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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痛快



这场雨下得是真大啊,从杨城横跨华城,欻拉欻拉的,玻璃都要被敲碎了。

拿掉胳膊上的棉签,头晕目眩地坐下来时,程重安脑袋里只有这一个想法。过了好一会他才意识到是宋清远在旁边翻购物袋。

突地,唇上碰到了一块散发着淡淡甜味的东西,程重安没有力气,毫无抵抗地拿舌头舔进嘴里,味蕾尝到巧克力醇厚的味道,自顾自战栗起来。

宋清远给喂了糖,拿一块提早绞好的热手帕给他擦脸。程重安配合着抬头时看到对方紧抿的唇角,忍不住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角:“我没事。”

虽然身上有点冷,还一直出虚汗……但是抽走一千毫升血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难熬。

宋清远垂眼看他的手,顿了顿,程重安心里一惊,讪讪地刚要往回抽,却被他一把抓牢在手心,妥帖地放入外套口袋。

程重安不自在地猛然挣动起来,却被他轻而易举摁住:“别动。”

冒着热气的帕子轻轻从他苍白的脸上擦过去,饱满的额头,像蝴蝶翅膀一样扑棱不停的睫毛,还有微微干裂的嘴唇……宋清远仔细地一寸寸把他看过去,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他停留的时间太久了,程重安被柔软的帕子摁在眼上,嘴唇不安地动了动:“宋,宋清远……?”

“嗯。”宋清远把帕子挪开了。

程重安一双好看的眼睛被热气熏得有点泛红,他看了看手术室上依然亮着的红灯,又看看走廊四周,小声问:“阿姨呢?”

“还没醒,”宋清远把帕子对折,“给她安排了一个空床。”

凌晨五点多的病院,安静得听不到多少声响,一个完全洁白而孤立的世界,他们身后的窗户也被雨蒙了一层毛毛的水被。

“这段时间医院里发生了什么吗?”

“谢谢。”

两个人同时开口,因为自己的问句要长一些,程重安变成了停留在尴尬里的人。

好在宋清远很快接口道:“上个月我给那个女孩做了手术。”

程重安愕然地张嘴:“所以他要报复。”

宋清远淡淡地笑了笑:“因为我打了举报电话。”

虽然不可能动摇孙市长几十年在杨城盘根错节的势力,可那通电话依然给医院带来了不小的混乱,不知道对方分身乏术地请了多少桌才摆平。

程重安默然片刻,用蜷缩在口袋里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他:“你做得对。”

他们没有再说话了,等待的时间很难熬,程重安感觉气氛沉闷到变得粘稠。因为大雨滂沱,窗外依然是黑乎乎的一片。

大概过去了半小时左右,仿佛是受不了这样的沉默,宋清远忽然用低哑的声音道:“程重安,说点什么吧。”

程重安本来困得都快要睡过去了,就靠一根弦死绷着,一听到他说话立刻坐直,强打起精神问:“说什么?”

“什么都好。”话音刚落,宋清远忽然改口,“说说你这几年是怎么过的。”

怎么过的?

程重安怔忪地思考了好一会,绞尽脑汁也没想出多少快乐的时刻。

他看着四周洁白一片的墙壁、顶灯、地板,忽然觉得此时此刻生命被剥离成一张薄而透的纸张,连一个最简单的谎言也无力掩饰。

他慢慢开始讲:“坐船来杨城的时候,大概是报应……我的钱和行李都被偷了。”

骗子——宋清远在心里说。

他至今不知道程重安究竟花那笔钱做了什么,虽然心中隐隐有一些猜测,但都绝非十拿九稳。

“刚来杨城……找工作的时候,我先看的就是按摩店,但是摸不清门道,第一次去面试,那家店面夹在一堆苍蝇馆子中间,老板是个两百多斤重的Beta,上来就脱了衣服让我给他‘实战’一下。我给他按了不到五分钟,他忽然用力拉着我压在床上,他身上的肉那么沉,那么严丝合缝地垂下来捂着我,我连气都喘不过来。”

宋清远的手指微微抽紧,程重安有所感应地轻蹭他的手背:“他撕我衣服的时候我吐了,吐得自己浑身都是,他觉得恶心,这才肯放过我。”

“后来有了几个兼职,稍微稳定一点,我买了一辆小电驴上下班,挂牌那天真的超级兴奋。”程重安很快乐地微笑起来,“我一开始骑得比大妈大爷还慢,只要过马路就心惊肉跳两腿发软,有一天还因为没带头盔被交警追,罚了两百块钱——那之后我就能骑得很快了。”

“我还攒了一点钱去报自考班,结果才上了两天课那家教育机构就人走楼空,报案之后也没有下文,连着一个月我都在啃馒头咸菜,真的很奇怪,居然把暴食症治好了,只要不吃味道很重的食物我就不会再犯病,不过也的确没钱买很多吃的。”

宋清远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线,他听不下去一般淡淡打断道:“说这些,是想让我可怜你吗?”

“不是的。宋清远,你听我说这些别心烦。”程重安看着他,“在你没看到的地方我过得一点都不好,甚至可以说乱七八糟,糟糕透顶。我希望这个事实能让你痛快一些。”

不,这个事实丝毫不让我感到痛快。

宋清远静静地看着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看透他脸上厚厚的面具。

如果不是我亲眼看到那些发票和账单,你打算瞒多久?宋清远在心里无声地质问,全还完再通知我?你全身而退,我做一辈子的恶人?

“程重安,你看看你自己。没有切除腺体,没做清除标记,没有社保,没有养老资金,没有未来规划。”宋清远冷静地一条一条列出来,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程重安,你打算活这十几年就够了吗?”

“怎么不够呢。”程重安忽然弯起眼睛,“对于我这么卑劣的人来说,能靠着和你的记忆活上十几年已经很足够了。”

他很知足的,努力地活过每一天真正属于自己的日子,苦一点也没关系。

“程重安。”宋清远终于郑重地落锤击中问题核心,“你有没有别的事要告诉我?”

走廊里寂静得能听到石英钟滴答滴答在头顶走动。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而坦诚的对话。程重安不是什么广告公司的小职员,他也不是什么掏心掷金的冤大头,没有谁看谁的笑话,只是他和他,两个人简单地面对面坐在这里,无关过去和未来。

程重安感觉鼻尖发酸。他在宋清远的眼神漩涡中层层跌转,几近溺死,艰难地开口又语塞:“我……”

手术室刺眼的红灯熄灭了。

时机这么巧合,程重安感到庆幸又失落。

宋志然插着呼吸机被推出来,他看起来很不好,脸色灰败,胸口几不可见地微弱起伏,但是医生一再重复“手术很顺利”,连那个护士也满脸温和的笑意,仿佛刚才威胁他们的另有其人。

感觉很奇怪。程重安想,自己一部分的血在这个人身体里。

那晚他们两个人陪在邓丽萍的病房里守着,宋清远熬不住便闭眼小睡了一觉,七点多的时候他醒过来,发现肩上搭着一条厚毛毯,而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

桌上摆着热乎乎的煎饼果子和豆浆,两人份。

邓丽萍过了一会也醒了,宋清远简单给她讲了讲宋志然的情况,看母亲已经镇定下来,就披了外套出门找程重安。

外面还在下毛毛细雨,一步出医院大楼,饱含水汽的晨风就扑在脸上,沁骨的凉意。

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在车子里找到了蜷身睡着的程重安。对方戴着外套帽子,两条胳膊紧紧环在胸口,像只虾米一样。

“程重安,”宋清远伸手摁在他肩头晃了晃,“起来一起吃早饭。”

程重安才睡着半个小时,沉沉的什么也没听到。

宋清远沉默片刻,忽然屈起食指在他颈侧挠了挠,又挠了挠。

“嗯,”程重安痒得下意识侧脸夹住他手指,“别闹……”

他颈窝里的皮肤很热,宋清远被夹住手指,就势捏住他的脸颊。

程重安维持着那个姿势十几秒,然后恍然惊醒,连个过度都没有就惊愕地弹坐起来:“怎么了——是叔叔醒了吗?”

“还没有,好在情况很稳定。我来叫你吃早饭。”

“不不不,我不去了,我不饿,你们吃就好……”程重安慌乱地摆手。

没办法,他做贼心虚啊。要他正常地面对宋清远妈妈真的太难了,只要看到宋清远妈妈用六成相似的眉眼对他笑,听到她用温柔的声音对他说话,他心里就像有一千只蚂蚁摆动着细细的脚四处乱爬,恨不得立刻找个缝钻进地狱十八层乖乖受刑。

宋清远忽然变得很强势。

他没再重复第二遍,直接上手把人半拉半拖拉出车厢,一路拉上住院部三楼,然后一前一后走进病房。

他的手心干燥,温暖,宽大,严丝合缝地捕获住程重安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程重安仓促间抬头,视线越过Alpha肩膀,听到他用非常平静的语调对邓丽萍说:“妈,一起吃早饭吧。安安买了你喜欢的甜豆浆。”

作者有话说:

感觉快完结倒计时了哎,多多拜托海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