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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白一程
  【赤魂千万,唯你能斩】
  白原和易泊颜赶到医院的时候,看见韩辰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长椅上。他弓着背,衣服上被烧了好几个洞出来,好像这样孤独度过了好几个世纪。
  白原想过去,却被易泊颜一把拉住。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白原愣了愣,迈出的脚步停在原地,竟也跟着犹豫起来。
  距离火灾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韩贪墨,还在手术中。医生说他不仅吸入了过量浓烟,胸口上还有非常严重的外伤,他们只能尽力抢救,结果如何只能听天命。
  韩辰保持着仰望的姿势已经很久了,他怔怔地盯着正在亮着的手术灯,不知是期望它熄灭,还是害怕它熄灭。
  忽然,一个盐水瓶在韩辰的脚边炸开。尖锐的声响拉回了韩辰的思绪,他茫然地回过头,脸上立即挨了重重的一拳。韩辰像个破落的风筝一样摔到角落里,映入眼帘的依稀是邻居狰狞的脸。
  “祸害精!你们家着火连累我们家也被烧了一半,我老婆现在还要死不活!去死吧你!”
  刚给了韩辰一拳的男人愤怒地叫道,在他的身后还有三三两两的人,将韩辰围了起来。
  “赔钱!臭小子,赔钱!”
  白原和易泊颜见情况不对,赶紧跑上前去,帮韩辰拉开那些情绪激动的人们。
  “你们冷静一点!韩家也被烧了个精光,现在韩辰爷爷还在抢救呢!喂……”白原尽量拦住那些人不让他们再对韩辰拳打脚踢,顺便扯着嗓子嚷嚷。
  易泊颜用力地推了推韩辰的肩膀,一直叫着他的名字,“韩辰!韩辰!”
  韩辰缓缓地推开易泊颜停在他肩膀上的手,慢慢地站了起来。
  易泊颜怔怔地看着他瘦削却挺得笔直的脊梁,心底忽然生出无法形容的悲壮感。她不由自主地随着韩辰站了起来,却被他低垂的眉眼所震慑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们说要赔多少,我会一分不差地赔给你们的。”韩辰低着头,声音低沉,“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一定会赔给你们。”
  韩辰紧抿双唇,白衬衫里的身躯单薄却硬挺。
  白原随即说道:“你们要找人赔钱,总得双方坐下来好好协商才行吧?现在他爷爷还在手术室里面,你们要他怎么和你们谈?”见围堵的人群情绪有些松动,白原说道,“这样,我帮韩辰先支付你们一部分费用,你们先回去,行不行?”
  “不行。”韩辰皱眉阻止道。
  白原冲韩辰笑笑,“你和我别计较这么多。”
  邻居们得了白原的承诺,拿了钱以后这才散了。手术室的急救灯在这个时候也灭了,医生从里面走了出来。
  韩辰赶紧跑上前去,语无伦次地问道:“医生,我爷爷他……他……”
  医生眉头未平,“病人已经抢救过来了,但是现在仍在昏迷中,具体情况要看病人的求生意志是否顽强……”
  韩辰一怔,酸涩感从喉间冲到鼻子,他的眼眶一下子湿润肿胀了起来。他低下头用力地揉揉脸,轻轻地嗯了一声,说道:“谢谢医生。”
  至少,他还没有失去他的爷爷。
  “那……那个女孩子呢?”
  “她已经醒了。”医生的语气十分严厉,“不过她是怎么回事?身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外伤?是不是家庭暴力?如果你是她的同学,我建议你尽快帮她和警察联系。”
  家庭暴力……韩辰苦笑,不是简单的家庭暴力那么简单,枉他口口声声想要救秦初里,却一次一次害得她遍体鳞伤。
  秦初里是在一天后被允许探病的。韩辰推开病房门时,她正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发呆。她的脸蛋上贴着纱布,手臂上也缠着绷带,不知在被衣服遮住的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多少伤口。相比较他第一次见她时,秦初里消瘦了太多,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
  韩辰把清粥放到小柜上,替秦初里打开了窗。
  “通通气吧。”他说,“医院的味道太难闻了。”
  “没关系。”秦初里淡淡地说道。
  “谢谢你救了我爷爷。”
  “举手之劳。”
  韩辰的心里疼了一下,明明快把自己的命搭进去,明明并不是举手之劳。
  “我听医生说,你身上有很多伤,都是秦湛干的吗?”
  秦初里有些不解地看着韩辰,不知道他为什么看起来那么难过。
  在责罚这件事上,秦湛从来不会心软,只要能留下她的命就好。秦初里深知自己于秦家的角色,所以对于秦湛的心狠手辣也并不会有什么抱怨或者伤心的情绪。从她很小的时候向名为父亲和哥哥的人伸出手希望获得一个拥抱却被无情地关在不见天日的小房间里时,她就清楚地明白她和秦家的关系更像是一场债务,唯有她还清欠秦家的东西,她才能解脱。
  至于这个解脱是生是死,都无所谓。
  秦初里向来不喜欢亏欠别人什么东西,她觉得一切清清楚楚比较好,比如她给了韩辰一刀,那她就在要回绝刃这件事上给对方留一点余地;比如她既然答应了韩辰在他没有交出绝刃之前不会有任何危险,那她就尽自己所能保证对方的安全;比如她吃了韩辰几串烤鱿鱼又得他收留,那她至少不能连累韩辰的家人。
  “谢谢你。”他低声道,“真的,谢谢你救我爷爷。”
  “你刚才说过一遍了。”秦初里答的冷淡。“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秦湛没有找到绝刃,一定会卷土重来。他只是派出几个喽啰就打得你毫无还手之力。”
  韩辰低着头,一根一根地数着自己的手指。
  “什么都不做。”韩辰道。
  “什么?”秦初里惊讶地看着他。
  “你说得对,我根本不是秦湛的对手,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为什么还要以卵击石呢?”韩辰摊开手掌,看着自己掌心中的纹路,“绝刃本来就不是我的,不是吗?”
  其实中途的时候韩辰抽空回了趟家——如果那个已经被烧的面目全非的黑窟窿还能被称之为是家的话。他回到自己房中,绝刃还好好地待在床板下的凹槽里。
  一时间韩辰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如果他并没有收下这把刀并将它藏好,如果让秦湛的人早点将绝刃带走,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也不会把他爷爷卷进来了?
  韩辰不知道自己的心中究竟是仇恨多些还是后悔多些,他只知道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带着绝刃了。
  他拿不起。
  秦初里的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她以为韩辰会被激怒,或者去向秦湛把他爷爷的仇讨回来。她并不是指望韩辰能杀死秦湛,她只是觉得这世上的恩怨都是要算清的,被捅了一刀就一定要还回去,可她没有想到韩辰居然在这个时候选择了沉默和退缩。
  秦初里的眸子中渐渐涌现了失望之色,好不容易在她与韩辰之间消失的鄙夷和嫌恶终于又卷土重来。
  真是废物。
  “滚。”秦初里她闭上眼睛躺回床里,言简意赅地下了逐客令。
  韩辰直起腰来,并没有因为秦初里的态度而感觉到难堪。他慢吞吞地往门外走去,快离开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天已经有些热了,医院的被褥却还是十分厚实。少女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额头沁出了一层薄汗。他明明听医生说秦初里的背部也有伤不能平躺的,现在看来,秦初里大概是真的很生气。
  可韩辰已经没有那个精力再去照顾到秦初里的情绪了。更何况,万物总有个说头,他不能不明不白被人当成枪杆子使,被卖了还傻乎乎地替别人数钱。
  绝刃,他无论如何都要还回去。
  然而,对方是白家,这让韩辰犯起了难。
  纵火案悬而未决,在没有抓到真凶之前,邻居们自然将矛头对准了罪魁祸首的韩家。韩贪墨虽有积蓄,但用来赔偿周围邻居们的损失也是远远不够。远在国外的父母听说这件事以后也没回来,只是出手阔绰地打来一大笔钱,符合他们一贯的行事风格。韩辰也没客气,通通取出来用了,可饶是如此,距离他们和邻居们的赔偿金也还是差了一大截。
  正当韩辰硬着头皮去邻居们家中想求他们宽限一些还钱的时限,邻居们却告知韩辰白家的人已经帮他把赔偿金都给了。韩辰能想到的白家人只有白原一个,他们是朋友没错,但不代表韩辰认为自己可以欠他这么大一个人情。
  尤其是,赤魂兽当前,这人情着实微妙。
  韩辰又去ICU病房看了看他的爷爷,相比较其他重症监护室的病人和家属来说,他爷爷算是状况好的。
  韩辰的脸贴在玻璃上,静静地朝里注视着。他记得他爷爷的身体一向硬朗,这几年心脏虽然不好,可也在坚持运动。早些年他还年轻的时候,跑步冬泳舞剑一件事没落下,现在,总不会就这样离他而去吧。
  韩辰闭了闭眼睛,如果他一早就听从他爷爷的话离开这里就好了。是他太自不量力了,以为赤魂兽没那么厉害,以为他能独自面对眼前的风波。
  “爷爷,你千万不能有事啊。”韩辰低喃,嘴巴里哈出的白气使面前的玻璃一片模糊,他将头抵在上面,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声音有点委屈。
  “我只剩下您一个啦。”他顿了顿道,“我再也不和您顶嘴了,您煮多少粥我一定通通喝完,还有,我再也不打架了,我每天陪您写毛笔字下棋,您想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您醒过来,只要您醒过来……”
  韩辰听见自己声音中的哽咽,他用力地揉了揉脸,还是没允许自己哭出来。
  “等我处理完我手头上的事,您要去搬去哪我们就搬去哪。”
  韩辰背着刀,按响白家住宅门铃并说明来意的时候,惊诧的白原亲自出来给他开门。
  “你怎么来了?”
  韩辰开门见山地问道:“为什么要帮我赔偿那些邻居?”
  白原一怔,“你欠谁的钱不是欠,干吗非得看你那些倒霉邻居的脸色啊?!那些钱对我们家来说又不算什么。”
  “钱我会尽快还给你的。”韩辰道,“白先生在吗?”
  “你找我爸?”白原奇怪地看着韩辰,为他让开了一条路,“他在,你进来吧。”
  韩辰跟着白原进了门,被告知白一程正在二楼的书房等着他们。他们沿着弯曲的楼梯向上走,韩辰却隐约感受一些压抑的气氛,笼罩在他四周。
  整个二楼都是白一程的书房。而更让韩辰吃惊的是,除了书房以外还有很大一部分是白一程的个人收藏品陈列区。这里堪比一个小小的博物馆,摆放着各种韩辰叫不出名字的藏品。而其中,以古刀和古剑最为居多。
  韩辰终于明白,也许对于白家来说,替他支付的那些赔偿金不过只是一件收藏品的价格。也难怪,白一程能说送就送一把给他。
  白原替他推开了厚重的书房门,白一程坐在宽大的红木桌前,见韩辰来了,他露出一抹和煦的微笑来。
  “韩辰来了啊,快过来坐。”白一程让佣人去帮韩辰泡茶,韩辰却站着不动。
  “谢谢,不过不用那么麻烦,我把东西还给您就走。”
  白一程挑挑眉,若有所思地看着韩辰。
  韩辰将背上的袋子解了下来,当着白一程的面打开,那里面装着的正是绝刃。
  白一程的笑容变得模糊不清,那英俊而成熟的外表变得危险起来,“这把刀不是让小原送给你了吗?”
  “这把刀不是我的。”韩辰一字一顿地说道。
  白一程笑意更深,“既然我送给了你,那它就是你的。”
  “你把它送给我,不过是为了逼我和赤魂兽对抗。”
  韩辰稍微用脑子想一想,就发现了其中的蹊跷。之前那些他翻来覆去思考良久却总觉得漏了什么的旧事终于被一根线串联了起来。一切都是从古文物展开始的,文物展的邀请函是白原给的,而古文物展上的许多文物都是白一程赞助的,甚至连绝刃都是白一程让白原送给他的。
  他就像被一根线牵着,一步一步走进了这个巨大的漩涡之中。
  线的源头,只有一个白家。
  他相信世上的事之所以会发生,都是必然性大于偶然性的,从来都不会有那么巧合,有的只是有意为之。
  白一程脸上的笑意终于淡去,既然韩辰已经看穿了,他也没必要再伪装了。他摇摇头,叹息道:“韩辰,不是我逼你,你天生就具备我们都没有的能力,不能浪费。”
  愤怒的种子在韩辰的心底爆炸,他撞开面前的椅子,几步跨到白一程的面前揪住了他的衣领。
  白原吓得叫了一声,“辰哥松手,我爸身子弱不经揍!”
  白一程看起来弱不禁风,在他的压制下根本动弹不得,只是眯起一双眼睛,神色波澜不惊。韩辰手中的力道却丝毫不肯放松,青筋一根一根地从他的胳膊上暴了出来,他把白一程推到墙角,死死地卡住了他的喉咙。
  韩辰像头愤怒的兽,“为什么!”
  忽然,韩辰耳边擦过一丝冷冽的拳风,他歪歪头,避开他脑后挥过来的拳头。
  他压制着白一程回过头,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的易泊颜浑身颤抖,一脸惊恐地看着他,眼底满是对白一程安危的担忧。
  “韩辰!快放开白先生!”
  韩辰皱了皱眉头,易泊颜的出现让他更加愤怒。他用力地甩手,猝不及防的易泊颜就被他甩开,撞飞了摆放在桌面上各种大大小小的东西。
  韩辰看看对眼中只有白一程的易泊颜,终于了悟,“原来你们真是一伙的。”
  “白先生!”易泊颜担心韩辰的情绪会对白一程造成威胁,又想上前。
  白一程朝易泊颜摆了摆手,他的眼镜被韩辰撞歪了,领口的扣子估摸着也因这粗暴的推搡而掉了好几颗。他费力地扯了扯嘴角,一字一顿地反问道:“为什么?那你为什么不问问那些赤魂兽,为什么要寄宿在人类的身体上,并试图将人类取而代之呢?你只看到我逼你,可你怎么忘了你也曾亲眼见到赤魂兽的残暴和嗜杀呢?”
  韩辰一怔,手上的力道松了松,白一程剧烈地咳嗽起来,声音虽然支离破碎,可异常的尖锐。
  “就算没有我,你也逃不开你的宿命。我们从来都不是对方的敌人,我们的敌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赤魂兽。”
  察觉到他的动摇,白一程稍微用力便推开了他。他弯着腰扶着桌子喘了两口气,说道:“韩辰,你以为你面对的只是一个秦湛吗?你面对的整个赤魂兽的族群。它们的势力范围之广之深,都是你无法想象得到的。秦湛不过只是其中的一个,就已经让你毫无招架之力了,如果我不推你一把,也许现在你早就去见阎罗王了。
  人神组织这么多年来之所以能和赤魂兽分庭抗礼,是因为有不同的势力和财力支持着他们。这个世上有想要取代人类的赤魂兽,也自然会有拼死保全自己性命的人类。我只是这些不想死的人其中之一。
  韩辰,并不是我想逼你,而是我们现在能仰仗的就只有你了。”
  “所以,你先引我入局把我逼到绝路上,再通过帮助施舍我的这种方式,来让我觉得亏欠了你的人情,好为你卖命?”韩辰浑身发抖,试图心平气和,压抑内心的怒气,“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多少无辜的人?”
  白一程无奈地笑笑,“要成就大事就一定要有牺牲。就算现在让他们活着,几年后,十几年后,当组织的力量不足以再压制赤魂兽的时候,所有人都会死。”
  韩辰怔了怔,无法回答。
  “还记得那场巷战吗?那晚小颜负责追捕赤魂兽,赶到的时候恰好发现你爆发的能力,于是告诉了我。于是我让小原拿邀请函给你,接下来的种种,都是我们对你能力的试探。展览会之后,我们确定你的确是唯一那个可以驾驭绝刃的人。我让小原将绝刃送给你,的确是想引秦湛对你出手。可同时,我也希望你能产生要与之对抗的觉悟。然而很可惜,你让我看到了你的善良,却并没有让我看到你的担当。”
  白一程说到这里,遗憾地摇了摇头,“也许是我错了,我不该逼你,因为你根本就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你只会说些要保护身边人的空话,可实际上你什么都不敢做。”
  白一程绝刃提起,向韩辰抛去。韩辰下意识接住,握在手里。
  “如果你真的不愿意,我不会再逼你,你欠我的那些钱也不必归还,我甚至可以安排小颜从此保护你,让赤魂兽永远都找不到你。但是韩辰,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你甘心吗?从此像条丧家犬一样的活着?”
  韩辰握着手中的刀,绝刃不知何时变得沉重,可是他攥在手里,始终没办法放下。
  “辰哥……”白原着急地看着他,想上前拉住他,可韩辰退得更远。
  韩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道:“所有的事情,你都知道?”
  白原张了张嘴,他不知道从何说起,可是他的表情已经给了韩辰答案。
  “我有当过你是朋友的。”韩辰自嘲地笑道。
  白原一愣,立刻明白韩辰话里的深意。他的眼眶一下子红了,紧抿着唇不说话。
  韩辰握着刀,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他觉得这一口气,几乎要耗尽他这一生的气力。
  “为什么一定是我?”
  “因为只有你,才能使用绝刃啊。”
  “你要我怎么做?”
  白一程愣了愣,随即露出一个笑容来,“欢迎走上斩魂之路,韩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