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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手机里的秘密


  宋珂清醒过来的时候人在医院。
  睁开眼,入目是柔和的墙,温暖却充斥着消毒水气息的空气。外面天还是黑的,病房的门开着一条缝,有几个人在门外低声说话。
  护士端着药进来检查状况,一见他就惊喜地朝外喊:“人醒了!”
  交谈声随即暂停。
  应该是师兄程逸安吧。宋珂做了个深呼吸,尽力端出一副“我很好”的表情,没想到进来的居然是陈觉。
  他怎么来了?
  陈觉的表情很肃然,身后还跟着两个警察,“醒了?感觉怎么样。”
  宋珂动了动唇,嗓子却干哑得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将双手用力攥紧来汲取一点力气。
  “陈总……”
  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按住:“别乱动。你刚缝完针没多久,虽然伤口不深但失血量不少,这两天尽量听医生的卧床静养。”
  看着一贯最注意形象的他穿着满是褶皱的衬衣,发型也因为来得太急而稍欠打理,宋珂心里说不出的酸楚和安慰。
  “陈总你怎么来了?其实你不用过来的,我没什么大碍。”
  “有没有大碍你说了不算,得听医生的。”陈觉语气不软不硬,“知不知道你把陈念吓坏了,她半夜着急地打电话给我,说你在路上遭人抢劫还受伤昏迷进了医院,让我无论如何要过来看看。”
  宋珂心口微颤:“抱歉。”
  “这话留着对她说吧。”
  后面的警察轻咳一声:“两位,方不方便让我们问几句?”
  发现宋珂的路人报了案,民警是来询问事发经过的。他们一个人问,另一个人记录,过程中陈觉一直在沙发那边回复手机消息。
  “对方一共几个人?”
  “四个。”
  “请你描述一下他们的身高长相。”
  安静的病房里只是谈话声跟写字的沙沙声。
  “抢你手机的是哪一个?”
  “额头上有疤的那个。”说到这里宋珂突然回神,想起醒来到现在还没见到自己的手机,就问护士,“请问我的手机在哪?”
  护士啊了一小声,抱歉地指了指:“民警同志把它收走了。”
  民警总是公事公办的:“你手机上或许留有犯罪嫌疑人的指纹,我们需要带走检验。”
  “那什么时候可以还给我?”
  “这个不好说,要看具体的办案进度,一般庭审后会还给你的。”
  不用问也知道过程会很漫长。
  宋珂怔了一怔:“麻烦你们把它拿给我看看。”
  民警虽然觉得奇怪,可还是将手机递给了他。他忍着疼勉强直起身,隔着无菌袋按了几下,发现屏幕不亮了,顿时急得脸色发白:“怎么没反应?”
  “坏了?哟呵,不是摔坏了吧。”
  正着急的时候,忽然有道沉稳的声音:“怎么了?”是陈觉终于舍得起身走过来。
  宋珂转头,怔怔地看着他,嘴唇先是动了动,像是想要说点什么,可是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
  民警也只能表示同情:“也许是屏幕的问题,到时候还你了你拿去找人修一修。”
  宋珂咬牙:“我不想追究了,可以现在就把手机还给我吗?”
  “那恐怕不行。这是公诉案件,不是你想不追究就不追究的。”
  “可它是我的啊。”
  民警抱歉地笑了:“到了我们手里,它就不能算是你的私人物品了,它是证据。”
  刹那间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在宋珂体内蔓延。之前是人,现在是手机,他阻止不了陈觉从自己生活中离开,很快也许就会连最后一点蛛丝马迹都不剩。
  缄默半晌,他强打精神,撑着身体坐起来:“陈总……”
  刚说了这么两个字,声音陡然哽咽。
  “怎么?”
  “请你靠我近一点。”
  陈觉拧起眉盯了他几秒钟,不过最终还是依了他的要求,把身体微微附低:“你说。”
  “别让他们把它拿走。”宋珂哑声恳求,“我知道你有办法,请你帮帮我。”
  请你帮帮我。
  这几个字像一只无形的爪,霎时将陈觉的心狠狠攫紧,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他直起身来看着宋珂,看着这张苍白无助的脸,只觉得宋珂脆弱得就像一张纸,随时都可能被撕碎在自己面前。
  沉吟半晌,他对其他人摆摆手:“病人需要休息,劳驾你们先去外面等。”
  这个面子还是应该给的。民警跟护士对视一眼,一声不吭地出去了,顺手还帮他们带上了门。
  陈觉这才再度看向宋珂。
  宋珂嘴唇紧抿,额头凝着虚汗,视线落在床单上空白的某处,漆黑的睫毛在眼下投映出一小片阴影,鼻翼两侧还含蓄地泛出一点点红。
  他在紧张,有什么秘密害怕被人知道。
  “想让我出力可以,告诉我手机里有什么。”陈觉看着他,“我没理由糊里糊涂帮你。”
  “没有什么特别的……”
  过度失血跟疲惫令宋珂一时想不出可用的借口,只能尽力敷衍过去。
  “那我帮不了你。”陈觉说。
  宋珂疲倦地动了一下,动作牵扯到肩上的伤,眼底闪过一丝痛楚的神色。
  “陈总……那不是什么秘密,我只是不想给别人看。”
  “为什么不想给别人看。”
  “是我私人的东西,我想没有向陈总解释的必要。”
  私人的?
  什么样的东西能称之为私人。是工作文件,还是私密视频?从宋珂的反应来看,明显不是前者。可如果是后者,那这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是跟谁拍的?
  私密视频,私人的……
  忽然一个猜想闪过陈觉脑海。
  会不会是跟陈念?
  他下颏收紧:“难道是你跟我妹妹?”
  宋珂心底一缩,抬头空洞地望着他。
  跟……跟妹妹?
  两道目光直直对视,陈觉的脸色已经变得冷厉:“宋珂你敢。”
  “我……”宋珂微张着嘴,没有说话,看着他像看着陌生人,“我敢什么?”
  这个人真的是陈觉吗?
  他的眉头蹙着,表情像冻结的冰,两只手在床边半攥成拳,好像要跟自己动手一样。
  宋珂看着他,眼底微湿,可是几乎都想笑了。喂,不是不让你皱眉头吗,你怎么总忘。不让你皱眉头,不让你吃那么多汉堡,不让你穿着外套往床上坐,你怎么总忘。
  你真是陈觉吗?
  如果不是,为什么自己仍然觉得熟悉。如果是,为什么丝毫找不到从前的影子?
  看着看着宋珂忽然想到以前,他们两个拌嘴、互相拆台,偶尔也搞冷战,可是陈觉从来一句重话都没有。唯一的一次不联系,也还是因为在乎,因为想逼他承认一些事情。
  那个时候他们还是朋友,公司的注册手续已经办完,名字也由陈觉拍脑袋想出一个。
  “聪明人说漂亮话,干脆就叫睿言,简明易懂。”
  就这样一锤定音。
  陈觉当时整天在他面前哭穷,一会儿说自己没钱吃饭,一会儿说自己没地方住,成天赖在他那个租来的单间不肯走,逼得他常常没好气地说:“把你那些行头卖一卖,我看就够吃好几年的了。不行你到大街上去看看,哪有穷人穿得像你这么好的?”
  不过调侃归调侃,陈觉干起活来还真不错。因为专业基础扎实又见过世面,跟人交流时就显得特别稳健自信,最重要的是还会一口流利的英文跟法文,多厉害啊。
  元宵节刚过,卡了很久的芯片计算资源终于取得很大突破,他们俩欢天喜地地拿着这个突破点去寻找下一轮投资。
  找投资这事跟参加海选差不多,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所以被一口回绝时他倒没有太失落。
  那天太冷了,陈觉不知从哪弄来了一辆车,就停在那家创投公司的地下停车场。两人坐电梯下去,半路被人叫住。
  “陈总!哎哟,陈总,真是你啊!”
  想想自己当时真是傻得冒泡,还以为对方认错人了。对面两个人比他聪明得多,一眼认出他旁边就是鼎鼎大名的铭途集团陈总,围上来毕恭毕敬地问:“陈总,好久不见您母亲身体还好吗?您妹妹是越发能干了,前两天刚跟我们开过会!”
  原来那些天太子在耍着他玩。
  对方西装革履,看上去很有身份,可对陈觉特别的假以辞色,一直到最后还反复询问他们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顿便饭,就去旁边的希尔顿,只是陈觉拒绝了。
  当时他说:“你去啊,我一个人回去。”
  陈觉一言不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回去的路上两人沉默了一路。他坐在陌生的副驾,手心摸到身下柔软的真皮座垫,想起一个小时前自己还在担心租车费用,简直是傻得透顶。偏头望着远处那一抹橘色的黄昏,心里空落落的,形容不出的感觉。
  最后开到小区楼下,他开门下车,陈觉在后面提着打印好却没派上用场的那些业务介绍材料。
  “宋珂。”
  “宋珂——”
  陈觉拉住他:“生我气了?没想故意瞒你,就是真心想交你这个朋友。从小到大我身边那些虚情假意的人太多了,我怕你也跟他们一样因为我姓陈才跟我结交,所以我才——”
  话没说完他就把手抽了出来。
  “我跟你交朋友是因为聊得来,不是谁都想图你点儿什么,别那么自以为是。”
  大概是因为自己有错在先,所以陈觉并没有和他吵,只是面沉如水地盯着他。
  当时他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心里既生气又难过,生气的是陈觉骗他,难过的是他们自此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在那种复杂的情绪下,他控制不住说了一些绝情的话。
  “以后你别来找我了,咱们俩不是一路人。这段时间还是谢谢你的帮忙,我会尽快找人顶替你的工作,工资一分钱也不会少你的。”
  说完也没再给陈觉说话的机会,匆匆地就上了楼。
  一连两个礼拜,他们谁也没找谁。
  两周后那家创投公司打来电话,忽然表示愿意考虑投资睿言,过几天法务跟审计就会过去驻场。
  当时他心里一紧,还以为是陈觉找关系把事情摆平了,没想到对方却主动提起来:“你那个姓陈的合作伙伴不错。这周他天天来我们这儿报到,一待就是五六个小时,啧啧,这么冷的天还陪我们总监的小女儿去公园滑轮滑。我们总监见他心诚,这才答应给你们一个机会的,你可得好好把握啊。”
  他只好连声称是,挂了电话心还在一阵阵发酸,酸得几乎想要放声痛哭一场。
  当然,他既没有哭,也没有主动联系陈觉。
  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加班加点整理资料,困得几乎睡过去。
  电话响了。
  看到陈觉的名字,他一下子清醒过来,谁知接起来却半晌没人说话。
  电话那头久久的沉寂,只能听到似近似远的呼吸,好像是陈觉在抽烟。
  最后还是他打破沉默:“有事么。”
  过了几秒陈觉才说:“没什么,跟你说句对不起。”
  说完那边传来跺脚的声音,像是冷得受不了。
  他问:“你在哪里?”
  陈觉却又沉默了。
  这样的陈觉最让人受不了,好像这种沉默是种无形的压力,压得一颗心喘不过气。一种莫名的冲动之下,他说:“不用跟我说对不起,咱们俩扯平了,你还是回去当你的太子爷吧,别再出来微服私访了。”
  “宋珂。”
  陈觉声音沉了些,沉得他的心一下子提起来,唯恐听到什么自己招架不住的话。
  陈觉说:“宋珂,谁都可以讽刺我,唯独你不行。除了没跟你坦白身份,我没有对你说过哪怕一句假话,我对你是真心诚意的。”
  哪会有人对朋友说这种话。
  他听得心乱如麻,当下把窗户推开,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才说:“我也是真心把你当朋友的,难道我对你说过假话?反倒是你从一开始就拿有色眼镜看人,你——”
  陈觉忽然翻脸:“行了行了,打来向你道歉没有指望你服软,有必要每句话都这么咄咄逼人?我告诉你宋珂,你别觉得我少不了你,我身边朋友多得是。”
  他记得自己当时血都凉了。
  认识以来陈觉从没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过话,但凡闹一点不愉快或是工作上意见相左,先让步的那个总是陈觉。陈觉对他永远有绝对的耐心跟恒心,润物细无声地攻占着他的情感。
  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值得陈觉发这样大的火?
  电话突然挂断,只剩下孤单的忙音。
  短暂的不知所措过后,他决定不去想了,工作堆积如山哪有空去伤春悲秋。可是眼前那一行行的小字全都化了形,澄黄的灯光下长出翅膀四处飞,就是不肯留在他的眼睛里。
  他坐着发呆,好长时间后才意识到自己把手机捏在手里,力气太大捏得都关了机。
  重新开机,手机里蹦出一条消息。
  几分钟前陈觉发来的,冷冰冰的一行字钻进他瞳里——
  “除了跟我装傻你还会什么?是不是哪天我真走了,你才会承认你是在乎我的。”
  何必等到那一天,当时自己无措的反应已经说明一切。
  装了那么久的朋友,触碰到真心的那一秒心脏都快要蜷缩起来,所以他才本能的选择了逃避。可是陈觉不同意,陈觉就是要把窗户纸捅破,逼他承认自己的心意。
  那时的陈觉跟现在这个陈觉,长相身材并无二致,壳子里装的却是不同的灵魂。
  宋珂半倚在病床上,望着眼前这个冤枉他的陈觉,迷惘地发着怔。
  怎么又是秘密。
  那次吵架就是因为他们各有秘密。陈觉隐瞒家庭、身份,而自己隐瞒内心真实的想法,一味地和他装傻,终于把他激怒了。
  那现在呢?
  现在他们之间还有秘密,自己想告诉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