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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不后悔


  第二天清晨宋珂踏上回家的大巴。
  整整一晚的失眠,他反而在车上睡着了,也许是因为很快就能见到爸爸。一想到爸爸他就觉得安心,觉得难过。
  出租车是爸爸下岗后拿经济补偿款买的,自己的车,开得万分爱惜也万分小心。结果开到第八年时接二连三地出问题,先是遇到小偷偷车,把玻璃通通砸烂了开到很远的地方去卖,后来又遇到蛮不讲理的客人,一点证据都没有,硬说在车上丢了钱包,里面整整两万块钱。
  记得那天下着雪,天很黑,别人家已经在看新闻联播,爸爸却从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来,身上只穿着薄得不能再薄的脏棉衣,袖子上沾满了机油。
  “车被扣了。”爸爸的脸冻得发青。
  宋珂想问清发生了什么,可是有一件事不能不马上说,因为整整三个小时他连厕所也没有去,只在客厅的椅子上蜷缩着等父亲回来。
  “爸爸,我到家的时候门口有一个箱子。”他的嘴唇苍白,轻轻的,不起眼地哆嗦着,“里面有两万块钱,还有一把这么长的刀。”
  从小到大只拿过笔的他,头一次用两只手比划一把刀的长度,因为一只手不够长。小臂一般长度的尖刀,开过刃,锋利得让人胆寒。
  当天晚上爸爸对他说,只有搬家一条路可走了。宋珂不想搬,因为很喜欢这个地方,可是爸爸连夜就开始打包要带走的东西。
  很小的时候他们搬过一次家,最早是住化肥厂的平房。后来化肥厂改制,已为人父的宋光远跟着下岗,没日没夜地跑了三年车才带着儿子搬进了楼房,因为这里离学校近一点。
  那时家里大小事情全由他一个人来弄,可是他性格细心又为人谨慎,尽管一边赚钱一边照顾宋珂的生活起居,却把样样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隔壁邻里也知道姓宋的男人又当爹又当妈,常常在生活上帮衬着这父子俩,不叫他们把日子过得太粗枝大叶。穷是一定的,但他们穷得很快乐,直到意外发生的那晚都很快乐。
  终于还是没能等到搬家宋光远就病了,惊吓过度,没有撑太久。
  直到现在宋珂也不知道爸爸究竟被什么人、以什么方式恐吓过。
  爸爸走后很多次他做梦,梦见的都是冬天出车最忙的时候。那时天还没亮爸爸就早早起床,煎一颗鸡蛋,煮熟的玉米一掰为二,一半留给儿子一半留给自己。宋珂被闹钟叫醒时爸爸已经在穿外衣了,膝上戴好自已拿旧袜子改的棉护膝,双手的冻疮涂好药,硕大的保温杯里泡上枸杞、大枣,满满一杯子开水。
  爸爸叫他自己检查书包:“盒饭水杯带上,晚上我去校门口接你。”
  他还没完全睡醒,迷迷糊糊地套上帽子围巾,挂上书包下楼去。昏暗的老楼梯很窄很陡,墙壁两边贴满了开锁的小广告。爸爸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着,打着一个小小的手电筒,里面装两节五号电池那一种。
  车子在楼下冻了一夜,刚坐进去时跟冰窖一样。爸爸先进去开空调,叫他在外面等。里面的灯打开,黄白色的出租车透出橘色调的暖光,他在外面跺脚,搓手,听话地等着。
  等车子预热好了爸爸探出头来喊他:“上来吧儿子。”他心里欢呼一声,表面却像个懂事的大人,上车以后一声不吭地擦拭满是雾气的挡风玻璃。那时爸爸就笑,摸摸他的头,感慨又窝心地笑。
  总是梦到那晚爸爸忘了来接自己,没有提前打招呼。晚自习后他在校门口等了又等,一直等到快要错过夜班公交才搓着手离开。最后一班公交车上只有三个人,投完币他坐到最后一排的角落,一边听音乐一边觉得有点害怕。
  没有生气的感觉,因为知道爸爸不会无缘无故把他扔在学校,不来接他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可是因为没有手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寄希望于爸爸只是忘了。
  结果还没有到家,就在楼下看到楼上没有亮灯,心里那种害怕更加明显。上楼匆匆拿钥匙打开门,他喊:“爸爸?”空荡荡的房间里连回音也没有一声。
  爸爸人呢?
  他又放下书包跑下楼,站在漆黑的楼道口傻等,每呼出一口气眼前都会飘起一小片白雾。那时的他已经在戴眼镜,成天光长个子不长体重,人瘦得像竹竿,一副最愚笨孤僻的书呆子模样。他戳在那里等,手上戴着爸爸给他做的厚手套,针脚拆开了重新塞过棉花的,所以格外暖和。
  等了好久好久,远远的才看到一辆出租,黄白相间的。他急急忙忙跑过去:“爸爸!”
  车刹停在雪地里,熄了火,爸爸推开车门朝他走过来,平时最宝贝的大水杯都忘了拿。黑灯瞎火的,看不清爸爸的样子,只觉得爸爸脸色发白,步履也有些蹒跚。当时明明已经认清是爸爸,可他心里那种害怕还是到了顶点,跑过去将爸爸扶住。
  爸爸的手不仅冷,还很滑很湿。低头看清上面全是血,他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一句。可是爸爸却镇定下来,紧紧攥了一下他的手说:“快上楼去,快跟爸爸上楼去。”
  直到进了家门他才问出声:“爸爸你哪里受伤了,严不严重?”
  没想到爸爸第一件事却是走到厕所去洗手。不止是手上,两边护膝上也都是血,鲜红的颜色,可是反而安慰他:“这是别人的血。”
  那天晚上父子俩久违地睡在同一张床上,宋珂怀里抱着一个热水袋。爸爸把当晚发生的事一点一点告诉他,因为当他是个男子汉,什么都不瞒他。
  “这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知道吗儿子?”
  他缓慢地点头,心里既惶恐又茫然,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告诉任何人,后来听着听着,什么都明白了。
  跑出租的人最知道什么地方可以休息,那晚宋光远就是把车停在一处僻静的路边,想要眯半小时再去接儿子放学。深更半夜的小城又冷又寂静,他闭着眼,放倒车座,双腿搭在前挡上,迷迷糊糊的就快要睡着了,又被一声急刹跟撞击惊醒。
  是那种车头撞上肉体的闷响,没有惨叫,也许是来不及。
  反应了好几秒,宋光远才把腿慢慢放下,转头向窗外看去。马路中央横躺着一个穿校服的年轻人,扎着马尾,大大的书包,应该是女孩子,躺在地上双腿还在痛苦地抽搐,显然是还活着。
  撞人的是辆光面漆黑的长轿车,没来得及熄火,撞懵了一般停在旁边。宋光远喉咙发紧,右手摸到冰凉的车把,就在推开门的前一刻车里的人却下来了。
  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长相,只看到那个人很瘦,西装革履,皮鞋锃亮,右脚却不大方便,手里拄着那种很细的金属拐杖,杵到雪中传来沙沙的笃、笃、笃、笃。
  他在女孩身边蹲下来,拐杖被一只抬起的手握住。
  那只手那么瘦弱,腕子又白又细,毛衣袖口空荡荡地晃着,颤抖着,像是恳求,像是求生的最后一点力气。宋光远听不见他们说话,甚至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就觉得喘不过气。
  路灯下男人侧过身,影子将女孩挡住了。他背影静默片刻,而后抬起头,看了看周围。
  那个人的长相宋光远就只看到了那么一眼,很模糊,很警惕的神情。那个人也没发现宋光远,因为他没有出声。假如那个时候他能够下车问一句,也许后面的事就都没有了。可是他没有,因为一时的胆怯,又不清楚对方车上究竟坐着几个人,是不是对手。况且那时最重要的是打120,救人要紧。
  眼看那人又返回车上,步子又快又急,宋光远这才松了口气。以为那个人是去拿手机的,没有想到几秒钟后,轿车两个前灯却唰地亮起。
  听到这里宋珂马上警觉,黑暗里急声问爸爸:“他要跑是不是?”
  “不。”宋光远把头侧了过去。宋珂翻了个身,摇着手臂紧张地追问:“后来呢,他到底跑了没有?”
  宋光远静了一会儿,然后才感觉到一阵寒凉,是房间里的窗户关得不严,漏着一条缝。于是他将身体重新侧回去,拿背挡住外面的冷风,又把宋珂的被子往上扯了扯。
  “他没跑。”
  只是将车重新启动,后退两米后突然加速,径直朝地上的小女孩撞去。整个过程重复了两次,直到小女孩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宋珂听完,呆了一呆,双眼惊恐地盯着爸爸。爸爸将他尚未长大的身体抱在怀里,声音嘶哑地说:“别怕。”
  后面的事爸爸没有再讲,可是宋珂已经隐约猜到,他身上的血是那个女孩的。
  “爸爸……”宋珂双眼通红,“她死了吗?”
  宋光远不让他再问,只是说:“爸爸是个没用的人,你不要学爸爸,以后遇到这种事一定要第一时间站出来。”
  宋珂只好不再问,那晚却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学校里就有了流言,说有个初二的女生回家路上被人撞死了,开车的本来想逃跑,后来大概知道跑不掉,所以事后又回到现场投案自首。之后的一段时间宋光远想办法打听过,也把车开到派出所附近蹲守过,回到家,吃不下也睡不着。
  宋珂问:“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为什么,从那晚开始阴云来到他们这个贫寒的家,迟迟不肯离开。爸爸烤着火,脸色难看又悔恨:“警察抓到的不是那个人。”
  “什么?”
  爸爸仍然只是这样一句:“警察抓到的不是那个人。”
  他始终记得那根拐杖,可是据女孩的父母说,凶手腿脚没有任何不便。
  宋珂接连做了好几天噩梦,然后慢慢地放下了这件事。可是爸爸没有放下,他从那时开始总是只出半天车,另外半天去干什么不肯说。宋珂很担心爸爸,可是连事情都弄不清楚,只能趁爸爸不在的时候偷偷打开他的抽屉,看到里面一大堆尚未寄出的匿名上访信。
  “尊敬的各位领导,我是本市一名普通的出租车司机,有件人命关天的事情想跟各位领导反映。上个月23号晚上十点多,我在xx路亲眼看到一场车祸,一辆黑色奥迪撞倒了一名xx中学的女学生,肇事司机不仅没有及时抢救还对她进行二次伤害,奥迪总共起码撞了她三次。当时天色很暗,车牌我没看清楚,但是我敢肯定被抓的不是那个司机,我敢拿人格担保。对方大概一米七五到一米八的个头,很瘦,右腿有残疾……”
  信写得语无伦次,里面还有很多错别字,因为爸爸的文化程度不高。末尾那一段纸被泪水打湿了,不是宋珂的。
  “普通家庭培养一个学生不容易,希望各位领导能够替枉死的学生伸张正义,尽快把杀人凶手绳之以法。”
  宋珂一直都不知道,爸爸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写下这些字的,又为什么没有去警察局报案。或许爸爸早就去过了,没用,也就没有告诉宋珂。
  可他猜得到,爸爸有多悔恨,恨自己那天没有挺身而出救下学生。
  宋珂曾悄悄去过那名女同学的丧葬酒席,筵席间有人吹拉弹奏,在场的人有说有笑吃吃喝喝,跟红事一样热闹。
  真的有人像爸爸一样放不下这件事吗?他不禁怀疑。可没等离开筵席,就听见几个亲戚模样的人议论,说孩子妈妈出事以后已经割了两次腕,家人日夜看着才没让她想到去死的办法。
  一个说:“再生一个吧。”
  另一个说:“再生也不是这个娃娃了。”
  是啊,谁也救不回这一个了。
  坐大巴回到家,从下午走到天黑,尘封已久的往事已经在宋珂脑中重演无数回。
  拧开家里的大门,他浑浑噩噩地走进房间,从床底摸出一个用过许多年的旧书包。
  那是迈入初中那一年,爸爸送给他的入学礼物。深蓝色的防水面料,样子已经过时了,可是很结实,陪他走过一年又一年,陪他避过风、淋过雨、躲过雪。那是他最喜欢的一件礼物,也是爸爸买过的最贵的一件礼物。平时他的爸爸,袜子破了都舍不得扔。
  书包里装着那些举报信,信纸已经泛黄。还有那两万块钱,至死爸爸也没让他动。
  其实根本也用不上那些钱。
  那些年宋光远身体透支得厉害,出租车一天跑十二个小时是常事,肝和胃都有问题。小地方的医生也不懂治,问他怎么突然就不舒服了,他不能说是吓得,只好说是熬夜熬的。宋珂请了长假守在医院,白天往返于缴费处、化验处,夜里守在走廊间。因为爸爸睡的是加床,始终没能住进最差的八人病房。
  晚上宋珂就趴在爸爸床边睡,周围全是酣眠的鼾声,可他仍然时常惊醒。
  他常常梦到爸爸走了,家里永永远远只剩下他自己,再也听不见爸爸的声音。夜半无声的走廊里,他连哭都不敢哭,唯恐让旁边的叔叔阿姨听见,教训他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只会让爸爸担心。他咬牙忍着,手背都咬出了血,心脏像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推不开,跑不掉,只有咬牙承受的份。
  终于有一天爸爸走了。睡前还在跟他说话,说几句就咳一口痰,人也没了人样,两颊深深地凹陷进去。已经没有什么能说的,只是说:“不后悔……”
  就这样,半夜撒手人寰。
  爸爸留给他的最后三个字,就是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