢康与邢氏自己做下的那些事,邢氏这回是定要被关押入狱的。只是她到底还怀有身孕,天顺帝顾忌着这点,只命人将她幽闭在东宫,只待她生下孩子后,再同邢康一并处置了。
  如今已是六月初,眼看着,邢氏的产期也快到了。
  而太子的情形却愈发不好了。
  楚澜这些日子几乎日日住在皇后宫里,就是为了能方便随时照料太子的病情。因着这一点,她与义许的交往也密切起来。
  这一日,顾子湛送难得回府休息了一晚的楚澜入宫,一同来见了太子。
  太子刚喝过药,正靠在榻上闭目养神。见到顾子湛与楚澜进来,便浅笑着让她们靠近来坐。
  顾子湛见他精神还可以,脸上的笑容也绽开,握住他伸过来的手笑说道:“阿兄今日可觉着好些了?”
  太子浅笑摇头,“如今于我来说,能多活一日,便算赚到一日了。”
  听他又说这种话,顾子湛不禁嗔怪道:“阿兄莫要这般,您一定可以好起来的,您当有这样的信念,切不可再做傻事。”她现在已经清楚,太子身上这毒,一开始确实是那邢氏下的。待被太子的心腹太医发现时,中毒已深。那时的太子因天顺帝的态度心灰意冷,对邢氏满门的仇恨也更深,为了报仇,便没有告知楚澜与义许,也没有将那毒香彻底停掉,这毒便越拖越久。他的身子本就因当初妻子俱丧之事亏损了根本,后来一直思虑过重也得不到调养,又被这毒素拖累,直到了如今再不能挽回的地步。顾子湛每每想到这里,都忍不住气恼和惋惜。
  知道顾子湛是真心在意自己,太子也不再多说,让左右退下后,便看向顾子湛和楚澜,问道:“之前我说的那件事,你们考虑的如何?”
  顾子湛知道他说的是之前询问她与楚澜是否愿意有个子嗣的事,这件事,就算太子不提,她也是要问个清楚的。如今见太子主动问起,便也不多兜圈子,径直说道:“其实那日您的意思,我并不是很清楚。”想了想,没有忍住,顾子湛直接问道:“不知道您说的子嗣,是谁家子嗣?”她心中却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莫非太子竟然想把邢氏腹中这个孩子,交给她们抚养?
  而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太子的回答也很直白。“我的孩子。我想把他,放在你与游儿名下。”
  顾子湛一惊,立刻摇头,“阿兄,邢氏虽然其罪当斩,但她腹中的,毕竟是您的亲骨肉,想来陛下也不会因此迁怒那孩子。您如今只管安心养病,我答应您,待那孩子出生后,我与澜儿一定会护着他的。所以,您就别多想了,也不要再提那种话了。”
  太子却抬起手,打断了她的话,“不是这个。我说的,是苏氏腹中的那个孩儿,我想托付给你与游儿。”
  顾子湛与楚澜对视一眼,大惊道:“不可!”
  而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很快,李廉英的声音就在殿外响起:“殿下,邢氏,要生了!”
  太子被这一惊,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
  顾子湛忙上前给他顺气,太子咳嗽不止,嘴边也溢出鲜血来。楚澜立刻取出银针,准备替太子施针压住毒素。
  太子虚弱地靠在顾子湛肩上,却拦下楚澜的手,缓了好久才渐渐止住咳嗽,断断续续说道:“我、我时间不多了,你们好好听我说。”
  “邢氏那孩子,一定活不了,甚至,指不定会是什么样的一个怪胎。到时,一定不要让这事传到宫外去,不、不然,又会有怪话了。”
  “苏氏的孩子,我、我会去求父皇,名正言顺的放在你们名下。阿澈,你比我坚强,比我会做人家夫君,也、也比我会作父亲。你、你答应我,答应哥哥,不要让我,死不瞑目啊。”
  见到太子眼角流出的泪水,顾子湛也忍不住红了眼眶,颤声道:“不行的,不行的啊太子哥哥。那是皇孙,怎么能纡尊降贵做我的子嗣,我、我也当不了一个父亲啊——”
  太子却只无力地摆摆手,“别、别说了。求你们原谅、原谅我,原谅哥哥这最后一次的自私吧!”
  “就让我,给我那不能见面的孩儿,找......找一个好人家吧。”
  说完这些,太子再支撑不住,猛地吐出一大口黑血,便昏死了过去。
  楚澜赶忙上前给他施针,顾子湛浑浑噩噩站在一边,只觉得无数思绪涌入脑中,一时竟有些站立不稳。
  当晚,顾子湛与楚澜回到顾宅后,便听到李廉英从宫中传出了消息。邢氏难产而亡,诞下了一名三只手的死婴。
  天顺帝只觉得无比堵心,下令封锁消息,将这二人草草收殓。
  而当天夜里,顾子湛又陷入了那已许久不曾出现过的梦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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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回的梦境有些奇怪,顾子湛一睁眼,竟回到了昂州城,见到了她最初在大昭醒来的那一幕。
  她见到了冷冰冰的楚澜,跟着她离开了周员外的府邸,又在分开后遇到了来接她回,还叫做豫王府的刘喜。一样的,在那座山神庙躲雨时遇到了来暗杀的死士,也又一次亲眼见到秋霞死在她面前。
  无论顾子湛心中是怎样的惊骇,她都无法控制这些梦中的场景,仿佛一举一动和一言一语,都已经被人安排好。她就好像是个提线木偶,被人左右着去完成剧情。
  恍然间,顾子湛意识到,她也许不是在重走自己走过的路,而是走上了另外一条有人曾经走过的路。她,只是一个被迫参与其中的旁观者。
  在这一遍的剧情里,她胆小地不敢去同楚澜表白心意,只敢战战兢兢龟缩在“顾澈”这个身份的阴影下,被命运推着向前。她没有顾澈的记忆,也没有找到花满楼和李香君等人,没有打探出江南那些私兵,也更不曾组建凰涅军和嘲风营。
  直到她在江北被邢康派那梅江县县令朱弘科身边的王师爷暗害,九死一生中逃出火海,也只是悄悄跑去江南躲藏起来,不敢向任何人求援。最后,是被顾权派凤都巡抚章铭,找到了她。
  而江北一案,因着没有找打她的尸首,邢康也没有敢太过放肆,最终顾权抛出了几只小鱼小虾,便挡去了罪责,而他也依旧是权倾朝野的豫王殿下。
  到后来,北境战事中代天子御驾亲征的也不是太子,而是豫亲王顾权。北境与戎族缠斗许久,劳民伤财,最终也只是打了个平手,以双方议和告终。而豫王却趁此机会,除掉了廉适之与段武,又在军中安插了不少人手。待大军归朝,豫王的声势已更加如日中天。
  不久之后,皇太子病危一事,也传了出来。
  却不知在何时,顾子湛发现自己身边,多出了一个元晦道长。
  随后,顾子湛只觉脑中一阵剧痛,一阵阵黑色的雾气涌进她的脑海,堵得她晕头转向,喘不过气来。紧接着,如千刀万剐般地痛意撕裂着她的身体,一时像堕入烈火中,一时又像被埋进寒冰里,痛得她忍不住想要打滚,却又发现根本动弹不得。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顾子湛觉得浑身上下已对这钻心的疼痛变得麻木,久到她好似死过一回,又好似已死过千百回。
  再一次睁开眼,顾子湛花了好半晌,才让双目重新聚焦。却突然看到了一个背影。
  顾澈,她又回来了。
  *
  面前的顾澈,她的眉眼已成熟很多,眉尾的那一颗红痣已鲜红如血,看上去竟似乎比如今的顾子湛还要年长沧桑些。
  顾子湛就站在她的身后,顾澈似乎发现她了,但又似乎没有,只微侧过脸,拿余光向后瞥了一眼,便立刻向前发足狂奔而去。在她的身后,竟是一队从没有见过的,穿着前朝军服的士兵。
  这时顾子湛才发现,她与顾澈如今身处的地方,竟然就是皇宫!
  只是这皇宫中却挂满了白幡,一些正四处逃散的宫人身上也都是一身孝服。此时已与顾澈脱离开,彻底成为旁观者的顾子湛心中大骇。难不成,竟是天顺帝,薨逝了?
  但不待她多想,只见顾澈已经直直冲进了天顺帝的寝宫。
  顾子湛赶忙快步跟上,刚冲进寝宫,便见到天顺帝正一身狼狈立在预案前,手执长剑,与台阶下的顾权对峙。顾权身后,也站满了披坚执锐的武士。
  便听天顺帝厉声喝问:“朕命尔等前来吊唁太子,尔等为何敢执兵刃冲击皇宫!”
  听到他这句话,顾子湛只觉心中一痛,竟然,竟是是她的太子哥哥薨逝了!
  紧接着,便见顾权仰天大笑,“皇兄,你如今死了太子,已是后继无人!臣弟此次前来,是来求皇兄那一封禅位诏书的!你若识趣些,便自己将诏书写好,我还能宽限太上皇两日,让你选个体面些的死法!”
  他见到顾澈来了,便又是一笑,对天顺帝说道:“皇兄啊皇兄,你可知为何你当皇帝这么多年,紫微帝星都不曾归位吗?正是因为你不配!如今紫微天命在我手中,你便是再不甘愿,也再难回天。”
  天顺帝脸涨得通红,高声向殿外喊道:“龙骑卫何在!护驾,护驾!”
  顾权放声笑道:“廉家不已经被你一锅端了吗?如今正在发配去往北境的路上,龙骑卫群龙无首,早已被我拿下。我劝你,乖乖束手就擒,彼此都留些脸面罢!”
  而就在这时,立在一旁的顾澈却突然提剑上前,在顾权惊诧的目光中,趁众人不备,直接将他刺了个对穿!
  这变故来的太快,那些跟随顾权的兵士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随后,便立刻被顾澈身后那些身着前朝军服的士兵蜂拥围住。顿时,喊杀声起,顾权那些兵士有的投降,有的反抗没多久,便被斩于刀下。
  而这一切的嘈杂,在此时,却变成了被慢慢消音的背景。
  顾子湛身上又传来一阵撕裂感,疼痛直接冲击着她的大脑,竟几乎要痛昏过去。但好在这次她有了之前的经验,很快便稍稍稳住心神,头脑也清明了许多。
  她只觉得眼前又升起一团迷雾,渐渐消散后,便看到了正近在咫尺的天顺帝的脸。和从他瞳孔中倒映出来的,顾澈狰狞的面孔。
  天顺帝的眼中渐渐染上惊恐。后退几步,撞在了龙椅扶手。“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顾澈的声音在耳畔炸响,顾子湛这才发现,自己竟已与顾澈融为了一体。
  “皇伯父,阿澈已替您斩除了意图篡位的乱臣贼子。您说,您是不是该表示些什么?”
  顾澈这声音阴森如鬼魅,不光是面前的天顺帝,就连身处其中的顾子湛,也被惊的头皮发麻。
  面前,天顺帝强撑起最后的天子威仪,声音却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阿、阿澈,你、你想要什么,皇伯父都能给你!”
  顾澈却忽然阴阴一笑,“我,要这天下!”
  说罢,顾子湛只觉得手中长剑不受控制地猛力刺出。一股粘稠的湿热液体喷洒在脸上,竟让她不可抑制地想要呕吐!
  眼前的最后一幕,是天顺帝缓缓倒下,胸口插着的那柄长剑,还握在她的手中!
  顾澈猛地抽回剑,天顺帝死不瞑目地跌倒进龙椅里,抽搐几下,便再没有了生气。
  顾澈就这般握着手中还在滴血的长剑,缓缓转身,近乎癫狂地大叫道:“我要这天下!”
  “我要毁了这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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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顾子湛终于从这噩梦中脱离,一片漆黑里,能看到楚澜正跪在她身前,满脸的泪水,正嘶哑着声音呼唤她。
  “子湛!澄儿!”
  顾子湛猛地向前,将楚澜紧紧拥进怀里。她一身的大汗淋漓,心中惊骇未定,再无可抑制的悲哭起来。
  “澜儿,救救我!”
  偏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见微焦急地呼声:“小姐,姑爷!宫里传来消息请你们速速入宫,太子爷,怕是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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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的白昼过去,第二日朝阳初升后,宫中传出消息,太子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