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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要活着回来


  这句话问得让人摸不着头脑,炎一深深地看着他,道:“那天你来我家,我们大吵一架的时候。”
  季玺微微睁了睁眼,好似突然明白了什么。
  随后,他怅然而释怀地笑了,笑容苦涩而无尽悲哀。
  季玺在那一刻,终于彻底明白了炎一的未尽之言。
  他是一切罪恶的祸首,是炎一最痛恨的畸变改造人,他们之间……永远没有可能。
  原来,从一开始,他所拥有的,就注定不是属于他的。
  炎一说想掐死他,是真的想杀了他。
  他们还是要走到兵戎相见的这一天。
  此刻炎一却按住了他不断流血的手,眼神沉沉:“别放了。”
  季玺苍白着脸,勉强一笑:“也许有用呢,你们这么多人,多准备一些,我就当做好事了。”
  炎一静静地看着他。
  “阎一。”季玺道,“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他闭上眼,神色却异常坚定:“这一切都是不对的,这个世界……全部都是错误的。”
  常怀笑了笑:“恭喜,很高兴你终于意识到了这个世界的操蛋之处。”
  他用异常粗鲁地话说:“——就是一团狗屎。”
  季玺也笑了,迎风而立,身形如一杆笔直的枪:“谢谢,很精确的形容,我表示完全赞同。”
  虚伪的秩序理当被摧毁,弥天的错误应当被重新修正,高塔上的伪神们,也该是时候尝尝被打落泥地的滋味了。
  远处,高塔在受到入侵后持续发出紧急警报,黑压压的士兵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
  季玺将自己浑身上下的血都几乎抽干,把所有装满的血袋都扔给炎一和茅黑,沉重的战靴声离他们越来越近。
  “快走吧。”他说。
  炎一似是意外这一次季玺竟然没有阻止。
  “你有要做的事,我也是。”
  季玺道。
  “申城这边我来处理,解决了就过来找你们。”
  形势刻不容缓,茅黑和阿佑常怀先上了飞机,炎一最后深深地看了季玺一眼,却只是简短地说了四个字:“注意安全。”
  “放心吧,毕竟也是我自家的老巢,不至于孤立无援。”季玺几乎是强行压制着想要极力挽留他的心情,极力装出一副看似云淡风轻的模样,微微笑了笑,“炎一。”
  他哑声道:“我会好好注意的。”
  “……你也答应我,要活着回来。”
  炎一交汇着银河与月色的黑眸深沉地望着季玺,那一秒钟如同过去了千年,他过去对季玺承诺过无数次,此刻却再说不出一个“好”字。
  这注定是一条有来无回的路。
  他在军队一边慢慢忆起自己的计划,一边看着自己逐渐沉沦。
  等他意识到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造化弄人。
  若是侥幸万分之一他能活下来……
  炎一垂下的手在季玺看不到的地方握成拳。
  不,没有如果。
  是他自己选择殉于正道,到了这一步,再不舍得又能如何。
  他们终究是没有更多的时间了。
  匆促的离别中,季玺终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他眼睁睁看着炎一上了飞机,在被狙击前的最后一刻,机浆嗡嗡旋转,墨色的直升机缓缓升空,升入无边晦暗的夜空。
  黎明尚未破晓,扑面而来的,是灭顶的黑暗。
  火炮冲天,将黑夜照得宛如白昼,塔内的士兵蜂拥而来,持着机关枪不停地扫射着。
  季玺钻进另一台直升机,点火起飞,他脊柱内的芯片在最大的负荷下工作,连那一块皮肤都发烫通红。
  他的智能系统不断地发出警告,显示容量过载,大部分功能和权限在防火墙地作用下已被禁用,季玺试图让系统自我感染,攻击高塔内部,但这一小块芯片的能量到底是太小了,还不足以同时操作整个高塔的系统,只能试图将干扰信号插入这些巡查追兵的智能助手内。
  短暂的干扰给季玺争取了几秒钟宝贵的时间。
  季玺立刻熟练地操纵飞行面板,直升机离开停机坪,向着高塔顶部的位置飞去,那里曾是他的家。
  以塔内松散的安保来看,如今申城基地的最高掌权者可能根本就不在此处。
  既然知晓季家和反叛者都同属于改造人阵营,事情反而好办了不少,到底是谁坐那个上位不过是一场改造人之间的内讧罢了,季家统治基地那么多年,威望到底还在,科技时代,他只要控制了系统和军备武器,便等同于掌控了半个基地。
  他需要到中央控制台,将他的权限全部重新激活。
  季玺将直升机开到塔顶,随后纵身跃下,身形如同一尾游鱼。
  中央天台,一块玻璃自动翻开,那是家居系统,季玺异常顺利地由此侵入。
  他滚落在地上,地板上铺着厚厚的毛毯,即使是摔上去也不会感到疼痛。
  周遭安安静静。
  季玺迅速爬起身,环视了一下四周,这就是他曾经的住所,如今却被改造地颇有些面目全非,地毯是暗红镶金边的花纹,红木的壁炉烧着炭火,他的饼干垫被换成了天鹅绒的豪华沙发,同色系的窗帘辍着金灿灿的流苏,整个房间如同一所豪华的宫殿。
  恶俗。
  季玺内心默默吐槽了一句。
  就在这时,卧室的方向突然窸窸窣窣地传来一阵声响,季玺闪身一躲,藏在帘子后面,过了不久,却见那扇卧室门突然打开了,一个穿着白色蕾丝睡裙的少女像是刚被吵醒,奇怪地朝外面看了一眼。
  她长得极美,明眸皓齿,面容恬淡而不具攻击性,肤色雪白,鼻尖娇小,还有一颗饱满圆润的唇珠,像一只鹿。
  季玺望着那张熟悉的脸,睁大双眼。
  那竟然是……他曾经的未婚妻,洛晚意。
  季玺掀开帘子,走了出去,与她正对面。
  洛晚意顿时吓了一跳,慌张道:“你……”
  她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你……是小季?”
  季玺微微点头,皱眉:“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洛晚意说:“这里是我家。”她轻声细语地道,那张弧度完美的樱桃小口一张一合,长长的羽睫垂下,看不清神色,“你离开后,李珹文上位,我就嫁给了他。”
  季玺顿了片刻:“竟然是他。”
  李珹文。
  季玺当然熟悉那个人。
  李珹文是他祖父的副手,在季瑄手下干了约三十年,心腹大将。
  季家早百年前与李家算是同一祖上,说来也称得上关系亲厚的姻亲,时常走动,因此季瑄当权后提拔了一干李氏的子弟,李珹文便是其中能力最出众也最得季瑄赏识的一个。
  谁想,李珹文蛰伏多年,原来早不甘心只做区区一任副手,打算取而代之了。
  从前季玺一直以为季家是被潜伏伪装的畸变人灭门,现下终于得知真相,才明白,季家的破灭也不过是一场基因改造人之间的窝里斗罢了。
  季玺自嘲地笑了笑:“这么多年,李家狼子野心,我竟全然不知。”
  亏得他从小见李珹文时,总恭敬礼貌地叫一声叔叔,李珹文有时去军队考察,回来时还会给无法出塔的季玺带一些小玩意儿,泥塑的糖人和炸米花。
  往事如烟,当真是人心难测。
  洛晚意低低地道:“我听他说,是你出生后,李家和季爷爷产生了一些争端,所以才……”
  她盈盈地望着季玺:“总之,他们要抓你的。小季,你不能在这里久留,赶紧走吧。”
  季玺愣了一下:“是因为我?”
  洛晚意悲戚道:“是因为你的基因,小季。这件事洛家也有份,他们一边把我嫁给你,拉拢着季家,一边又暗地里跟李家筹划政变,两边都捞着好,我那时完全不知道,对不起。”
  季玺倒不未必多么关心洛家的小算盘,洛家过去原本是苏杭那边的土著,在建立基地时曾出资造了一所粮仓,才硬生生往申城这摊浑水里掺和了一脚。
  季玺出生后这些年,洛家在政权内部的地位始终不好不坏,稳中有升,原本季家若真想联姻也找不上他们,但人类的生育率实在太低,洛家胜就胜在有一名与季玺相配的适龄女儿,季瑄后来看在他们安分守己,洛晚意性格柔软,教养出众,才拍板定了这桩婚事。
  到了他们这个地位,尔虞我诈随处可见,就算是夫妻间也毫不意外,他与洛氏本就无甚情分,如不是这一纸婚约,恐怕连洛氏当家姓甚名谁都闻所未闻。
  季玺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我的基因?我的基因怎么了吗?”
  洛晚意却摇摇头:“具体我不清楚,只知道是他们的研究碰上了瓶颈,若是走不出来,便只有死局。”她抬起头,那张脸如同黄金分割而成的比例,眼珠如水晶,头发如绸缎,皮肤胜白雪,她这样楚楚动人地看着你的时候,简直就像一个完美的人偶娃娃,显得异常不真实。
  她这些年更美了,季玺想,跟自己一样,越来越不像个人了。
  “经过基因改造的人是很难有后代的。”她说,“他们不让我知道,但我猜想这就是他们苦恼的原因。这就是所有人都想解决的最大难题。”
  “尽管我的生育等级一直是A+,但成婚一年,每一次受精后三天内必定着床失败,只要李珹文在,我们就会交配,有时甚至一夜两三次,可我们至今还是没能有后代。”
  她在自己的前未婚夫面前陈述自己与另一个男人的婚后生活,面不红心不跳,仿佛只是一件例行公事。
  “科研所查不出理由,他们只会说,所有数据指标都达到了合理的标准,可失败的原因是什么?他们没有办法用我们已知的科学体系来衡量,只能用概率问题来解释。”洛晚意甜美地笑了笑,呵气如兰,“但我想,没那么复杂。
  “……就是上天要惩罚我们。”
  季玺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他想起以前年幼时那个跟他一起疯玩的小女孩,如今在她高贵优雅的身影里,已找不出多少痕迹了。
  他想到了一个词来形容这种状态。
  ——绝望。
  并不歇斯底里,她以一种体面地方式绝望着,在黄金的宫殿内,慢慢地腐朽着。
  他再在她的身上看不到一丝生气。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疯了?”洛晚意道,“什么上天不上天的,那是没有科学的原始动物才会崇尚的东西。”
  “可有时候你不得不迷信,因为你找不出理由,我情愿相信是有一双神的手在操控我们。”
  “基因改造后,人的寿命的确大大延长了,但也并不是永生,哦,除了那些劣等的畸变人,它们是永存的。”
  “如果没有后代,总有一天人类会全部死光,这个物种将会被消灭。可是被谁呢?我们没有天敌,统领世界,但是逆天而行,总是会遭到报应的,这是我们自食其果。”
  季玺愣了愣:“可是全人类的生育率都在骤减,我还以为……”
  洛晚意善意地笑起来,双手捂着胸口:“天哪,小季。”
  她用优美如歌喉的嗓音叹了一声,表示自己的惊讶。
  “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
  “合成食品是会损害生殖功能的。”她道,“为了掩盖基因改造带来的异常,高分子食物已经在全基地推行近四十年了。”
  “是我们,在人为地控制着种群数量啊。”
  季玺的表情短暂地呈现出一片全然的空白。
  到底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还是人类自己将自己送上了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