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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七月底,北平沦陷。
  守城的二十九军连夜撤退,日军第二日就进了城。
  不久后,天津沦陷。
  持续了二十多天的战役终于结束后,城外的消息也渐渐传了进来。
  发生在南苑那场战斗的状况,也断断续续地传遍北平城的大街小巷。据少数从战场上活下来的人说,战况异常惨烈。学生兵也死伤惨重,那些都是北平各校的学生,有的甚至还是中学生,和温见宁她们差不多的年龄,就已永远闭上了双眼。
  北平的百姓们来不及伤感,甚至也来不及抹去血与泪,就必须要先面对一个残酷的事实——日.本人来了,在东北沦陷六年后,这座百年皇城也落入侵略者之手。
  他们成了亡.国奴了。
  早在卢沟桥战役爆发后不久,温见宁就隐隐有种预感,这次的战事不会轻易平息,她们或许会在这里见证一段历史,然而这一刻真的来临时,温见宁只觉身心茫然。
  就在上个月,她刚刚结束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考试,她满怀憧憬地打算着要与好友如何度过未来四年的生活。不过短短几十天,北平、天津相继沦陷,国土沦丧。尽管她知道,在这样的家国剧变面前,她个人的前程实在微不足道,但这样的时刻,她又能做什么呢。
  时代的风浪说来就来,这个浪头来得又高又猛,一下子就把她打得手足无措。
  和她同样茫然不安的还有躺在病床.上的钟荟。
  她不过是因为生病昏沉了几天,北平怎么就易手他人了呢。
  北平沦陷的第二日,城内的汉奸就迫不及待地组织起了维持会,迎接日.本军队的到来。
  日.本人初一进城,忙着占领城内的机关要地,一时无暇祸害普通百姓,温见宁她们因内心抗拒不愿出门,躲在四合院这片小天地里,一时半会竟然没有感觉到城内已经换了天。
  只有东厢房的祈家嫂子告诉她们,外面的青天白日满地旗换成了遍地的日.本膏药旗后,她们心里才生出了些不真实感。北平,大约是真的沦陷了。
  第一个把温见宁从自欺欺人的幻梦中叫醒的东厢房的祈老太太。
  北平沦陷后没几天,东厢房的祈家嫂子突然拉住温见宁说话。
  原来他们家的老太太年事已高,受不得刺激,在听说日.本人占领北平后当场昏过去,醒来后半边身子就动弹不得,人也不肯吃饭,只让家里人把她搬到一张竹椅上要绝食。
  儿子媳妇去劝了好几回,老人家始终不肯张口吃饭。
  祈家嫂子拉着温见宁一边说一边抹泪:“温小姐,我不懂这些那些大道理,但您是个读书人,您能不能帮我劝劝娘,好歹别让儿女背上不孝的名声。”
  温见宁被她的眼泪弄得有些为难,她虽不知老人家为何要绝食,但人家儿子儿媳都劝不动的事,她一个外人去说话又能顶什么用,不过最终她还是答应会尽力而为。
  她去看望祈老太太时,老人家正恹恹地躺在院里的一张藤椅下,似睡非睡的样子。
  温见宁按照事先在心里编好的套话劝了几句,突然发现老人家的嘴唇微动,像是在说什么。她连忙凑上去,只听到几声含混不清的咕哝,只好把祈家嫂子叫过来。
  祈家嫂子听了一阵,只说:“娘又在念叨当年的事了。”
  温见宁这才知道,这祈老太原是书香世家的小姐,庚子年间八国联军在北平烧杀抢掠,她家里也因此败落,后来嫁给了一个店铺的小伙计。她老人家活了大半辈子,住在这皇城根下历经了无数风云变幻。但对于这些外国侵略者的凶残,她始终都未曾忘却。
  得知北平城再遭浩劫,落入敌寇之手,她不愿受辱,更不愿拖累儿女,索性选择了轻生。
  祈家嫂子对这些陈年旧事不感兴趣,很快又去追着两个孩子忙活了。只有温见宁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祈老太太的藤椅边,听着老人家那时不时的咕哝声有些出神。
  她的呓语中是否有什么埋藏在心底的陈年往事,温见宁不曾得知。
  温见宁只知道,这天下午的时光过得异常缓慢。
  午后的日光斜照在屋檐下,一老一小坐在那里,仿佛在晒太阳般悠然自得,风吹过不远处的老石榴树亮绿的叶子,露出浅青微红的石榴来,一如战争爆发前的许多个下午。四合院里没有战争,没有侵略者,所有的一切仿佛都被墙壁隔绝在这方小天地外。
  两天后,祈老太太去世了。
  温见宁在钟荟问起时,只说是生老病死世间常态,老太太年纪大了,去得很安详。
  钟荟因为生病不曾亲眼看过,但温见宁却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面临死亡。两天前她还跟那位祈家老太太坐在同一个屋檐下,两天后对方却已不在人世了。
  在她对未来茫然的时候,另一个人正在缓慢地步入死亡。
  而那绝食的滋味,温见宁最清楚不过了。
  当初被囚禁在半山别墅时,为了骗过温静姝她们,起先她是真的绝食了好几天。一开始饿着肚子还会咕噜咕噜地响,后来饿得胃痛,再饿下去连痛觉都没了,只觉肚子里仿佛有团火在滚。这样一日日眼睁睁地等待着体内的生机枯萎,又是怎样的心情。
  很可惜,温见宁再也无从得知。
  令人不知是悲是喜的是,就在日军进驻后不久,北宁铁路终于再次正常运行。
  战争爆发前,北平的东西北三面交通已被日.本控制,唯有南边还由中国.军队把守。在宛平等地失守后,北平彻底成为日军封.锁下的一座孤城。北宁铁路的重新运转,犹如放开了闸门的洪水,北平城里的人但凡有门路的,都争先恐后地想借此机会尽早逃出去。
  住在西厢房的那对小学教员夫妻听到消息后,甚至连道别都没有,连夜收拾行李赶火车走了。他们一走,四合院里更加冷清,只剩下了她们和祈家四口人。
  确定西厢房的人离开当天,祈家嫂子就去人家屋里翻找留下来的东西。
  等她搜刮得满载而归时,一出门正好撞上了温见宁,她下意识地讪笑两声,问道:“温小姐,您和您朋友还没走啊。”
  她这话问得委实有些多余,钟荟的病还没好,她们怎么可能离开。
  温见宁笑笑:“您和家里人不是也还没走吗?”
  祈家嫂子闻言一愣,然后叹了口气:“几辈人都住在这北平城里,外地也没个别的亲戚,还带着俩孩子,哪走得了。外面兵荒马乱的,未必就比这里安生。北平好歹是老皇城,多少事都过去了,不还是这样,慢慢熬就是了。”
  温见宁听了她的话,倒是对这个有些精明市侩的小妇人刮目相看。
  两人又闲聊几句,温见宁还惦记着屋里的钟荟,正要回去,又被祈家嫂子在背后叫住:“温小姐,我还是得劝您几句。看您的样子肯定不是一般人家出来的,这里不是您久待的地方,若是有机会,还是尽早想办法离开吧。”
  温见宁谢过对方的好意,却并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
  因为她也很清楚,她走不了。
  等她回到屋里,就发现钟荟又在发烧,温见宁方才还算平静的心情又焦虑起来。
  钟荟这场感冒从七月初起,中间并发了肺炎,到如今已经历时一个多月还没好全,她很担心再这样拖下去钟荟的身体会撑不住。当初由于医院挤满了伤兵,温见宁不得不中断治疗,带她回四合院养病。再加上这段时日受战事和北平沦陷的冲击,钟荟的心情几度大起大落,无疑又加剧了病情。
  可如今北平的医院大部分为日.本人接管,再把钟荟送去,只怕她心里抵触。更何况日.本人掌管下的医院,肯不肯接收国人也是两说。
  温见宁焦虑地在房内来回踱步片刻,很快想起一个人来。
  当日她要来北平求学,齐先生早早帮忙联系了一位旧友,说是温见宁在北平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或许对方也能帮忙关照一下。毕竟她也了解自己这个学生的性子,只要温见宁到北平一安顿好,她堂兄派给她的两个保镖肯定会被她打发走。但她见宁说到底还只是个孩子,在那边人生地不熟的,没个人照应不行。
  温见宁自然不会谢绝齐先生的一片好意,她刚来北平时,曾经登门拜访过齐先生那位朋友几次,但双方毕竟并不相熟,少有进一步的往来。不久后钟荟她们来到北平,温见宁一边与好友,一边忙于准备考试,就没去拜访过。
  如今她突然有事相求才再次登门,实在羞惭不已。
  可这种情况下,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温见宁按照原先的地址,敲响了对方的房门。
  开门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国字脸,戴圆眼镜,穿灰棉布长衫,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样子,正是她要找的那位褚医生。
  据齐先生说,这位褚先生是中医世家出身,早年曾留学日.本学西医,后来回到国内,因为爱好文学,曾经在杂志社供职过很短的一段时日,是她的同事,两人私交尚可。大约是因为时下的编辑但凡过两篇含有敏.感言论的稿子,就要被打手找上门生事,褚先生不堪其扰,最后还是干回了医生这个职业。
  温见宁不太能理解这其中的缘故,若是由于害怕麻烦而躲着杂志社编辑这个行业,而又做了医生,岂不是从一个火坑跳进了另一个大的火坑。
  但这只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已。
  褚医生听清温见宁的来意后欣然应允,拎起医箱就跟她去上门为钟荟诊脉。
  诊完脉后,他正要打算开个方子,突然想起什么还是放下笔,对温见宁她们道:“如今城里买药只怕也有诸多不便,稍后见宁你跟我走一趟,去取药回来煎给你朋友。”
  温见宁连声谢过。
  她扶钟荟先躺下,送褚医生回去顺带从他那里拿了药。
  临走之前,褚医生叮嘱她:“如今的局势越来越坏,这北平城实在不是久留之地,趁现在还来得及,你们最好尽快想办法离开这里。过段时日我打算离开这里,若是你们也要离开的话,可以与我一同走,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温见宁咬了咬牙:“不行,褚医生,我不能走。”
  当日在香.港时,钟家人曾冒着风险把她送了出去;后来钟荟的父亲离去前,也将钟荟托付给她,让她们互相照应。如今钟荟一个人病得都下不来床,她怎么可能丢下她一个人在这北平城里。
  褚医生听了原因,也能理解她的心情,但还是好心劝道:“你可要想好了,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再想南下可就难了。到时候只怕你想走也走不了。”
  温见宁低下头:“没关系,我已经做好决定了。”
  和褚医生道别后,温见宁再回去照顾钟荟时没有提起褚医生的话,只是嘱咐钟荟:“医生的话你都听见了,咱们再怎么着急都没用,当务之急还是要把病养好。”
  钟荟今日似乎是有话想要和温见宁说,但她张了张口却只道:“我只是有些担心罢了,也不知道学校里的同学们怎么样了。见宁,你帮我出去打听打听可好。”
  这还是她自生病以来,第一次主动提出让温见宁帮忙打听除了战事以外的消息。不过温见宁也有些担心学校那边,拜托祈家嫂子帮忙照顾钟荟后,一个人去了趟北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