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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雨落春生,云间初霁。
  谢伯一走,屋子里的空气都凉掉了。
  “咳,云哥儿,先把药喝了吧。”
  裴敏知走到床边,不自觉朝左侧偏了偏身子。
  “身子没养好之前,你不必急着起来。毕竟我们在此地落脚也不是长久之计,若是你能好生休养尽快恢复,我们也好快些启程赶路。嗯……之前一直没机会问你,等你病好了,你可愿意与我们一路同行?”
  云哥儿微微仰着头,一字一句听得颇为仔细。听到最后一句,他瞳孔微微放大,澄静的目光从裴敏知的唇瓣缓缓向上落在他温润的眼睛上。似是在确认着什么,迟疑着什么。好不容易等到他手起笔落,纸上却只留下了短短四个字。
  “不必如此。”
  裴敏知的心被这几个字狠狠撞了一下。他从没想过,云哥儿愿意为自己放弃生命,却不愿意跟在自己身边?他以为共同经历了风雨,云哥儿便理所应当像他那样放下芥蒂,放下世俗的成见,彼此坦诚以待。
  云哥儿却拒绝了他。
  他以为的,统统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有何不可?你只需回答愿还是不愿?”
  云哥儿没有被他眼中的寒意吓到,继续摇头。他这个人看似脆弱得不堪一击,骨子里却别有一番倔强的劲头儿。
  “我不配。带着我这样的人,有辱公子清白。”
  “我早就不是什么贵公子了,何须受那些世俗所累?而且我相信你,知道你虽出身烟花之地,却极有骨气,从未向那肮脏之事低过头!”
  云哥儿脸上露出了一个讥讽的笑。回想这些时日,大多数时间他都在昏睡,面容安静乖巧。偶尔清醒过来虽然少言寡语脸上的表情多是淡漠的,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满脸嘲讽,浑身戾气。
  “相信妓院里沦落多年的小倌的清白?当真是个笑话!公子莫不是被我迷昏了头了?你不会真的天真的以为我一个人能抗得过所有那些畜生?实话告诉你,我早就被吃抹干净了!  被折腾得魂都不剩,可惜还是学不会卖乖。我以为这世上只有我一个傻的,没想到如今又碰上了一个。”
  云哥儿写完最后一个字,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一气之下把毛笔狠狠摔了出去。墨汁淋淋漓漓洒了一地。
  有几滴甚至甩到了裴敏知新换上的袍子上。月白色的布料被那些斑驳的污点弄脏了,分外刺眼,格外讽刺。
  刺得裴敏知的心漏了一个洞。心头对未来的那点希冀也慢慢漏尽了。
  他浑浑噩噩地拾起地上的毛笔,在桌上放好。浑浑噩噩地走出了门去。
  房间里终于彻底安静了。
  云哥儿笑着抹了把眼睛,任凭绵软无力的身体重新栽倒在床铺上。
  *
  谢伯想不明白,为啥自己离开了那么一会儿的功夫,这俩人的画风就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以前凡事抢着操心,照顾这个又照顾那个的公子如今只顾闷头吃饭,竟连一句话都没说。床上那位呢,本来就是个哑的,性子又古怪,如今直挺挺地在床上躺着,更加不能指望什么。
  就这么别别扭扭打发完了午饭,裴敏知又被门外守着的村民拉去看病了。
  石井村的村名自从听说村里来了一位看病不要钱的贵公子,恨不得倾巢出动蜂拥而至。裴敏知一开始还担心自己学术不精,怕是辜负了乡亲们的厚望。不成想此地荒僻落后,村民们向来缺医少药,像他这种半吊子也颇有用武之地。再加上他儒雅俊秀,性情温和,很快就得到了全村人的热烈拥戴,恨不得将他比做了活神仙去。
  一天下来尽管口鼻生烟,疲乏得紧,裴敏知心里还是有小小的满足的,这证明他真的可以凭自己的能力照顾谢伯和云哥儿。
  可是一想到云哥儿,浓重的挫败感如同当头泼下的一盆冷水,心中将将燃起的希望登时熄灭了。
  虽然一下午没再跟他说过一句话,云哥儿还是不顾他的劝阻下床来了。他白着一张脸在院子里洒扫收拾,没动几下就要停下来喘息一阵儿。裴敏知就坐在一旁给人看病,见他这样,心里更加有气,所幸不去管他。
  如此熬到夕阳西下,裴敏知瞥见云哥儿消瘦的背猛地晃了两晃。当时他正帮着谢伯生火做饭,这一晃险些把脑袋磕到灶台上去。
  裴敏知霍然起身,当即打发了剩下的村民,走到云哥儿身边,一把将人抱了起来。也许是人眩晕的厉害,云哥儿的身体猛然一僵,却并没怎么挣扎。裴敏知瞧着怀里轻飘飘的那个人儿,梗着脖子避开他的目光,大眼睛眼里却一下子蒙了一层雾气,心里的火气登时便消了,忙将人放到床上裹好被子。
  云哥儿立刻转过身去不看他,微微抖动的肩膀却没有逃过裴敏知惊异的目光。裴敏知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脆弱猛然惊醒了。
  原来这个人远比他们以为的要脆弱敏感得多。而自己一直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去同情他,怜悯他。一味把他就在身边也不过是他这个所谓的正人君子一厢情愿的施舍。这跟那些困住他多年的禽兽又有什么区别呢?他从来没有站在对等的角度,设身处地为云哥儿着想过。他想要的,渴望的究竟是什么。
  一定是自由吧。
  “是我错了,云哥儿。我不该对你忘加揣测,也不该强迫要求你做任何事情。我知道你当时听到了我和谢伯的对话。这么些年来我虽然吃的苦远不及你多,但也并非是个不谙世事的傻子,怎么会如此不懂世间疾苦呢?我之所以那么说,不过是希望引导谢伯,让他对你多生出几分怜悯和爱护。既然明知道你的出身,还是决定带你回来,就是因为我根本不在乎!
  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勉强你了。如果你定要偿还这几日的恩情,那就在这里好好把伤养好。这是我唯一的条件,只要你把伤养好,不论今后你决定是去是留,我都尊重你的选择。”
  听着他毫不犹豫转身离开的脚步声,云哥儿的心收紧了,泪却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