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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我想要你


  季玺睁大着眼睛躺在床上,伤口焦灼的疼痛感让他没有什么睡意,他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等炎一回来。
  如果炎一不再回来,那他就会逐渐腐烂、饿死在这张床上,也绝不挣扎。
  他试图将自己的意识放空,却完全做不到,有时候人的大脑就是这样,越是不想思考,反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就越发活跃。
  季玺的脑海中闪过的一幕幕,皆是他能想象的最可怕的画面。
  被凌迟、千刀万剐而死、被畸变人咬死,变成一只无意识的可怖怪物,或者如祖父那样被开膛破肚,死不瞑目。
  各种林林总总的死法五花八门的在神经末梢疯狂跳动,无法控制,无法停下。
  原来事到临头,他作为人的本能仍然在竭力告诉自己的内心,他是惧怕着终结的。
  某一时刻,他又恍惚觉得,自己仿佛已不在世间了,而是以旁观者的角度静静看着这一场悲剧在自己面前发生。
  日光逐渐熄灭,窗外的天色一帧帧地变暗,在黑夜将光明完全吞噬之前,季玺听到门口传来一阵响动,是炎一回来了。
  季玺麻木地转过头,他眼里满是红血丝,炎一披着一件黑大衣,满面冰霜,军靴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响声。
  他拎着一只塑料袋,从里面掏出了三个装着饭食的塑料盒。
  “吃饭吧。”他把盒饭在厨房外的吧台上一字排开,对刚才出去做了什么只字不提。
  季玺受的是皮外伤,但他胃口非常差,到了闻到食物味道都会产生反胃的程度。
  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还是缓缓地从床上坐起来,那种理智即将崩塌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了。
  他与炎一对坐在桌子前,小口小口地咽着米饭,炎一买的都是他喜欢的菜,他在装作自己依旧很喜欢。
  吃完饭,季玺放下筷子,慢慢说:“谢谢,我没事了,我能回去了吗?”
  “你先呆在这儿。”炎一重复了一遍下午的话,“外面现在不太安全,你在我这里,没人会找你的麻烦。”
  季玺手上的动作僵了一僵,说:“好。”
  晚上的时候炎一一直在卫生间打电话,门关着,季玺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季玺坐在窗边,看到夜空中像海浪一样翻滚的云层,将一轮圆月遮住,又时不时将其显现,让整片天空洒满皎洁的月光,勾勒出一幅现世安好的景象。
  就像这末世中的绝望与希望,相依相伴,时隐时现,有时一方占据上风,一方落于低谷,有时候却倒错过来。
  季玺忽然意识到,他从出生以来其实从未爱过这个世界,但他现在竟然产生了一丝留恋。
  炎一是半夜的时候才发现季玺不对劲的。
  正如季玺自己所说,他这一整天都表现得非常平静,从炎一把他从牢里带回来,给他处理伤口,让他呆在房里,他不哭不闹,相当配合。
  他们睡下时已是深夜了,季玺应当已经有一天一夜没有睡眠了,炎一替他简单擦洗了一下身体后把他像只小虾米一样整个人裹在被子里放在床上,然后自己才睡下,他可以确信没多久季玺就真的睡着了,他的状态已经疲惫到了极致,必须要休息。
  半夜的时候炎一不知怎么突然惊醒了,许是生物的本能让他感受到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他睁开眼的时候旁边的床榻空空如也,没有任何温度。
  炎一顿时坐了起来,他确认了一遍自己的房门好好关着。
  他走下床,打着一盏小夜灯四处搜寻,直到他走进卫生间,心脏在看到眼前那一幕的时候不受控制地骤停了一拍。
  季玺穿着睡衣,独自缩在最里面的角落里,身体紧紧地弓着,小小的一团,那个姿势扭曲极了,令人看着就觉得相当不舒服,他的脊背连带着整副身躯都在激烈地颤抖着,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挂满了冰冷的汗水。
  炎一疾步走过去,将他从角落里拉出来抱进怀里,急声问:“季玺!你怎么了?”
  那具纤细的身体在炎一的怀里抖得嘎吱作响,连骨骼都发出碰撞的声音,炎一焦急无比,定睛一看,却见季玺牢牢地闭着眼睛,面色痛苦,对外界毫无反应,那模样倒像是被梦魇住了。
  感受到了热源,季玺死死地拽着炎一的睡衣,把自己依附在男人的身上,紧紧缠绕,就好像把自己融进对方的身体里。
  那并不是一个属于情人之间的拥抱,不存在任何旖旎,反而更像是抓着某样自己的所有物不肯松手。
  他嘴里嘟囔着模糊不清地话语,炎一凑近,只听他断断续续地呢喃着,他说的是——
  “炎一……我只有你了……我只有你了……”
  炎一在他的后背拍了几下,权作安慰,然后托着季玺站起来,把他抱回卧室。
  即使从肉眼的角度都能发现季玺现在处于一个十分不安全的状态,往常炎一的体温总能很好的让他安静下来,但这一次,他即使整个人完全陷在炎一的怀抱里,仍然不停地剧烈发抖,冷汗淋淋地流下,喉咙口发出如同动物濒死时的细微呼喊。
  于是他愈发用力地抓住炎一,几乎要把对方勒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炎一紧锁着眉,推阻着他,大声道:“季玺,你醒醒!”
  话音刚落,季玺唰得睁开眼,眼神深如枯井,他喘着气,牙齿一边咯咯作响,一边幽幽道:“我……醒着呢……”
  几个支离破碎的字从牙缝里漏出来,带着凉气。
  他那个样子,简直就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活鬼。
  炎一的大手顺着他的脊椎骨摩挲着,像是在安抚一只炸毛的猫。
  季玺仍然在抖,只是幅度没那么剧烈了,刚才季玺那个样子时炎一是真的吓到了,那种急剧的全身颤抖像是病理性的,正常人即使在极度寒冷的时候也不会发生这么严重的抽搐。
  他不知道的是,吴千枢的死对季玺来说是世界又崩塌了一次,而这一次是再不能复原了。
  季玺从小对家人的感情其实并不深厚,但他依然将他们看作自己唯一的归属,那是一种深深刻在血脉里无法剥夺的感情,当他出生在一个巢穴里时,那个巢穴就成了他抵挡世界恶意的所有屏障。
  某种意义上来说,季玺是缺失的,他至今仍没有独自面对世间的勇气,只有在那个巢里,他才能感觉到原始的安全。
  但那种安全被剥夺了,于是他惊慌失措,拼尽了全力也要拿回来,否则大概会因为惊恐,害怕得去撞墙。
  归根究底,他依然是只没长大的雏鸟。
  “你会不要我吗?”季玺趴在炎一怀里,抖抖索索地问,“你也会不要我吗?”
  炎一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却说:“不会。”
  悲怆和欣喜这两种复杂的感情同时出现在季玺脸上,很多时候,炎一总觉得季玺的情绪是浮在表面上的,就像水面上的波纹,被风一吹就散了,但这一回,人间的悲欢与喜乐好像终于印刻进了他的骨髓里,让他无比真实地存在着。
  连季玺自己也不知道,大部分时间他都只是在表演,表演做一个常人,这是他生来开始渐渐通过模仿习得的技能,那个封闭的生长环境只能带给他这些。
  然而,就在这一刻,真实而深刻的喜怒哀乐如潮水般灌进身体里,令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如何去做一个正常人。
  温热的液体自然而然地从眼眶顺流而下。
  在漫漫的人生途中,会感到伤心、痛苦、绝望,那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炎一摸了摸季玺被泪水沾湿的脸颊,动作充满疼惜:“我说不会,这让你觉得好点了吗?”
  季玺抹了一下脸,鼻腔都在发酸,眼前模糊极了,连炎一的样子都看不清了。
  “没事了。没事了。”炎一拍着他的背,哄孩子一样轻声重复着,“都会过去的。”
  他不这样还好,这下季玺的眼泪反而越发控制不住地噼里啪啦往下掉,把两个人的衣服都沾湿了,到最后,他简直哭得撕心裂肺,脸上一塌糊涂,上气不接下气,连嗓子都哑了,简直是把先前二十年所有的眼泪都一口气用掉了。
  半年前申城基地的沦陷和家族的毁灭在他这里其实从没有过去,直到此时,他才终于以迟来的眼泪和痛哭,哀悼家人的逝去,承认并面对这个不可扭转的事实。
  痛快地哭出来后,那种极度的疲惫和无望感似乎也消解了不少。
  到最后,泪水已经干了,他仍抽抽噎噎地喘着气,炎一搂着他,非常耐心地一遍遍轻声哄着。
  季玺两只眼睛红肿得像金鱼泡泡,他自己看不见,炎一却觉得可爱,他凑过去,嘴唇轻柔地印在那肿肿的眼皮上,尝到一点咸咸的味道。
  季玺眨了眨眼,那双唇移到眼角,覆盖在他干涩的泪痕之上。
  一种奇异而神奇的感觉蔓延至全身,季玺像是被微小的电流电了一样,浑身都麻了。
  这个动作应当是不含有任何情欲色彩,男人的确已经向他提供了他能给的所有宽慰手段,好让他安心地栖息在自己的臂弯中。
  然而,季玺却因此,生出了更为强烈的渴望。
  他是个渴了太久的人,或者拥有一个贪婪而干瘪的胃,非得把自己吃到撑死,才会满足。
  炎一是他仅剩的唯一了,他所有失去寄托的感情,都倾注在炎一一个人身上。
  季玺才炎一的怀里抬起头,吸了吸鼻子,两手撑在男人身上,眼神在黑夜中亮得摄人。
  “我想要你。”他吐字清晰且明确地重复,“我想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