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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喜欢


  山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  陆梦溪耳畔的碎发轻轻地拂动,晚霞映照下,连发丝都沾着辉煌而温暖的光晕。
  那种心尖被什么东西拨了一下的感觉,  又来了。
  陈锐平收回视线,没再看她,  低声说:“只是不想再登台了而已。”
  陆梦溪了然。
  ——腿伤无碍,跳舞还能继续跳,就是从舞台上摔下来有了心理阴影,  不想再走上舞台了。
  有时候一场意外给心理带来的痛苦,会远远大于身体的创伤。
  石阶小路就要走到尽头,再往前就是桑桑的家。
  陆梦溪忽然说:“其实我也骨折过……七年前,车祸。”
  陈锐平微怔。
  陆梦溪笑了下,  发现自己如今已经能很坦然地提起这件事了。
  “那天是我的17岁生日,  继父他们家打算给我庆生,特意来学校接我回家。结果在过江大桥上出了车祸,  我差点就没能活过17岁。”
  此前此后很多记忆都断断续续地接不上,  唯有车祸发生的那一瞬的情景,  像刻在了她的脑海里,每一帧都鲜明如昨。
  桥边的护栏离她那么近,仿佛再往前进些,  整辆车就能冲破护栏,从桥上掀下去。
  她全身都很疼,痛不欲生的疼,她听见易洲在她耳边颤声喊“陆梦溪,  梦溪,别睡”,但她一句话都说不出,  大脑放空了好几秒,才意识到出车祸了,那个濒死的伤者就是她自己。
  “我醒来后,医生跟我说,我的身体条件已经不适合跳舞了。”
  陈锐平微哑:“后来呢?”
  “后来我想再努力一下,骨头愈合后,就去首舞报道了。我不说,也没人看得出我骨折过,所以只要过了自己心里那道坎就好。”
  她云淡风轻地说完,回头去看来时那段曲折绵延的山路,说:“住在这边的孩子每天都要走这么远的路去上学啊。”
  石梯陡峭,遍布青苔,只能依靠步行,一来一回要走一个多小时。真是太难为那些半大孩子了。
  这世上比她苦厄的人,太多了。
  -
  舞团的同事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先从基本步位和基本手位教起,既容易练习,又具有古典舞的独特韵味。
  两个班的孩子们嘻嘻笑笑地跟着学,几天下来,虽然动作还不够标准,但看上去已经像模像样了。
  桑桑是个很内秀的小姑娘,安静不张扬,因为和陆梦溪比较亲近,就一直黏着她。
  陆梦溪顺便纠正她的动作,教她手脚并用,桑桑领悟得很快,动作摆出来,流畅又好看。
  徐宁宁来瞟了眼,很给面子地称赞:“行啊,名师出高徒,瞧瞧这大掖步、这顺风旗,多标准,多到位。”
  她包里正好带了罐可乐,就拿出来送给桑桑了,一本正经地说:“给你一个小奖励!桑桑同学,今后要戒骄戒躁,再接再厉。”
  桑桑犹犹豫豫地看了眼陆梦溪,见陆梦溪点头才接过可乐罐,看了眼,紧紧攥在手心里。
  “谢谢徐老师。”
  “不用谢。”徐宁宁见她光捧着可乐罐却不喝,就耐心教她,“把上面那个拉环提起来,就能打开来了。”
  桑桑不甚熟练地照做,易拉罐的拉环才撕开一个小口,就有气泡喷溅出来,桑桑有些无措,等了一会儿,终于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
  “好喝。”
  桑桑黑白分明的眼睛亮得惊人,又喝了一口,就克制地放下,不再喝了。
  徐宁宁问她:“好喝怎么不喝了?”
  桑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舍不得……想留到明天再喝。”
  徐宁宁道:“到明天可乐就没气了,没有气的肥宅水就没有灵魂!喝!别舍不得,我那边还有好几罐呢,你好好练舞,练得好的话,我还奖励给你。”
  桑桑低下头,影子倒映在地上,身条纤细瘦长。
  “等你们走了,就再也没有了。”
  她说得很小声,更像一句自言自语。
  徐宁宁不能理解,顺口就说:“去山下买就是了。”
  桑桑眨着她那双黑亮的眼睛望过来,说:“奶奶说山下都是坏人,不许我下山。”
  “而且……饮料好贵,没有钱买。”
  徐宁宁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
  孩子们回教室上文化课了,徐宁宁盘腿坐在树荫底下,重重地叹了口气,道:“梦溪,我好难受。”
  陆梦溪感同身受,“……嗯。”
  徐宁宁难得安静无声,过了会儿,懊恼道:“早知道多买点可乐带过来了,人人有份,一天发一罐。”
  -
  周末无课。
  傍晚时分,陆梦溪换了双跑鞋出门溜达。
  山间空气干净新鲜,天还没黑,站在高处,能看到蜿蜒山路旁缓缓淌过的溪流。世界安静得只剩风吹林海的轻响。
  散步回来之后,桑桑奶奶笑眯眯地指了指屋里,道:“陆老师,你朋友来找你了。”
  陆梦溪以为是徐宁宁,一边进屋一边问:“宁宁,找我什么……”
  ……事。
  看到院子里穿着私人定制的衬衫西裤,端端正正坐着小板凳守着火炉小灶烧开水的裴越泽,陆梦溪有一种真切而魔幻的荒诞感。
  她平复了一下心情,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裴越泽说:“裴氏今年的慈善项目就是十芳小学,我先上来跟进情况,听说你借住在这里,就顺路过来看看。”
  他偷偷瞄陆梦溪的反应,不慌不忙地说,“房主老奶奶挺善良的,还邀请我在这儿多住几天,那个……盛情难却,我今天就不下山了。”
  ——在裴越泽“无意间”提出要支付高额的借宿费用后,桑桑奶奶热情地邀请他多住几天。
  陆梦溪“嗯”了声,示意自己知道了。
  她自然不会干涉裴越泽的事。
  反正桑桑家还有空屋子,金尊玉贵的裴公子不至于无处安睡。
  老式铝制热水壶的壶口冒出白腾腾的水汽,陆梦溪提醒他:“水开了。”
  这种烧柴的小灶,裴越泽见都没见过,想把火灭了,就试探着抽出了一根柴。结果火苗蹭地一下冒得更高了,噼里啪啦地作响,呛得裴越泽连连咳嗽。
  陆梦溪不解地看着他:“你想干什么?”
  裴越泽虚心讨教:“这火……怎么灭啊?”
  陆梦溪说:“等柴烧干净了就灭了啊,不用管它。”
  裴越泽反应过来,伸手去拎水壶的手柄,手柄被烧得滚烫,他触了下就被烫得收回手。
  陆梦溪走近看他,“烫着了吗?”
  裴越泽立马卖惨:“有点。”
  “严不严重?我去找同事拿烫伤膏。”陆梦溪说着,看到裴越泽只是微微泛红的掌心,神色不由一顿,“不过我觉得你过会儿就能自愈了。”
  裴越泽默默地找了块厚布,垫在手柄上拎起水壶,“喝水吗?”
  陆梦溪点头,“等等,我去拿点茶叶,这边的茶叶都很新鲜。”
  陆梦溪将桑桑赠的那罐茶叶拿来,顺手洗了两个小碗。
  两人就坐在院子里泡着茶,看着夕阳一点点地从山尖尖沉下去。
  裴越泽问:“那个小学目前缺什么物资?书本、教学用具之类的,我让人买齐了送上来。”
  陆梦溪可能被徐宁宁洗脑了,脱口道:“缺可乐。”
  裴越泽怔了怔,缓缓确认道:“缺什么?”
  “可乐。”见裴越泽愣神,陆梦溪又强调了一遍,“对,就是那个著名碳酸饮料。”
  裴越泽觉得奇怪:“要这个干什么?”
  陆梦溪解释:“给那些小孩子尝尝。”
  裴越泽姑且认同了,“还缺什么?”
  陆梦溪言简意赅:“还缺钱。”
  她眺望着远方的山色,细细地盘算:“学校连个像模像样的操场都没有,最好能建一个。校舍都建了快二十年了,得好好翻新。课桌椅都很旧了,能换了最好,不换也行,还能将就着用……这些东西都是钱,材料人工也是钱,加起来不是小数目。”
  裴越泽松了口气,“这些都不难办,经费有的是,你老公我最不缺的就是钱。”
  “……”
  她沉默,他便主动找话题:“溪溪,你当时为什么报名支教啊?”
  陆梦溪认真想了想,答道:“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觉得一个人能平安顺遂无病无灾地活下来,是一个很小概率的事件,所以一定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这话听起来带着莫名的悲观和消沉。裴越泽默了会儿,又问:“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跳舞。”
  陆梦溪捧着碗喝了一口茶,茶有余香,轻轻一抿就弥漫在唇齿间。
  “我想跳给更多人看。”
  不论在万众瞩目的舞台,还是在僻远淳朴的山村。
  “那你呢?你有什么喜欢的吗?”
  “有啊。”裴越泽低笑一声,答得坦坦荡荡,“我喜欢你啊。”
  陆梦溪没当真,还很正经地讨论道:“说真的,不开玩笑,你就没有什么想为之追寻一生的理想吗?”
  “赚钱。”裴越泽给她茶碗里添水,笑意温柔,“让我太太一辈子衣食无忧。”
  陆梦溪:“……”
  聊不下去了。
  她怀疑裴越泽是想故意终结这个话题。
  天色渐暗,山间寂静,灯火稀疏。
  裴越泽顺手收拾喝剩的茶叶。
  这可能是他平生最潦草的一次品茶了。没名没气的茶叶、差点烫到手的水壶、需要小心翼翼避开豁口的茶碗。
  但他却觉得胜过以往的每一次。
  ——茶叶是才采摘不久的新茶,炒制得清冽芬芳。水是山间的溪水,回味时带着些微的甘甜。
  就连身边的人,都是他爱的心上人。
  他想追寻一生的理想——就是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