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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我最害怕失去你


  又奔波了一天,临近黄昏时,卫星云图显示方圆十公里已经没有畸变人出没的痕迹了。
  他们的效率很高,短短两天就清理了数以万计的畸变人,山里到处都是肚肠满地的腐烂尸体。
  车上原本富足的弹药也基本告罄。
  在这一天其后的时间里,他们再没有遇到之前那种形状诡异的怪物,一切都非常顺利,也没有人员伤亡。
  清理结束后,装甲车开始向基地城门的方向返回,在距离基地大门十公里左右的地方就能够接收到基地内部的信号了,一般来说,基地排遣军队外出清剿畸变人后是会实时监控外面的情况的,畸变人数量下降到安全线后就会发出召回指令,但这一次他们仍未收到基地的回城通知,那就只能自行发申请告知基地——任务已经完成了,赶紧开城门放我们回去。
  进入近郊平原区后,能看到许许多多的装甲车已经聚集在那里,基地城门外也停了好几辆车,他们嘟着喇叭,要求基地开门。
  过了大约半小时,情况越来越糟,门外一片嘈杂混乱,这时城门终于缓缓放下了。
  远处山坡上,遥遥注视着一切的炎一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他所料没错,基地不能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杀人,只会耍些不入流的小手段。
  这种情况下,他们终究还是没有胆子把这么多人全部拦在城外,尽管那点心思早已昭然若揭了。
  吊索桥放到底端,堵在最前面的装甲车一部一部鱼贯而入。
  炎一看了一会儿,默默地发动车子,往基地开去。
  结束了吗?
  车辆开动路过来时青翠的草地,此时这片土地已经完全被恶心的畸变肢体覆盖了,散发着难闻的恶臭。
  等警报解除,会有专门的清道夫将这些畸变人的尸体全部回收,一部分用来研究,一部分转化为能量,重新利用,哺育生生不息的人类。
  循环往复,就像春夏秋冬,轮回更替。
  季玺撇了一眼就转过了头。
  他们离城门越来越近,前面已经排了近百辆车子,都在一一等待检测仪器核验。
  大概还要等很久。
  炎一跟在最后一辆排队的车子后面,慢慢地龟速向前移动着。
  夕阳渐渐落下,血红的日光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却在熄灭的最后一刻展现出一种瑰丽无比的壮观景象。
  季玺靠坐在椅背上,有一点犯困,他肚子也很饿,但是想到马上回城就能吃到正常的食物,于是硬撑着没有再碰椅子底下没有任何味道的压缩干粮。
  他脑袋一点一点地垂着,最后完全靠在车窗上。
  不知过了多久,季玺忽然一个激灵,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浑身像突然抽筋了一下一样。
  就在睁开眼睛的一瞬间,一种强烈的危机感弥漫上心头。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只有影影绰绰的车灯照在炎一的脸上,季玺问:“怎么还没到?”
  炎一指了指前面排队的车:“快了,还有三辆。”
  季玺的心脏在急剧的跳动,好像要冲破胸膛。
  他下意识地点了一下驾驶座旁暗掉的屏幕,不知出于何种心理,调开了之前用来探察畸变人的卫星云图。
  那一刻,时间静止了。
  季玺呆呆地望着那一小块屏幕。
  只见,原本已经干干净净的屏幕边缘,密密麻麻的红点以一个快到非人的速度向指针的中心逼近,伴随着的,是如打雷般野兽的咆哮声。
  “吼——吼——”
  无数沉重的脚步踩在地面上,令整个大地都在疯狂颤抖。
  “炎一!”他大喊道,“快走!”
  就在他们面前,一辆车刚刚过去,原本平铺的吊索桥突然开始缓缓升起,封住了他们唯一进城的道路!
  不好!基地要关门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电光火石间,炎一冲无线电吼了一句:“所有没进门的,赶紧下车,从人工通道走!”
  话音刚落,车上的人立刻打开车门,越过尚未来得及关闭的电网闸门,朝着进城的方向狂奔而去。
  季玺下车,脚软了一下差点摔了一跤,炎一眼疾手快地拉住他,带着他往城门的人工检测口跑。
  无数畸变人的嘶吼响彻整片平原。
  夜幕下,检测点越来越近,所有弃车而逃的军官疯狂地涌入那个入口。
  快了,快了。
  三百米……两百米……
  季玺这辈子都没有以这么快的速度奔跑过。
  那真的是在逃命。
  用发挥掉生命所有潜力的速度在奔跑。
  炎一牢牢地攥着他的手,急促的晚风撞在脸上,好像刀子在割肉一样。
  那道通往基地最后一关的铁门就在眼前。
  就在他们即将踏入城门的那一刻。
  铁门旁闪过一张人脸。
  那是一个检察官。
  那个每次季玺带人巡查来东城门都要找茬、总是和他们不对付的守门人。
  潘琦。
  他直勾勾地看着季玺和炎一,好像是在欣赏着他们慌不择路的滑稽模样。
  那张蛇眉鼠目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诡异而渗人的笑容,仿佛一条吐着恶毒信子的三角蛇。
  他的手向下挥动。
  眼前的动作像一个慢镜头回放。
  一帧一帧。
  所有的血液冲到头顶。
  季玺眼睁睁看着,那扇大门在他们到达的前一刻,彻底关闭。
  “咚!!”
  大门关闭的声音那么刺耳,沉重得仿佛一声钟鸣。
  身后黑压压的畸变人从遥远的山丘上蜂拥而来,将整片草皮的颜色都全部吞噬。
  阴云盖顶,那是诡谲无比的场景。
  审判日的钟声无比真实地在面前响起。
  就是这么“咚——”的一声。
  季玺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的思维像是停滞了,或者是因为燃烧过载、情绪太过于巨大的波动而无法正常运行。
  相反,炎一的反应极快,在那扇门轰然关闭的瞬间,他立即做出了决定。
  “上车!”
  季玺被他一把拽着,整个人几乎要飞起来,他们立刻调转方向,朝停在门口的装甲车奔去。
  迎面朝着远处如灰色浪潮席卷而来的畸变人。
  男人坚毅挺拔的背影迎着狂风,衣袂纷飞,那个场面凌厉而壮烈到了极致。
  季玺唯一的意识,只记得自己在不断地迈腿、奔跑,身体如一架机器,零件摩擦飞出炙热的火星,肺部呼哧呼哧地排出滚烫的气体。
  他将自己摔回装甲车上。
  炎一上车,点火发动,却没有立刻开动,韩铭和鹏远洲就跟在他们身后,也立即上了车。
  最后一秒,老陈和那两个装备部的中校冲上来,车门重重关闭。
  炎一一脚油门踩下,车顶的大炮升起,投弹开路,装甲车迎着无数奔涌而来的畸变人,直直地冲了过去——
  季玺下意识地捂住脸。
  太疯狂了、太疯狂了。
  翻滚的肉身和躯体打在挡风玻璃上发出沉重的闷响,装甲车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刺,大炮将四周炸得火光漫天。
  他们竟真的冲出重围,用火炮硬生生破开了一条逃生通道!
  车子穿行进入茂密的森林,一路向更远的山地开去。
  然而那些畸变人并没有放过他们,始终盯着车尾紧追不舍。
  无数张狰狞饥饿的大口向车身扑来。
  这个时候他们留在城外,就是活靶子。
  季玺屏着呼吸,不敢看车外的境况。
  整辆车上弥漫着众人粗重的呼吸。
  唯独炎一紧紧握着方向盘,眼神冷静地注视着前方。
  季玺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会选择自己开车。
  这个时候,不论是经验多么丰富的司机,老陈、或者任何其他人,都做不到如此不可思议的冷静,连任何一点操作失误都完全避免。
  男人一边开车,一边在驾驶座旁的操作屏幕上点按,有条不紊地开炮、攻击、狙击枪瞄准,清除车子周边的杂碎。
  如同一个人指挥着千军万马的将军。
  让人不自在地会想要去相信他,依赖他。
  装甲车高速行驶了一段距离,周围的畸变人数量终于逐渐变少了。
  炎一找了一个安全的山谷,把车子停下。
  “下车吧。”他淡声说。
  两个中校自发地去附近寻柴生火,韩铭和鹏远洲去布置阻隔剂,老陈拿着打火机和一盒已经抽完一半的香烟。
  他的脸好像是在突然间苍老了好几岁,这个中年人有不明显的啤酒肚,头发稀疏,穿着一件脏兮兮的汗衫。
  季玺和炎一也下了车,老陈做了一个递烟的动作,炎一只是摆了摆手。
  “您……”他斟酌了一下语句,“在这种情况下……实在是承受了太多。”
  炎一摇了摇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应该的。”
  老陈勉强笑了一下,语气苦涩:“我女儿,还是基地里等我。刚才,我真的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
  “那一刻,我其实没有多么害怕,我想的全都是……我不在了,她才十岁,她妈妈也早就不在了,她这么小,一个人要怎么办……”
  “我们家本来就不富裕,存款也所剩无几,基地不可能招她那样的小女孩去工作,难道我要让她成天杀畸变人度日吗?”
  说到最后,老陈的话音都在发抖。
  季玺垂在背后的手颤了一下。
  “你会和她团聚的。”炎一只说了一句。
  “谢谢。”老陈疲倦地吐出一口烟圈,道,“真的……谢谢。”
  炎一拍了拍他的肩。
  众人围坐在生起的火堆旁吃起干粮。
  他们的存粮已经不多,接下来如果他们还想在野外过夜,就必须要出去打猎了。
  因此这一顿饭,大家都吃得格外珍惜。
  山谷幽静,满天星河,皓月当空。
  季玺和炎一靠坐在外面,老陈蹲在树丛旁一边叹气一边小口小口地抽着烟,剩下的四个人围在篝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死里逃生,众人心有余悸,但气氛并不如之前那么凝重。
  鹏远洲将发动机包括油箱都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虞。
  大家陆陆续续地回到车上去睡了,人太多,挤在一起并不舒服,但他们还是把驾驶座和副驾驶的位置空出来了。
  最后,只剩下炎一和季玺还坐在外头。
  季玺裹在炎一的军装外套里,他们背对着车门,那里是个视觉盲区。
  “我总感觉……”季玺靠在男人温暖的怀里,轻轻地说,“……像是在做梦一样。”
  他的话里透出浓浓的不安。
  炎一很克制地搂了他一下:“嗯,就是一场梦,等你醒过来,就会发现自己还躺在基地的床上,什么都会过去的。”
  季玺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炎一。”他用陈述的口吻道,“你看起来什么都不怕,即使在畸变人马上要扑上来的时候。我觉得你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炎一用一种云淡风轻的语气说:“是人都会怕死。”他道,“我当然也会怕。”
  季玺用略带疑惑而迷茫的眼神望着他:“你知道吗,我小时候,从楼上跳下来过一次。”
  他记得自己从来没有对炎一讲过这件事,就是这一刻,他突然想说了。
  炎一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几千米高的塔楼,用现在的话来说那应该是  ‘自杀’。”季玺平缓地说,好像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其实我已经不太记得了,后来回忆起当时的心情,我应该只是觉得活着没意思,无聊,突然产生了一种想离开的冲动。”
  “那时候我其实已经死了,但我竟然又被救活了,很可笑吧?”季玺说,“对很多人来说光是活着就已经很用力,很困难了,之后他们每天派人看着我,小心翼翼地伺候我,只是担心我又想不开去寻死。”
  “他们拼了命地想让我活着,好像光让我活着都是一件无比困难的事。”
  季玺用恍惚的语气道:“我现在想来,也觉得那些过去都只是一场梦。”
  他深沉的眼眸注视着炎一,满天星空倒映其中:“来到北城后,我开始越来越感到害怕、惶恐,我怕自己死、害怕意外、对没有发生的天灾人祸感到无比的恐惧甚至生理上的战栗,你说,为什么会这样?”
  他的表情看起来非常困惑,好像那真的是一个疑问句,但他其实心中早已有了一个懵懵懂懂的答案,却不知道该怎么确切地去形容。
  ——因为我最害怕失去你。
  炎一却只是摸了摸他被风吹乱的发顶,半晌,他出神地望着远方深蓝色夜幕中无垠的绚丽星空:“因为勇气总是与恐惧一同存在。”
  他说。
  “……你只是长大了,变得更勇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