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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疚爱


  初春,校园里的树大多数还是绿色,不绿的最多也就一层浅黄,偶尔几处淡红,那是特别敏感的植物品种或缠在树上的藤蔓。冬天不掉的绿叶现在正疯狂地掉落,而新的叶芽又迫不及待地挂上枝头,每一根树条上仿佛同时出现生死。季节蠢蠢欲动,冉咚咚的心里也蠢蠢欲动,就想找个地方疗养。她首先想到的是埃里,她为自己首先想到这个地方惊讶了好几分钟,是因为那里的风景美丽吗?她当然愿意把原因归结为风景,这样心情会感到舒畅至少没有压力。尽管她不停地给自己心理暗示这是唯一答案,再不济也是第一答案,但却摁不住第二答案的抗议,干扰。因此她不再坚持,让第二答案成功地占了上风,那就是去观察刘青和卜之兰,希望从他们那里找到办案的突破口。出发前,她又看了一遍对刘青的所有讯问录像,发现他每次回答问题时眉毛总会微微上扬,好像在表达他的轻视不屑和反感。他的眉毛频繁上扬与面部的毫无表情,巩固了冉咚咚对他撒谎的判断。她一直认为他在撒谎,却苦于拿不到证据。
  时间虽是初春,但地处高原的埃里天气一如冬天,山上的树还没长出叶片,褐色的草坡偶尔还会起霜,小河隔三岔五地结冰,天还是那么蓝,水还是那么清亮。刘青和卜之兰养的牛羊猪鸡全都收进了密封的圈里,每天喂它们三顿饲料。他们搭的大棚里种着蔬菜,蔬菜和肉食品继续在网上销售。为加工肉食品,他们在县城建了小型屠宰场和加工厂,聘请了十几位当地农民为他们工作。这天下午,刘青正在牛圈里喂饲料,忽然听到汽车进村的响声,这不是卜之兰的皮卡车声音,也不是村长的吉普车的声音,更不是隔壁阿树的国产轿车的声音,于是跑出牛圈张望,看见一辆越野车停在他家对面的村长家门口。两年前,村长家开了民宿,夏秋两季会有三三两两的旅客来住,可冬天到初春这段时间基本没有客人。车门打开,刘青看见冉咚咚从车里钻出来,村长帮她从后备厢搬下行李。冉咚咚对着驾驶室摇摇手,越野车开走了,她和村长提着拉着行李走进家门。刘青想山寒水冷的,她来干什么?
  开始,村民们认为她是来旅游的。当天傍晚,当落霞的余晖洒满山谷的时候,她穿着蓝色的羽绒服,戴着一条橙色的围巾,沿小河走了一圈,见谁都笑眯眯地打招呼,还进刘青和卜之兰家喝了一杯茶,聊了一会儿天。但两日之后,村民们认为她是来度假的,因为每天上午九点,当太阳的光线落在屋顶时,她就泡一壶茶,坐在三楼临河的阳台上读书。她在读杜鲁门·卡波特的非虚构小说《冷血》,这是她第三次阅读了。第一次阅读是慕达夫向她推荐的,当时他们刚认识。第二次阅读是在“大坑案”发生后一周,她想从书里找找破案的灵感。现在,她坐在远离城市的乡村里阅读,除了对克拉特一家四口遇害依然深表同情之外,还对凶手因四十多美元而大开杀戒产生联想。四十多美元,即便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美国乡村也不算什么钱,但如果是一万元人民币放在今天的中国乡村,它还是有一定吸引力的。卜之兰一年前盘下阿都的这栋旧房子,才花了一万块钱,也就是说一万元在偏远的乡村可以买一栋旧房。刘青从吴文超手里拿到的十万元现金中,一万元去向不明,尽管他说这一笔钱给了夏冰清,但她始终不信。
  又过两天,村民们认为她是来扶贫的,因为每天下午她都参加劳动,有时跟村长一家去坡上拉干草,有时跟刘青一家去喂牛羊,有时跟阿树一家去大棚里摘蔬菜,或帮阿光家锯柴火,看见谁家有活干她都会帮一把。但渐渐地,村民们发现他们都猜错了。不知道谁说她是警察,锯柴那天阿光跟她核实,她说没错。于是,村民们开始猜警察来这里干什么?要么追踪罪犯要么调查案件要么抓捕犯人。那么,犯人是谁?首先被猜的人是刘青和卜之兰,他们是外来人口,底细村民们都不知道,而且两个月前他们还在夜里被警方悄悄带走过,十天后才放回来。说法越来越坚定,有人拍着胸脯说我用脑袋担保,她就是冲着他们来的,否则她不会住在他们家对面,甚至有人说看见冉咚咚拿着望远镜观察刘青和卜之兰的一举一动,传言甚嚣尘上。一天夜里,村长问你是来盯梢刘青的吗?她不答。村长说大家都这么传,弄得人心惶惶,如果你是来抓坏人的应该跟我通通气,怎么讲我也是基层组织的领导,有事没必要瞒着我。她还是不答,吓得村长的后背发冷,以为她是纪委派来暗中调查他的。为了消除自己的心理暗示或者说恐惧,村长也跟着大家说她是来抓犯人的。
  村民们与刘青和卜之兰的关系发生了微妙变化:先是躲闪,远远看见他们便绕道;其次敬而远之,再也不打招呼不串门了;再次避之唯恐不及,看见他们扭头就跑,好几次阿光都把鞋子跑掉了。没有谁让村民们这么做,也没有谁出来证实冉咚咚就是来抓刘青或卜之兰的,但村民对待他们的态度却出奇的一致,仿佛所有的人都接到了秘密指令,不约而同地做出统一的行动。冉咚咚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想这是不是就是瑞士心理学家荣格提出的“集体无意识”,既是遗传保留的无数同类型经验在心理最深层积淀的人类普遍精神,又是人类原始意识的回响。这是不是也是乡村的传统伦理,惩恶扬善,哪怕善恶还有待确定,难道乡村的“集体无意识”也有直觉?它能提前嗅出危险?刘青和卜之兰被村民们孤立了,虽然他们一如既往地给邻居们送菜送肉,但菜和肉都被退了回来,挂在他们家门前的竹竿上,像一封封绝交信。
  孤立即惩罚,卜之兰最先有了反应。深夜,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再也睡不踏实了。她问刘青,冉咚咚来干什么?刘青说我不知道,也许是来度假的吧?
  “你是真迟钝还是假迟钝?像她这种身份的怎么会选择这么个山旮旯来度假?而且还是大冷天的。度假怎么会是一个人?你会一个人去度假而不带上我吗?我问过村长,她真的带了望远镜,在除了草地就是森林的埃里,她带望远镜来干什么?难道她是来观察动物的?可她又不是动物学家。你得多留个心眼,她不会无缘无故地来,一定事出有因。”
  “你哪来那么多灵感?睡觉吧。”
  “她来了半个月,进我们家聊天一共十二次,几乎每天都来,跟我们一起干活八次,无论是进屋聊天或是跟我们干活,次数都稳居埃里村第一。你想过为什么吗?”
  “他不是跟我们熟悉吗?”
  “她跟村长那么熟,也才帮他家干了五次活。她跟阿光聊得那么开心,只帮他家干了四次。她跟阿树学唱山歌,但只帮他家干了两次。两次,多么可怜的数字,可她却帮我们家干了八次。我不认为她是因为喜欢牛呀羊呀什么的,才多帮我们家干活,虽然每次喂饲料时她都给它们取好听的名字。我认为她给牲畜们取好听的名字是为了掩人耳目,真正的目的是想近距离了解我们,观察我们。现在全村人都不吃我们家送的菜和肉了,只有她没有拒绝,每次都笑纳。像她这种讲原则的人,每次收下菜和肉都应该付钱的,可她每次都不付钱,连要不要付钱问都不问一声,这又是为什么?”
  “本来我们就是送给她的,再说她帮我们干活,我们也没付工钱。”
  “错,在全村人都孤立我们的时候只有她没孤立,为什么?因为她怕打草惊蛇。你到山上割了那么多草,也见过蛇,打草惊蛇你不会不知道吧……”
  她有理有据滔滔不绝地说着。刘青翻了一个身,睡着了。他不是假装睡着而是真睡,因为白天他碎了一卡车的草料,身体极其疲倦。但卜之兰身体虽然疲倦,脑海却异常活跃。她想也许刘青有什么事瞒着我,我无条件地相信他会不会是一个错误?我对他的纵容会不会变成窝藏?村民们说的是不是谣言?可无风不起浪。她漫无边际地想着,刘青忽然惊坐起来,问谁是蛇谁是蛇?她吓了一跳,说你怎么了?他说没,没什么,只不过是做了一个噩梦。
  此刻,冉咚咚也还没有入睡,她正躺在床上看书,突然收到慕达夫发来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截断墙,墙壁是白的,上面用黑墨写了几句诗:“故乡,像一个巨大的鸟巢静静地站立\许多小鸟在春天从鸟巢里飞出去\到冬季又伤痕累累地飞回来——吴真谋”。冉咚咚回复:“你在什么地方拍的?”慕达夫回:“洛城县三把村,我的课题论文不够完满,带学生下乡继续调研。”她回:“研究乡村文化你得研究乡村集体无意识。”他回:“侦破案件最好先读读这首诗。”她立刻上网搜索阅读这首名叫《故乡》的诗,脑海顿时一片空白,尤其是这两行:“有的一只手臂回来,另外一只没有回来\有的五个手指回来,另外五个没有回来”,让她想起夏冰清那只被割掉的手。
  慕达夫去洛城县调研之前见了贝贞一面,是贝贞约他的,贝贞说长篇小说修改完毕,希望见面聊聊。贝贞定时间:下午三时。慕达夫定地点:锦园书吧。他们彼此客气,连约见都要AA制,一个出地点一个出时间。慕达夫定这个地方是有意为之,十三年前,他跟冉咚咚第一次约会就在这里,也是这个靠窗的位子,仿佛一切都没改变,改变的只是对面坐着的人。十三年来,他从不约别的女性在这个书吧见面,更别说坐这个位置,这是他为冉咚咚一人保留的,是他们之间的秘密以及甜蜜所在。但是今天他破例了,他想试试在他的心灵空间里能不能容忍别的女性闯入?比如贝贞。
  昨晚,贝贞修改完成了以她和洪安格生活为素材的长篇小说,现在正兴奋地讲述着,讲得脸都通红了,仿佛正在讲述的不是她的作品而是世界名著。慕达夫想集中精力听,但环境迫使他的注意力一次次跑偏,脑海不时闪现他与冉咚咚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以至于他怀疑自己不是想来跟贝贞聊天,而是想来缅怀,因为害怕缅怀会陷入伤感,便把贝贞顺带约上,以期在自己伤感时用贝贞来填空,来安慰。简直就是心理绑架,他这么一想,就飞快地骂自己不厚道,好像骂慢了会没有效果。骂完,他还觉得内疚,觉得把贝贞放在一个她并不知情的环境里是一种冒犯,但问题是他又不想改变现状,于是只能弥补,弥补的唯一办法就是集中精力听她讲述。贝贞说她已最后确定这部长篇小说的书名,叫《敏感族》,男主人公叫安木,从她前夫洪安格的名字中拆解而来,女主人公叫冬贞,由她的和冉咚咚的名字组合而成,破坏这个家庭婚姻的第三者叫吴亚萌,与现在跟洪安格结婚的伍亚濛谐音。慕达夫不满意她这样给作品中的人物取名字,认为她这样做是污辱文学,把高尚的精神劳动沦落为低级趣味的情感宣泄。她说嘁,本来我就没有那么高尚的目标,我写作就是想宣泄不满和委屈,假如当初不用这些名字,我连写作的动力都没有。完稿后,我也曾想把他们的名字替换掉,但他们就像家人似的跟随我几个月,名字一换我就不认识他们了,我对他们已经产生了不可分割的感情。
  “那至少把冬贞这个名字改掉。”他不满意她把冉咚咚扯进来,更不满意那个叫冬贞的女人跟一个名叫莫达虎的学者发生婚外情。“莫达虎”不就暗指“慕达夫”吗?但这条不满意他没有说出来,因为这条线要是抽走,整个小说的结构就会歪斜甚至垮塌,这对贝贞的心理打击将是原子弹级别的,况且莫达虎还是她的心灵寄托。她经常说写小说可以抚慰她的心灵,但写小说只是一个笼统的说法,真正能抚慰她心灵的还是她塑造的人物。
  “你为什么如此在乎人物的名字?没想到一个文学教授竟然想改变小说的虚构性质?”她非常生气,仿佛不仅仅是为了小说,“你老婆又不是皇帝,我干吗要避讳她的名字?如果说小说家还有一点点权力的话,那取名字就是我的权力之一。”
  她说得没毛病。他只能另外挑刺:“小说的结尾不好,冬贞竟然把安木和吴亚萌谋害了,没有温暖,过于血腥。”
  “这也是写作者的权力,不这么写不足以解我心头之恨。”
  “你只顾你的权力,你考虑过读者的感受吗?为什么你成不了一流作家?因为你太任性了。好的作家不是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而是懂得不写什么。”他说得有些激动,好像作品中被谋害的是他。
  “那么,请你告诉我,这个小说该如何结尾?”她尊重他的激动。
  “前次我不是跟你讨论过了吗?让他们重归于好,让冬贞回到安木的身边。”
  “那吴亚萌呢?她都已经跟安木结婚了,我该怎么安排她?”
  “让她爱上别人,爱上比安木更优秀的男人,这样既不让她悲惨又能让安木受到惩罚。”
  “哪有那么多优秀的男人让她去爱?你以为找个优秀的男人像捡树叶那么容易吗?”她撇嘴冷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我平庸,你优秀,但今天听你这么构思,我怎么觉得你比我还平庸呢?是生活让你变蠢的还是冉咚咚让你变蠢的?如果按你的想法写结尾,我觉得这部小说可以不要了。慕达夫,你那可爱的逆向思维呢?你的桀骜不驯和叛逆精神呢?都他妈跑到哪儿去了?”
  他惭愧地低下头,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平庸了,就像一块尖角的石头,在人生的河流里滚着滚着就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一枚滑不溜丢的鹅卵石。但是,他不想认输,不是不想跟生活认输,而是不想跟贝贞认输。他说你不知道平庸的魅力,它貌似糟蹋你,其实是保护你,它让你惭愧却又让你舒服自在有安全感,你时时刻刻都想逃避它,但它却在暗中一直保护你,它是你摔倒时接住你的双手,也是你脱颖而出时的衬托,它是我们逃避不了的基因,是我们意识不到的“集体无意识”,我东突西撞这么多年,直到现在才明白甘于平庸的人才是英雄,过好平庸的生活才是真正的浪漫。说完,他松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抑或撕下了面具,他觉得这些年在她面前端着装着实在是太累了。贝贞略略一惊,觉得他讲得有道理。她想什么是专家?这就是,即使他把黑的说成白的也能一套一套的。但她就像她小说里的那群敏感者,怀疑他说的不是发自内心,也许他不是真的在为小说结尾考虑,而是想用小说的结尾提醒我回到洪安格身边,目的就是把我从他身边赶走。
  在书吧吃了简餐,贝贞邀请他去她的住处。他没有拒绝,这让她有些意外。上车后,他们都不说话,仿佛一说话就会惊飞他们的计划,好像他们已想到一块去了。到了目的地,他让贝贞先下,自己找停车位。停好车,他上楼,推开贝贞的租屋。贝贞正在洗澡,稀里哗啦的水声让他略感紧张。很快贝贞洗好了,光着身子走出来,掀开被窝钻进去,显得那么自然得体,好像他们已经住在一起好久了。现在该轮到他洗了,贝贞靠在枕头上看过来,用目光催促。他忽然感到不适,甚至觉得羞耻。他的羞耻不是来自可能发生的肉体接触,而是来自他要光着身子在她面前走进去再走出来。除了冉咚咚,他从来没有光着身子在别的异性面前走来走去,更何况贝贞的两只眼睛就像两台炯炯有神的摄像机。他想叫她别看,可他开不了口,生怕自己表现得没有她从容老练。他暗自希望她别过脸去,但小说家的好奇让她的眼睛一眨不眨,仿佛在提前享受一顿美餐。他退缩了,也许并不是因为羞耻,也许羞耻只是一个似是而非的借口。
  “你在等什么?”贝贞期待地。
  “我不想伤害你。”他回避她的目光。
  “什么叫不想伤害?”她下意识地拉起被子,盖住双肩。
  他说我没法给你婚姻。她说我跟你要婚姻了吗?他说我也没法给你责任。她说我跟你要责任了吗?他说只要发生关系,责任就会自动生成,到那时你不再是你,我不再是我,连友谊恐怕都保不住。
  “既然想得这么周到,那你为什么要来?”
  “对不起,我想试着逾越,但突然发现做不到,我不仅误解了你,也误解了自己。”
  “滚。”她从来没这么生气过,也从来没对他这么失望过。
  他仿佛听到了命令也仿佛得到了解脱,飞快地站起来,飞快地走出去,生怕走慢了她和他都会改变主意。回到车里,他想我到底害怕什么?除了害怕伤害贝贞也害怕伤害冉咚咚,因为我守住这道底线就是守住冉咚咚的理想。
  仅仅一星期,卜之兰就瘦了十斤。她睡不好觉,整天出虚汗,听到脚步声或狗叫声心里就发慌,有时一阵山风也会把她吓得大跳。刘青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她说我怕失去你。说这话时,她想起了她的另一段感情。两年前,她表面上是来山里做农产品生意,而内心里却是在逃避过去,是想躲在这个偏远的地方疗伤。但是疗着疗着,她就疗出了寂寞,就疗出了她对刘青的深深内疚。读大学时她跟刘青秀了那么多恩爱,其实都是秀给另一个人看的。虽然她也爱刘青,可她更爱那个人,她是在通过爱刘青来爱那个人,而这一切刘青都蒙在鼓里。在她跟那个人快乐相处的日子里,她假装把刘青给忘了,开始是忘记一分钟,后来忘记一小时,再后来忘记一天一周一月一年,忘记的时间越来越长,直到只要不愿意就可以不想起。但是,当她被那个人抛弃之后,刘青立刻在她心里复活,他的好和她的内疚同时涌上心头。内疚唤醒她深埋的爱意,于是一年前她在网上主动联系刘青,一是想给他感情弥补,二是想找一个人来解决寂寞,高大上的说法是陪伴。她以为刘青会记恨她,没想到他竟然来了。六月一日傍晚,当他出现在昆明火车站出口的那一刻,她的眼里噙满了感激的热泪。她发誓从此后好好珍惜,别再把他弄丢了,但越想珍惜就越怕失去。经历了抛弃别人、被人抛弃以及疚爱三个阶段后,她变成了一个高度敏感型的人。
  看着卜之兰消瘦,出虚汗,失眠,刘青急得偷偷撞墙却也帮不上忙,强行带她到县医院做了一次体检。医生查不出病因,问她到底哪儿不舒服?她说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天气太冷了,也许是胃病,也许是例假不正常,也许是怀孕了……她说了无数个“也许”,就是不说她不舒服的真正原因。刘青知道她担心什么,在宾馆为她开了一间房,说你就住在这里,想住多久住多久,最好住到冉咚咚离开了再回去。她觉得这是个好办法,便点头同意了。刘青一个人回到埃里,但第二天早晨他还没起床就听到了轻轻的拍门声,开门一看,原来是卜之兰。她说本想不见不烦,却没想到脑子里全是我们家的牛羊猪鸡,昨晚一秒钟也没睡着。他一边心疼她一边反感她施加的压力,忽然产生了逃避的念头。他说如果我离开了,你会好起来吗?她说离不离开不是问题,问题是我们犯没犯罪?我要是不爱你,你犯不犯罪也不是问题,问题是我已经成为你的一部分,你的罪也是我的罪,我的罪也是你的罪,我们好像变成一个人了。他说你凭什么断定我有罪?她说我不晓得,反正一看见冉咚咚我就紧张焦虑,就觉得夏冰清是我害死的,我都不认识夏冰清,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说完,她突然哭起来,好像谁欺负她似的越哭越伤心。他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仿佛搂紧了就能给她能量。她瑟瑟发抖,嘟囔:“我有罪……”刘青想真是功亏一篑,我顶住了冉咚咚凌芳和邵天伟的轮番讯问,却顶不住爱人的眼泪。
  下午,刘青穿戴整齐,带着简单的行李走进村长家,敲开了冉咚咚的房门,说我要交代。冉咚咚等的就是这一刻,奇迹终于出现。刘青说夏冰清找我办移民手续的那段时间,A移民中介公司所在的那幢大楼正在装修外墙,外墙的瓷砖部分脱落,民工们要先把瓷砖全部铲掉,然后再刷油漆……冉咚咚想他为什么不结巴了?怎么一点都不结巴?连紧张感都没有,好像在跟我拉家常似的。他说那天,大约十点钟,夏冰清找我谈移民的事。我们正低头看合同,忽然传来拍打声,我们都吓了一跳,看见一位民工站在脚手架上拍打我们正对着的玻璃窗,手里比画着。我没看明白。他脱下安全帽,从帽子里掏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叼在嘴里,做了一个点火的动作。这下我看明白了,他是想借火。我打开玻璃窗,拿起桌上的打火机,伸手把他嘴里的香烟点燃。他吸了一口,说声谢谢,继续铲外墙的瓷砖。我是个烟民,每天都会从十一楼坐电梯下去到室外抽几次烟。本大楼抽烟有固定地点,在一楼大门外左边的走廊,那里摆着一个铁制的桶,桶顶有个铁碗,专门用于装烟头。烟民三三两两地围着那个铁桶抽烟,一批抽完了,另一批又来。装修期间,民工们也凑到桶边来抽。真巧,我在这里遇到了跟我借火的民工。他说他叫易春阳,喜欢写诗,说着他把他写的几首诗递给我,说是请我指教。我说我不懂诗。他说那就随便看看,看完扔掉。后来跟烟民们交流,我才晓得他见谁都发诗,仿佛在寻找知己或者伯乐。
  回到办公室,我拿出他的诗来读,其中一首印象深刻,题目叫《抚摸》:“每次抚摸我\你都会把双手搓热\虽然你的手和我的一样粗糙\却融化了我的皮肤\我融化了\你的手也融化了\于是,我在空气里找你”。冉咚咚想这诗真挖心,应该发给慕达夫看看。刘青说虽然我不懂诗,但被打动了,想下次见面一定送他几包好烟。可我一直没碰上他,直到五月三十一日晚,真是天意。那天晚上八点,我到公司拿钱,吴文超给我的现金都锁在办公室的柜子里。当我把钱装进双肩包后,两腿却像钉在了地板上。我坐下来,点了一支烟,这是进公司以来我第一次在办公室抽烟。我想如果就这样跑了,那吴文超会怎么看我?骗子,他一定会把我当骗子。我很在乎别人特别是朋友亲人对我的看法,哪怕到了埃里也在乎。我需要钱,又不想被吴文超当骗子,这个难题把我拦住了。正愁着,我忽然听到拍窗声,差点吓尿。拍窗的是易春阳,他站在窗外的脚手架上,像前次那样做了一个借火的手势。我推开窗,递给他打火机。他点燃烟,把火机递进来。我说你拿着吧。他说公司规定,上了脚手架就不能带火种。这时我才回过神,他在加班,为了赶进度,每天晚上他们都要加班。他说我的诗歌你看了吗?是不是很low?我对他竖起大拇指,说天才。他仿佛是为了报答,说你的女朋友很漂亮。他把夏冰清当成了我的女朋友,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像灵感那样来得猝不及防。我说虽然她漂亮,却给我带来了许多麻烦,我有老婆有孩子,但她却要闹着跟我结婚。他说让她不闹就行了。我说怎么能让她不闹?他说办法多得很。我说你有什么办法?他笑而不答,就像吹牛皮被揭穿的那种表情。我说给你一万元,你帮我搞定,让她别再来烦我。他睁大眼睛,像看着一笔巨款似的看着我,说你是在逗我开心吗?我说做生意我是认真的。冉咚咚想他们都把做这件事当成做生意,徐海涛是这么说的,吴文超也是这么说的,每个人都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夏冰清的命是一件商品。他说我从包里取了一万块给他,同时把夏冰清用于办理移民手续的照片和手机号码也给了他。他呆住了,我也呆住了。他呆住也许是觉得钱来得太快,我呆住是惊讶自己为什么会相信陌生人?冉咚咚想办这事,难道你还能找熟人吗?他说易春阳嘴唇一抖,嘴唇被烟头烫着了。我说不好意思,这事有点唐突。他吐掉烟头,说我到哪里找她?我说她住在半山小区。他说明白。我说你可以给她写诗,但不能使用武力。他说明白。说完明白他就滑下去,连班都不加了。冉咚咚本想核实,但怕吓着他,决定把他押回本市后再问。他说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安慰自己,就像突然发财的人捐款,求的是个心安,也想今后吴文超追责时有个交代,至于委托易春阳搞定夏冰清这件事,我压根儿不抱任何幻想。冉咚咚没忍住,说你当时想没想到易春阳会去杀害夏冰清?他说没想到,在我的经验里,不会有谁为一万块钱去杀人。冉咚咚说那你为什么要白白送他一万块钱?他说我想他也许会去威胁夏冰清,也许会有别的办法,哪怕他去威胁一下,我也觉得对吴文超有了交代。万一他威胁出了效果,那我就算完成了吴文超交给的任务。
  冉咚咚和刘青坐着村长的吉普车离开埃里。路上,冉咚咚想刘青的罪感既是卜之兰逼出来的,也是村民们逼出来的。由于村庄的生活高度透明,每个人的为人都被他人监督和评价,于是传统伦理才得以保留并执行,就像大自然的自我净化,埃里村也在净化这里的每一个人。
  冉咚咚坐在这边靠窗的位置,当地警察小姜和刘青坐在过道的那边。一声哨响,动车离开了昆明站。有那么几秒钟,冉咚咚敏感地捕捉到自己身上产生的一股后拽力,就像有人轻轻地拽了一下她的裤脚。她知道拽她的不是别人,因为这次回程她的心情复杂,既有找到了破案线索的前冲力,又有害怕面对家人的后拽力。过去,无论她在哪里出差,回程时心里都有准确的导航,那就是“家”,就是唤雨和慕达夫住着的地方。可这次,“家”的位置混乱了,可以是父母住的地方,也可以是西江大学五十一栋2202号房,还可以是慕达夫所在的荷塘小区十五栋1101号(假如唤雨待在那里的话)。她不想回父母住着的那个家,因为一回去满耳都是他们深刻的责备,也不想回西江大学五十一栋,因为屋子里没人,估计家具都生了灰尘,更不可能去慕达夫那里。想来想去,她唯一想去的是办公室。自从王副局长让她休养后,她就不去办公室了,但现在她觉得有资格回去了,而且也有能力重新投入侦破工作了。昨天,当刘青的供词证明了她的推理时,她的焦虑感随之缓解,心里就像冰河解冻。
  车窗外,草是枯的,树是秃的,河流的水位线还在低处,所有的生机还埋在地下或暗藏在空气里,等待时机爆发。她忽然想起邵天伟,甚至有点想念他。三年前,他从荷塘派出所调到西江分局刑侦队跟随她办案。开始他叫她冉副队长,后来叫咚师傅,再后来叫冉姐,而她开始叫他邵天伟,之后叫天伟,再之后叫他喂。她第一次叫他“喂”的时候,他以为她叫他“伟”,羞得满脸像涂了一层红漆。她说喂,你想多了,我叫的是口字旁的“喂”。他尴尬地把头埋在臂弯里,两分钟后才抬起来。他长得帅,乖巧,手脚麻利。每次有人帮他介绍对象,他都会把对象带到她的办公室,美其名曰让领导把把关。出于女人对女人的天生敏感,每次她都认真打量,但每次的意见都是挺好的,挺般配。这么表态一是发自内心地希望他们配对成功,二是她知道他的婚姻轮不到她来把关,所以并不上心。可每次她肯定对方后他都会否定,不是说人家不够聪明,就是说人家不是丹凤眼,或者手臂太粗,上半身与下半身的比例不协调,抑或皮肤不够细腻,手指不够纤细。他每评价别人一次她就不舒服一次,但她并不明确为什么不舒服,也许是觉得他要求太高了,也许是觉得他不尊重别人。可是听他评价多了,她忽然发现他挑剔别人来来回回就那么几点,而这几点恰恰又是她的优点,比如她自认为不傻,眼睛恰巧丹凤,手臂不粗腿够长,皮肤细腻手指纤细。而她的弱项,他却从不挑剔,比如胸部不够庞大,下巴不够尖长,臀部不够后翘等等。也就是说,他把她当成了择偶标准。虽然她觉得这是一种荣誉,但同时也是一种负担,于是提醒他,上帝不可能为你私人定制,你要的女性这个世界上没有。他说有,我看见过。她假装没听懂,说按你的标准恐怕你很难找到对象。他说宁缺毋滥。
  她以为他仅仅是把她当作择偶标准,但两年前她发现他的另外一层意思。一天下午,她召集队里的几个人到她办公室讨论案情。散会后,有一件外套落在了椅子靠背上。那是邵天伟刚才坐的位置,她拿起外套想给他送过去,可就在她提起外套的瞬间左边内袋滑出一个钱包,钱包掉在地板上时张开了,里面装着一张她的照片。他竟然在装亲人或恋人照片的地方装了我的照片?她的心尖一颤,既有愉悦感幸福感同时又有被冒犯感,恨不得马上把他叫过来谈谈。可她站了一会儿,忽然冷静下来,把钱包塞进他外套的右边内袋。她想只要把钱包换个口袋,他就会知道我发现了照片。但她犹豫片刻,又把钱包掏出来塞回左边的内袋。她这么做是不想伤害他的自尊,也是不想在办案过程中影响他的情绪。她刚把外套放回到椅背上,他就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冉姐,我的外套忘你这里了。那一刻,她看见他的脸唰地红到了脖子根。她说是吗?仿佛这时才发现屋里还有一件外套。他说幸好没落在别的地方。她说你检查检查,看少没少什么贵重物品?他说我的外套没装东西。说完,他拿起外套走了。她发现他拿外套的手紧紧地捏着左边内袋,捏得钱包的轮廓都显了出来。
  次日上午,冉咚咚刚到办公室,邵天伟就走进来,把一个信封放到她面前。她问这是什么意思?他说前次父母进城催婚,为安慰他们,我就拿你的照片给他们看,说你是我正在恋爱的对象。他们提出见见未来的儿媳妇,我说刚挖地基就想看楼房,哪有那么快。他们信了,但我却忘记把相片从钱包里取了出来。她说没想到我的相片还能帮你骗人,你拿出来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要告诉我?他羞涩地低下头,说这事不向你坦白交代,就像头上长了虱子又痒又不好看,我用了你的肖像却没付版权费,心里虚得像个小偷。她嗨了一声,表示谅解,觉得他够坦诚。她就喜欢他这种坦诚的人,说没事,如果需要你还可以使用我的肖像。她把装着相片的信封还回来。他拒接,说不敢不敢,用一次就OK了。她知道他很尊重她,从来不给她添麻烦,也从来不在言语上占她半句便宜,哪怕在办案过程中他们不可避免地有肢体接触,但总是一触即闪,仿佛他的膀子、双手以及其他部位都懂得害羞似的。他在她面前一直害羞,说错话办错事都会脸红。一想起他的脸红,她的心里竟浮起一丝欢喜。当车窗外的风景不值一看时,她的注意力转向了内心,是不是也可以说是因为她的注意力转向了内心,窗外的风景才变得不值一看?一路上,她都在回忆和“喂”共事的点点滴滴,仿佛别的回忆都不愿意回忆,抑或是想用对他的回忆来压制别的回忆。回忆越来越清晰,从前忽略的细节和对话现在都争先恐后地跳出来,好像专门来讨好她似的。现在她可以做出肯定的判断——他暗恋她,可过去她即使有这个念头心里也从不承认。可见,某些事或某些人只要换时间和换地点体会,心里便产生截然相反的化学反应,就像同一件衣服冬天穿和夏天穿皮肤的感受会迥然不同。
  回到办公室,冉咚咚没想到里面藏着一个人。那个人喊了一声妈妈就猛扑过来。她把她紧紧抱住,问谁让你来的?唤雨说邵叔叔把我接过来的。这时她才看见办公桌上摆着一束鲜花,以百合、康乃馨为主,玫瑰为辅,满天星点缀。地板、办公桌和椅子一尘不染,就连窗帘都拆下来洗过。电脑的鼠标和鼠标垫换成了心形的,鼠标是黑色,垫子是粉红色,上面都印着笑脸。她的心情顿时舒畅起来,就像初恋般舒畅。
  讯问完刘青,冉咚咚等一行四人直奔易春阳的老家。那地方叫易村,坐落在离省城四百多公里的一个缓坡,村后是高山,村下是白虹河。全村九十户人家,三分之二的人姓易,以种养为生,种稻谷种玉米种水果种蔬菜,养羊养猪养鸡鸭养鱼。平地仅限于沿河一带,每家每年种出的稻谷只够口粮,因此他们需要在坡地种植玉米来补充牲畜和家禽的饲料。养殖不是规模性的,看各户劳力情况,有的家养十几只羊三五头猪若干家禽,有的家没能力养牲畜就只养家禽。近年政府加大扶贫力度,修了一条连接山外的四级公路,但进来的人少,出去的人多,年轻人基本都外出打工了。
  易春阳的父母都是农民,最远去过县城。易父说易春阳已经两年多没回家了,八个月来没看到这个野仔的一分钱,手机也打不通,好像他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连爹妈都不认了。以前他不是这样的,每个月都往家里汇钱,或三百或五百不等,最多一次还汇过一千。说到一千元时,易父自豪地竖起一根手指,好像那根手指就是现金。据查,一千元易春阳仅仅汇过一次,是去年六月十日从省城长亭路某银行汇出的。这个时间是刘青付钱给他后的第十天,也是夏冰清遇害前的五天。冉咚咚想这一千元就是从刘青付给他的一万元中抽出来的,他留九千元跑路,也许已经逃到外省了。专案组在本村和邻村走访,调查了两天,没有发现易春阳回村的迹象。他们一边走访一边张贴悬赏通告,易父请求冉咚咚在他家门口也贴一张。冉咚咚说不贴在你家门口是不想让你们伤心。他说求你,免得我们想他的时候还要跑到别家去看。冉咚咚犹豫了一下,就在他家门板上端端正正地贴了一张。从悬赏通告贴上的那一刻起,易父和易母便抬头久久地凝视,仿佛看久了他们的儿子会开口说话。
  易春阳在海南省三江市金牛街被抓,是两个月之后。当时他坐在邮局前的台阶上啃吃一个冷馒头,头发既长又脏,衣服破烂油腻。一名外卖小哥发现他长得像通缉犯,但不敢确认,便到金牛派出所报警。两名警察来到他身边,围着他转了两圈。他说别看了,我就是你们要抓的人。说完,他两手往前一伸,等待手铐降临。两天后,他被押回来了,王副局长指定冉咚咚负责讯问。
  易春阳说第二天,就是他把钱给我的第二天,我到半山小区的大门口找夏冰清,等了两天才看见她从门口出来,被一辆高级轿车接走。我骑摩托车跟踪,但跟到一半就跟丢了。摩托车是跟工头借的,借一天给他三十元,油费自理。我没有驾驶证,驾驶技术是在闲空时跟工头学的。又过了两天,下午四点多,夏冰清在大门打了一辆出租车,这次我像磁铁一样跟着她,没跟丢。她在蓝湖东门下车,然后走进公园,沿着湖边的木栈道来到树林前,爬上湖边那块大石头,站在上面足足发了一个多小时的呆。当时太阳已落到楼那么高,她的影子拉得像长竹竿那么长。我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像电视剧里想要轻生的那些女主角的背影。她一定是有什么想不开的事,要不然不会一动不动地站那么久,也许她想往湖里跳,只是下不了决心。她站了一个多小时,从石头上下来,走了。她走了,我没有走,而是望着那块石头发呆,想她会不会再来?她爱上了别人却不能跟别人结婚一定很痛苦吧?
  “说重点,重点说去年六月十五号那天你都做了些什么?”冉咚咚打断他。
  他说每天下午,我都到湖边守株待兔,像等女朋友那样等她,希望有机会跟她接触。可是我等了一个星期,她都没有出现。我知道这样等是等不到结果的,但我又想这样等,希望结果从天上掉下来。没有付出,哪会有结果,明知道没结果还在傻等,原因是我想退出,想把钱还给老板,也曾想到卷款潜逃。可是我不敢跑,我是个讲信用的人,从来没骗过谁,更何况他那么尊重我。他给我借火,帮我点烟,夸我诗歌写得好,付我一大笔钱,长这么大谁对我这么好过?就连我爹妈都没对我这么好过。有的事情不经想,一想我就被他感动了,马上又去找工头借摩托车,像一只狗蹲在半山小区大门口等骨头,尽管一点把握都没有。
  蹲到六月十五日下午五点半,我又看见她出来了。她打了一辆出租车,我悄悄跟上,一直跟到蓝湖大酒店门前。她下了车,进了酒店,在大堂的咖啡店买了吃的喝的,坐了一个多小时。晚上七点多钟,她从酒店里出来,往左边的步行道走去。走到那块石头边,她停住了,呆呆地望着湖面,我好像感受到了她的痛苦。树林这边的栈道因为没灯,夜晚不太有人敢走。我想机会来了,就拿起栈道上的一块木板,敲了一下她的后脑勺,就像小时候我爹用指关节敲我的脑壳那样敲,既恨铁不成钢又想棍棒出好人。没想到她的身体那么不经敲,一摇一晃就扑到水里。我怕她痛,怕她冷,扑通一声跳下去,紧紧地抱着她,一直抱到她不动了才松手。
  “那块用来敲她的木板呢?”
  他说我把它放到栈道原来的位置上了,放之前我怕它脏,就用泥巴和水搓洗了十几遍,然后套进枕木上的螺钉,用手扭紧。这块板是我在湖边等她的那几天看上的,它离那块大石头有二十米远。栈道上的木板都用螺钉固定,而我看上的这块螺钉已经松了。当她站在石头旁发呆时,我用手扭开松了的螺钉,把木板取下来,拿着它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也许是因为发呆,她没发现我;也许她发现了只是没在意,以为我是散步的;也许她想解脱,希望我帮帮她,所以一直站在那里等我。
  “接下来,你做了些什么?”
  他说的和冉咚咚当初推测的一模一样。怕被人发现,他把她拖到巨石下,坐在水里等。等到半夜,湖边没人了,他从一只游船上偷来两个救生圈,他套一个,夏冰清套一个。他拖着夏冰清从巨石游到西江口,又在西江逆流游了一公里,然后用岸边的茅草绹住夏冰清的头发,把她固定在草丛中。冉咚咚指了指角落,说你从游船上偷的是不是这两个救生圈?他扭头看去,角落里摆着两个写有“蓝湖6号”的救生圈,这是案发后二十天冉咚咚派人从下游罗叶村找回来的。他说样子是这个样子,但我不记得是不是我用过的那两个,我把她拖到那片草丛后就把救生圈脱下,丢进江里了。她说你为什么要转移尸体?他说怕你们发现得太早,我没时间离开。她问为什么要把她的手砍掉?他愣住了,仿佛想不起或找不到原因。她伸出右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说为什么要砍她的手?他说不知道,当时脑子里忽然响起一个“砍”的声音,像一道命令必须执行,可砍断后我吓出一身冷汗。“手呢?”“我扔江里了。”“你用什么工具砍的?”“一把这么长的水果刀。”他比画一下,大约一尺来长。“刀呢?”“丢进江里了。”仿佛“江”是他的收纳柜,是他的万能答案。
  “这人你认识吗?”她拿出刘青的照片。
  “就是给我一万块钱的那个人。”
  “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我叫他骗子。”
  “为什么叫他骗子?”
  “他说一万块只是定金,只要我把事情搞定,再到窗口来跟他拿九万块。他怕我不相信,拉开提包让我看里面的钱,有七八坨。但我完成任务后,爬上脚手架去找他,他已经不在那里了,坐在他位置上的那个人说他辞职了。”
  “他跟你说过用什么方法搞定夏冰清吗?”
  “除了让她消失,还能有别的办法吗?”他看着她,仿佛在征求她的意见,也像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我需要你回答的是他告没告诉你用什么方法搞定夏冰清?”
  他歪了一会儿脑袋:“没有,他只说让我搞定,别让她来烦他。”
  “他说过让你去杀害夏冰清吗?”
  “虽然他没说过要我去杀她,但我认为他就是这个意思,要不然他怎么会找我?我就是个干脏活累活的。”
  讯问完毕,易春阳去指认现场。他在栈道上找到了那块击打夏冰清的木板,并用手扭开螺钉。但那块板他清洗得及时干净,加之十个月的日晒雨淋,现在上面已没有任何作案信息。他说从巨石下出发时还看见夏冰清身上斜挎着小包,但到了西江边她身上的小包就不见了,也就是说夏冰清的随身包可能掉进了湖里。偌大的湖面,三公里的水上行程,要打捞出一个小包基本不可能。他找到了他用茅草绹住夏冰清头发的地点,但草枯了又绿,现在的草已不是去年的草。他指着江面说刀和手都扔进去了。江水又深又宽,冉咚咚请人打捞三天,除了打捞起一辆自行车,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和沉木,没有找到那把水果刀。
  唯一找到的物证是栈道上的那块木板,虽然木质与残留在夏冰清后脑勺的碎屑吻合,但木板上并没有易春阳或夏冰清的DNA,仅凭供词和这块木板就能认定易春阳是凶手吗?冉咚咚觉得证据不够充分,心有不甘,决定再突击讯问易春阳。
  易春阳说该坦白的都坦白了,再也没什么补充了,说完便闭紧嘴巴。他沉默了三个多小时,冉咚咚想放弃,觉得按现有证据给他定罪也没问题,但她偏偏是个完美主义者,不想留下任何遗憾。她拿起他的诗歌,读了起来:“每次抚摸我\你都会把双手搓热\虽然你的手和我的一样粗糙\却融化了我的皮肤\我融化了\你的手也融化了\于是,我在空气里找你”。他微闭的双眼慢慢睁开,整张脸都放光。冉咚咚忽然想起慕达夫跟她说过的一些创作理论,比如:不管作家写什么最终都是写自己;又比如:借景抒情、托物言志,作品是现实的回响、心灵的投射;再比如“桌子”这个词是能指,“具体的桌子”是能指的所指等等。一旦展开联想,她就认为这首诗与易春阳切掉夏冰清的手有关。她说你在空气里找到她了吗?“谢浅草。”他的嘴里轻轻吐出三个字。
  “你能说说谢浅草吗?”
  他说谢浅草是我高中同学,长得好漂亮,弯弯的眉毛,水汪汪的眼睛,皮肤嫩得一掐就出水。她跟我坐一张课桌,其他同学都会在课桌中间画一道分界线,但她从来不画,我的手可以滑到她的地盘,她的手可以来我这边做客。她不愧是校长的女儿,有涵养,不歧视,不嫌弃我是农村的。我怕她的涵养是装出来的,就考验她,故意三四天不换衣服。同学们看见我远远地躲开,生怕我身上的气味把他们熏晕,可她不怕,说我的身上有一种大自然的清香,就像野地里的草和鲜花那样香气扑鼻。我怀疑她说的是反话,继续考验她,上课时我把双脚从球鞋里抽出来,一股类似于豆豉的味道腾空而起,熏得邻桌都捂住了鼻子,可她却假装没有闻到,给足了我面子。那时候我只买了一双球鞋,如果一洗就得打赤脚,直到鞋子晒干了才有得穿。一天下午课间,她不小心打翻墨水瓶,把我晾在课桌下的球鞋染黑了。等我回到课桌边,她不停地道歉,说要赔我一双新的。同学们起哄,叫她马上赔。她提着我的脏鞋出去,半个小时后提着一双新鞋进来。我一看是名牌,心想这回赚大了。没想到三天后她把我那双鞋也提回来了,鞋洗得干干净净,她说她用刷子刷了一个多小时才把上面的污渍刷干净。邻座的同学告诉我,墨水瓶是她故意打翻的,由于我的鞋子太脏太臭,她早就想买一双新鞋给我,但怕伤我自尊,就用了赔的方式。
  为了弄清楚她是爱上我还是同情我,我继续考验她,办法就是高考时故意做错题,故意漏题,特别是数学和英语,我只做了一半,相当于打了五折。交卷时我像英雄被敌人押赴刑场那样昂首挺胸,心里涌起阵阵悲壮。这是一步险棋,我不惜拿命运来赌博,就是想证明她爱不爱我。我一次次考验她,就像考验社会,考验生活,考验朋友,考验亲人,没办法,我考验上瘾了。暑假,我到学校查分数,一走进教务处就看见她坐在里头,笑眯眯的,好像是专门在这里等我,好像已经等好几天了。她把手伸过来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恭喜恭喜。她说恭喜时我吓了一跳,以为我的计划没有得逞,但我只听她说了两句,心里马上踏实。她说自古雄才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比尔·盖茨也没读完大学,但丝毫不影响他成为世界首富,蒲松龄考了几十年连个举人都没考上,但丝毫不影响他写出《聊斋志异》。我问她考上哪里?她说省城师范大学。我想考验她的时候到了。她说虽然你没考上,但丝毫不影响我们的感情。她不是说友谊而是说感情,这下我才确证她爱上我了。
  她在省城读大学,我在省城打工。一天傍晚,我和几百号工友正蹲在工地吃晚饭,那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刻。几百号人,全都蹲着,每人捧着一个大碗,黑压压的一片,吧唧吧唧的嚼食声响彻云霄。忽然,来了一位漂亮的姑娘,大家的嘴巴都不动了,整个工地安静下来。姑娘冲着人群喊:“易春阳……”听到喊声我才回过神,原来是谢浅草。我站起来,她走过来,工友们挪开一条道,当她走到我面前时他们全都敲响了饭碗,齐声喊道:“吻一个,吻一个。”我羞得脸热心跳,恨不得当场蒸发。可她落落大方,竟然在我脸上响响地亲了一口。工友们顿时欢呼,敲碗声此起彼伏,好像那个吻不仅是吻我还吻了他们。她拉着我的手从人群中走出去,就像电影明星手拉手走红地毯那样走。
  这之后,我有空就到校园去看她。有时她在上课,我就站在窗外等。每次等待都会有一只纸飞机从窗口飞出来,盘旋,落到我面前。我捡起拆开,次次都有惊喜:“你等我多少秒,我就爱你多少秒,一秒等于一百年。”“亲爱的,我坐在第三排,不许你看别的女同学。”“窗口就像一幅画,你站在画的中间。”读着她写的那些格言警句,我的等待变得短暂甜蜜。下课铃一响,第一个冲出来的总是她,她远远地张开双臂,冲到我面前就是一个熊抱,也不管老师和同学们异样的目光。她才不在乎别人的目光,请我到食堂吃饭,带我进教室听课,跟我手拉手在校园散步,一遇见熟人就故意亲我,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是她的男朋友。
  她喜欢我的诗歌,我写一首她读一首,读给她的老师和同学们听,凡是听她朗读过的人都说诗写得好。我每天都写,哪怕在脚手架上抹灰或在别人家里铺砖,我也在脑海里写,在梦里写,全是写给她的。我写她乌黑的头发、明亮的眼睛、湿润的嘴唇、挺拔的乳房、苗条的身材和温柔的双手,尤其是她的双手我写得最多,有时把它比作春风,有时把它比作水蛇,有时它像火焰般炽热,有时它像流水般温柔。她的手不仅在现实中抚摸我,也在诗歌中抚摸,现实中它抚摸我的胸膛,诗歌里它抚摸我的心脏,我被它抚摸得像冰雪那样融化了不下几百次。终于,我写够了三百首。写三百首是受《唐诗三百首》的启发,我认为整个唐代都才三百首留下来,一个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超过一个朝代,这就叫敬畏。我把《赠谢浅草三百首》送给她,她找了几家出版社,没有愿意出版的。她说这么好的诗不能埋没了。她设计好封面,找了一家街道小型印刷厂,请求厂长帮忙。厂长是个诗歌爱好者,他翻了翻诗集,点了点头,同意免费提供纸张,但必须等工人下班后我们自己找人去印。她到车间跟班两天,学会了印刷。晚上,工人们下班了,她带着我去车间摆弄那些机器。看着手抄本变成一页一页的铅字,我激动得害怕,害怕得发抖,好像这是一种罪恶。我正发着抖,盒里的纸没了。她关掉机器去添纸,没想到机器忽然转动,把她的右手卷了进去,整个手掌活活被卷没。
  我明明看见她把开关拨了上去,但机器为什么会突然转动?我想不通,想得脑袋都快爆炸了。从那以后我经常出现幻觉,觉得开关是我不小心碰下来的。我越想越内疚,越内疚越觉得亏欠她,就跟她说全世界最漂亮的女人是没有手的女人。她问是谁?我说你,还有维纳斯。她的脸上浮现了久违的笑容,说你愿意娶维纳斯做老婆吗?我说愿意。她说可没有手终究不方便,现在我配不上你了。第二天她消失了,我联系不上她,就到女生宿舍去找,室友说她退学了,给我留了一件礼物。我撕开她留给我的纸盒,里面是一尊维纳斯铜像。我打电话到她家找她,她爸接的,她爸很生气,说我没有这么个女儿。堂堂一校之长,竟然不认自己的女儿,原因不外乎:一是他讨厌女儿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二是他不愿意接受女儿断手这一残酷的事实。
  “谢浅草的手粗糙吗?”冉咚咚问。
  “不粗糙,她是校长的女儿,没干过粗活。”
  “可你在诗里写她的手和你的手一样粗糙。”
  “虚构的,你会相信抚摸我的手是柔软的吗?即使是的,写出来也显得不真实吧。”
  “夏冰清的手呢?”
  “丢江里了。”
  冉咚咚补充调查,发现易春阳说的谢浅草并不存在。他就读的高中,校长确实姓谢,但他的女儿叫谢如玉。谢如玉现在省城一所中学教书,她说易春阳确实是我的同班同学,但我没跟他坐过一桌,也没跟他谈过恋爱,更没送过他球鞋。印象中,他比较邋遢,头发留得长,衣服穿得颓废。他那双球鞋,每次走进教室都呱哒呱哒地响,同学们一听见响声都用手掌在鼻子前扇来扇去,好像要扇掉什么气味。他不喜欢说话,喜欢发呆,经常呆呆地看着窗外,有时老师叫了许多声他才回过头来。不过他有写作天赋,语文老师常常念他的作文。他的成绩一般,尤其是数学和英语几乎是班上倒数第一。每次考试,都是他第一个交卷,他没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后我跟他没有任何联系,他不会到大学里来找我吧?反正我是没有看见过他。
  易春阳邻座的男同学叫朱括,现在省城做酒店管理。他说谢如玉的证言有偏差,要么是故意说谎,要么是无意识的选择性遗忘。易春阳暗恋谢如玉是我们班公开的秘密,他曾经偷偷给她写过一封情书。情书她没打开,也没退给他,而是交给了班主任。班主任没有找他个别谈话,而是打开情书在讲台上朗读。班主任就是我们的语文老师,他的本意既是想警告一下早恋的同学,也是想炫耀一下易春阳的写作才华,但却深深地扎伤了易春阳的自尊。班主任每读一句,同学们就爆笑一次,易春阳的头就往下低一点点。结果情书读完,易春阳的头已经低到了裤裆,身子弯得像蜷缩的穿山甲。班主任说学校不允许早恋,但不得不承认这位同学的情书写得有水平。情书里有许多好句子,我都忘了,其中一句我记忆深刻,谈恋爱时还引用了——“如果不曾被人爱得死去活来,那你的美貌就是廉价的。”从此后,同学们都叫易春阳“死去活来”,他变得少言寡语,整天咬牙切齿,像恨叛徒那样恨谢如玉。
  易春阳提到的街道小型印刷厂叫彩虹印刷厂,坐落在文新路四十八号,厂长姓袁。当冉咚咚把易春阳的照片递给他看时,他指了指马路对面,说那栋楼就是易春阳参与修建的。冉咚咚扭头看去,那是一栋三十层高的写字楼,白墙蓝玻,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大楼已投入使用,门前停着一排长长的豪车,穿西服打领带的人们进进出出。袁厂长说两年前,易春阳在对面的工地干活,下班后常来找吴浅草聊天。吴浅草是我厂收发员兼来访登记员,之前她是一名印刷工人,因为一次印刷事故她的右手被机器卷没了。易春阳每次来都穿得干干净净,要么西装,要么衬衣,还抹头油,一点也看不出是从建筑工地出来的。虽然他经常来,但吴浅草好像不兴奋。他写了好多诗,每首都献给吴浅草。我跟他说要献就献一本,只要肯出印刷费我们厂可以帮他印。他问了问印刷价格,说可惜钱包不够胀。
  吴浅草说前年四月二十一号下午,我收到一个快递,打开一看是一座十厘米高的维纳斯铜像,铜像下面压着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邮寄者姓名和手机号码,外加一句:“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是没有手的女人。”我既开心又感动,就给那个名叫易春阳的打了一个电话,问他怎么知道我的手残了?他说他看得见我,我赶紧挂断电话,以为他是跟踪我的变态。第二天傍晚我听到有人敲窗,问他找谁?他说我叫易春阳。他穿得整洁干净,看上去不像坏人,我就叫他进来坐坐。他说他在对面的工地干活,楼房建到二楼时就在脚手架上看见我了。我谢谢他的礼物,请他吃快餐。他感谢我的快餐,反请我看电影。我感谢他请我看电影,改天又请他吃快餐。他感谢我的快餐,请我去公园里划船。请来请去,我们成了朋友。一次看电影他突然想吻我,我推开他,说只能做朋友,不能做恋人。他问为什么?我说不为什么。他说长这么大还没吻过任何女人。我的心一下就软了,觉得他挺可怜,允许他吻一下脸蛋,讲好了就一下。他守信用,真的只飞快地吻了一下,之后便不停地舔着嘴唇,直到电影看完了还在舔。他给我写了好多诗,我虽然看得不是全懂,但知道他爱我。我怕他爱上我,也怕我爱上他,就有意跟他疏远,故意不接他的电话,尽量找理由不出去跟他耍。他想不通,三天两头就来问我为什么?难道我配不上你吗?我把右肢递到他面前,说你能帮我装上一只假手吗?我妹妹在读高中,马上就要读大学了,你能帮助我供她读完大学吗?还有我的父母,他们都需要我供养,你供养得起吗?我不是不想爱你,是爱不起你。他像被敲了一记闷棍,发呆,走神,久久不说话,但一说话就把我吓坏了。他说我会给你一座大楼。我说在哪里?他指着对面说这栋。我说那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他说我会给你一只手。我说手呢?他举起裁纸刀割自己的右手,我吼他,把刀夺过来,他吓得瘫坐在地上,好像一辈子都不想站起来了。他的行为越来越怪,有时他到窗边来看我一眼,连招呼都不打转身就走,有时他到屋里坐上半天,一句话都不说。
  最后来看我是去年春节后,他说这边的工程包括装修全部做完了,要转到下一个工地,下一个工地离这里很远,也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回来看我。临走时,他希望我送他一个纪念品,方便今后想念我的时候拿出来看看。我拉开抽屉翻开小包,都找不到合适的纪念品。他指着桌上那尊维纳斯铜像,说能不能把它送给我?我说可以,这本来就是你的。他说你真幽默,我什么时候送过你铜像了?当时我就想他的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怎么连送我铜像都忘记了?我用报纸包好铜像,装进一个塑料袋,递给他。他说了声拜拜,走了,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综合证人证言,冉咚咚得出结论:一、谢浅草是易春阳的幻觉,她是谢如玉和吴浅草的合体;二、他的幻觉跟现实有出入,大部分是反的;三、他有“被爱妄想症”。冉咚咚想第三点我也曾有过,但我发现得及时,很快就把那个虚构的郑志多强行驱逐出脑。其实有一点“被爱妄想症”不是坏事,就像有一点阿Q的“精神胜利法”不是坏事一样,它们都具有安神补脑利于睡眠之功效,关键在于如何掌握这个“度”,太痴迷就不能自拔。她把谢如玉的照片拿给易春阳看,他摇摇头,说不认识。她把吴浅草的照片拿给他看,他顿时眉开眼笑,说这是谢浅草。她纠正说她叫吴浅草,你答应过要给她一只手。他一怔,说我已经给她了。她说吴浅草没有收到。他说我放到她的窗台下了。
  易春阳被押到彩虹印刷厂来访登记处,登记处的窗侧有个花坛,花坛里的花开得正艳。冉咚咚问你到底把手放到哪里了?易春阳指着一簇怒放的玫瑰。邵天伟拿着铁铲小心地挖掘,忽然当的一声,铁铲碰到了那尊维纳斯铜像。冉咚咚戴上手套,蹲下去,扒开铜像旁的泥土,看见一只惨白的完整的右手趴在泥土里,准确地说是右手指骨,就像一只扇在大地上的掌印。她百感交集,忽然想哭,为死者为自己为众生,但她使了一下劲,把奔涌而至的感性强行憋住。
  下班后,邵天伟邀请冉咚咚共进晚餐。冉咚咚问他请客的理由。他说庆祝破案。她同意了,坐上他的车。他把她拉到水长廊餐厅停车场,她的心里咯噔,怎么会是这里?这是她和慕达夫过去常来的地方,他们在此庆祝过慕唤雨的生日、慕达夫评上教授和她破获重大案件等等,凡有高兴事需要庆祝他们都喜欢选择这里,哪怕她买到中意的衣服或他发表论文。冉咚咚问为什么选择这家?邵天伟说有什么不妥吗?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就换地方。她推门下车,尽量掩饰内心的不悦,相信他的选择是巧合而非刻意,但当他把她领到九号包厢时,她的认知立刻反转了,不是巧合,因为上次庆祝她和慕达夫也是这个包间。那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显然,他知道我离婚了,而且很有可能慕达夫跟他说过这地方。难道他想用我熟悉的环境来考验我?考验我能不能坦然地面对过去或挣没挣脱慕达夫的羁绊?如果是出于考验,那说明他对我是有企图的。眼下,至少此刻,她对他的企图不仅不反感反而充满期待,况且,她也想自我考验考验。于是她坐下,透过落地玻看着过去看了无数遍的地形、水面、花草和树木,一股浓浓的亲切感或者说怀旧感直逼而来,考验开始了,亲切感怀旧感正在努力地干扰她对他的期待。她说之前你来过这里吗?他说没来过,是网友推荐的。她信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信了。这话要是换一个人来说,比如慕达夫,她一百个不信。
  他点了她爱吃的菜,而且净点贵的,两人边吃边聊。他一会儿给她夹菜,一会儿给她续酒,一会儿给她递热毛巾,虽然表现得很积极,但肢体语言却略显局促。她想过去大凡是庆祝,第一个想到的人是慕达夫,然而现在跟我庆祝的却是邵天伟,这种改变竟然没有违和感,甚至还充满了暧昧的诱惑。他比我小十岁,现任法国总统马克龙比他的妻子布丽古特小二十四岁,他们早就证明了爱情没有年龄界限。他低头吃着,仿佛是为了掩饰尴尬。她看着他,好像在评估一件作品或判断某个方案的可行性。他的脸热辣辣的,似乎是被她看热的。他想要是再不抬头,我的脸就要被她看焦了。他说冉姐,我好佩服你,佩服得都想献上我的膝盖。她知道“献上膝盖”是网络语,意思是崇拜,相当于“跪了”,但同时她想到了一个动作,就是求爱时的单膝跪下,那也可以叫作“献上膝盖”。她不敢多想,说其实我很失败。他说在我眼里你就是神一样的存在,你不仅让刘青供出了易春阳,还在几个月前准确地推理出凶手作案的步骤和细节。
  “可是我离婚了。”她说,好像故意比惨。
  但在他听来这一句并不是惨,而是暗示,暗示他可以追求她。他深情地看着,她深情地看着,两人的头部不约而同地往中间一凑,嘴巴就凑到了一起。她已经好久没体会到这种战栗了,时而把自己忘情地交给他,时而又害怕把自己彻底地交给他,忘情时是那么愉悦和幸福,犹豫时是那么紧张和害怕,她从来没经历过既紧张又害怕的吻,原来这么香这么软还这么甜,每个神经末梢都有响应,整个人飘离了大地,失去重力,仿佛变成云或空气,仿佛糖一般融化,已不存在。吻了许久,她才重新活了过来。他说嫁给我吧。她嗯嗯地应着,说你爱我吗?他说爱。她说我要的是爱我一辈子。他说我一辈子爱你。他们的嘴又交织在一起,仿佛要把刚才说话浪费的那几秒钟补回来,仿佛报复性消费。
  其实,他早就知道她离婚了,但他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四个月前的某天晚上,慕达夫约他喝酒,地点就是水长廊餐厅九号厢。当他推门而入时,桌上已摆好了酒菜,慕达夫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我和你冉姐离了。”好像他们离婚是他造成似的。他既惊讶又惭愧,惊讶的是他们那么般配为什么要离?惭愧的是他终于获得了一次爱她的机会。他本能地想给慕达夫几句安慰,但他想到的每一句都显得虚伪。“喝吧。”他率先拿起酒杯,仿佛需要安慰的是他。慕达夫说我知道你喜欢她,甚至可能是爱她。他说你的结论从何而来?慕达夫说前段时间,我无意中看到你发给她的短信,字里行间充满了爱怜,你知道我对文字比较敏感。他“嗨”了一声,像认可又像否定。慕达夫说我跟她谈了两年恋爱,共同生活了十一年,没有拒绝过她的任何一个要求,包括离婚。他说你恨她吗?慕达夫说想恨,却恨不起来,我没有理由去恨一个病人。她长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有焦虑症和猜疑症,离婚是她想甩掉压力的一种表现,因为她知道她的焦虑和猜疑已经伤害到她所爱的人。他说我不觉得她有病,她思路清晰,推理严密,态度和蔼,为人友善。
  “你能看到她的好,所以她喜欢你,也正是因为你,她才跟我离。”
  “怎么可能?我跟她清清白白。”
  “不信你问她,这个傻妞,竟然相信永恒的爱情,永恒是什么?是永远,恒久,无止境,你能给她这么久的爱情吗?但愿吧。如果她爱上你,我放心,如果她爱不上你那她就得回头。她只会在你和我之间选一个,你代表幻想,我代表现实,我之所以同意离婚,就是想给她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最后这一句让邵天伟产生了疑难,也让他纠结了四个多月。他觉得那天的晚宴是鸿门宴,表面上慕达夫在说冉咚咚,而实际上却是在给他挖坑。慕达夫抛出的“二选一”理论,其目的就是想让他背负夺人之爱的骂名,假如他和冉咚咚相爱的话。那晚,慕达夫喝了好多酒,说了许多话,不仅说了他和冉咚咚的恋爱过程,还介绍了冉咚咚的业余爱好、品位与口味,弄得像“刘备托孤”似的。但慕达夫说得越多,邵天伟就越感到自卑,觉得自己根本给不了冉咚咚那样的生活和那样的浪漫,显然,慕达夫不是来“托孤”的,而是来阻止我爱冉咚咚的。可邵天伟不想认输,今晚故意把冉咚咚约到这里,他想在慕达夫炫耀爱情的地方获得她的爱情。
  冉咚咚发现他走神,问他想什么?他一激灵,舔了舔嘴唇,说我在回忆刚才的味道。她说这餐厅是不是慕达夫告诉你的?他本能地摇头,犹豫着要不要把慕达夫请他喝酒的事告诉她?她说如果你有压力,那我们就到此为止,就算一次相互施舍,彼此感念。他说请问压力是什么?她觉得他好可爱好天真好幽默,就在他的脸蛋上轻轻捏了一下,捏得他的脖子根都红了。
  虽然抓到了凶手,但冉咚咚却不满足,因为按现在所获得的证据,所有当事人都找得到脱罪的理由。徐山川说他只是借钱给徐海涛买房,并不知道徐海涛找吴文超摆平夏冰清这件事。徐海涛说他找吴文超,是让他别让夏冰清骚扰徐山川,而不是叫他杀人。吴文超说他找刘青合作,是让他帮夏冰清办理移民手续或带她私奔,却没有叫他去行凶。刘青说他找易春阳是让他搞定夏冰清,搞定不等于谋害。而易春阳尽管承认谋杀,但精神科莫医生及另外两位权威专家鉴定他患间歇性精神疾病,律师正准备为他作无罪辩护。冉咚咚想本案就像多米诺骨牌,第一个推牌的人是徐山川。她特别想让徐山川认罪,服判,但他拒不承认他曾叫徐海涛去谋害夏冰清,甚至说连半点暗示都没有。
  夏父夏母联系冉咚咚,说既然凶手已经确认,想去看看夏冰清,同时把她的后事办了。冉咚咚把他们带到殡仪馆告别厅,经过整形化妆的夏冰清躺在玻璃棺材里,身上盖着锦被。夏父夏母看了一眼,直接扑到棺材上痛哭。他们边哭边拍打玻璃,仿佛要把夏冰清拍醒。忽然,棺材里响起咚咚咚的敲击声,他们吓着了,飞快地从棺材上闪开,以为出现了幻听,但夏冰清的声音立即传来:“喂,有人吗?喂……”这时他们才明白,冉咚咚把夏冰清的那段录音放棺材里了。夏冰清:“这里好黑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间隔三秒钟。“我听到有人在笑。”安静两秒。“别把我留在这个盒子里,我好害怕。”又是咚咚咚的敲击,接着:“喂喂,我不喜欢这个地方,没人知道我死了。”片刻。“让我出去,我要和大家待在一起。”间断。“哎……我逃不掉了,逃不掉了,再见吧,再见……”
  冉咚咚说这是夏冰清的特殊告别方式,我听了无数遍才听懂,她很勇敢,敢于调侃死亡。夏父说这不是她被人强暴时录下来的吗?冉咚咚说开始我以为是,后来我发现不是,录音就是为棺材准备的,她在玩幽默。夏父夏母的心里五味杂陈,如果说他们之前的悲伤只是悲伤,那现在的悲伤却加入了酸楚悲凉伤感无奈自责。她的死亡不再是单纯的死亡,而是掺和了她的人生态度。他们不再痛哭,只是啜泣,好像啜泣才配得上她幽默的人生观。直到这时,他们才知道他们并不了解她,而之前他们却自信地认为他们是最了解她的人。真是一场误会,就像她误会地来到人世,误会地成为他们的女儿。冉咚咚怕他们支持不住,搬来两张椅子让他们坐下。他们抑制住声音,像意外怀孕似的心惊胆战,又像是夏冰清睡着了,生怕把她吵醒。他们静静地陪着,希望她多睡一会儿,再多睡一会儿。
  易春阳从看守所带话出来,说想见冉咚咚一面。冉咚咚提审他。他说我不同意律师为我作无罪辩护,我没有精神病,如果我是精神病患者,作案时不可能考虑得那么周到。我跟踪她没被发现,说明我有跟踪能力。我把栈道上的木块当凶器,是害怕带凶器被附近的摄像头拍到。我晓得回避摄像头,证明我不糊涂。我用泥沙和水反复清洗行凶后的木块,是担心在上面留下指纹和血迹。我懂得转移作案现场,巧妙地使用救生圈,怎么可能是神经病?不是吹牛皮,我比你们谁都清醒。冉咚咚打断他,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还有什么要求?他说能不能让我见见受害人的父母?冉咚咚说为什么要见他们?他说我想献上我的膝盖,给他们磕几个响头,我想跟他们说一声对不起。冉咚咚联系夏父夏母,他们说不见不见,让这个坏蛋去死吧。
  冉咚咚想这么多人参与了作案,但现在却只有一个间歇性精神错乱者承认犯罪,这严重挑战了她的道德以及她所理解的正义。她不想放弃,决定从沈小迎处寻找突破。为保护隐私,她约沈小迎在一家咖啡馆的包间里单独见面。她说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沈小迎有点蒙,问什么约定?她说我曾经问你真的不计较徐山川在外面玩弄异性?你说早已云淡风轻。我说就像坐跷跷板,你不可能任由他把你跷到天上去,你能把你这一头压下来让跷跷板保持平衡,心里一定有个巨大的秘密,只是我暂时还没发觉。你说那你去发觉吧。我说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沈小迎说记起来了,当时你开车送我,是在路过蓝湖大桥时说的。她说真是好记性,其实这个巨大的秘密我早就发现了,因为觉得跟案件无关,所以我一直为你保密。沈小迎略显紧张,但强装镇静,说你发现了什么?她说我可以不讲出来,有些事只要不讲出来那就相当于没有发生,或许这更利于你的心理建设,不过有个前提,你必须提供徐山川谋害夏冰清的证据。她说我没证据。
  “你再想想,我可以等你几分钟。”冉咚咚说。
  “没有就是没有,你等多少分钟也等不来。”沈小迎说。
  “这位你认识吗?”冉咚咚掏出一张肌肉男的照片,摆在沈小迎面前。
  沈小迎一瞥:“认识,我的健身教练。”
  “徐山川知道你跟教练的那些事吗?比如你去他的住处,比如你们开房。”
  “我跟徐山川有过约定,私生活互不干涉。”
  “那么这个秘密呢,徐山川知不知道?”冉咚咚掏出沈小迎女儿的照片,摆到教练照片的旁边,“女儿的血型与徐山川的不匹配,据我们了解,你在进产房前就找医生把女儿的出生卡提前填好了。如果徐山川知道女儿不是他亲生的,他还会跟你互不干涉吗?”
  沈小迎低头不语,仿佛在回忆往事。其实她一直在暗暗报复徐山川,只是表面上像个“佛系”,装得什么都不在乎。她问你为什么要调查我女儿?冉咚咚说因为我想从你这里拿到徐山川的证据。她说你怎么知道我有证据?冉咚咚说我们从徐山川的车上搜到过窃听器,但那个窃听器不是我们放的,你一直在监视他。沈小迎犹豫了一会儿,从手提包里掏出一个U盘,说你要的是不是这个?冉咚咚把U盘插到电脑上听了一遍,问这段对话的地点和时间?沈小迎说地点在我们家别墅地下室雪茄屋,时间是夏冰清找我谈判后的一个月。
  有了U盘,冉咚咚再次讯问徐山川。徐山川嘴硬,说该说的都说了,态度恶劣得好像冉咚咚在浪费他的时间。冉咚咚让邵天伟播放录音,响起徐山川与徐海涛的对话:“叔,那事还做不做?”“做,不做会很麻烦,她一直在告我强奸,而且还留有我的证据。”“我找过人了,他们说做掉得两百万。”“钱是问题吗?问题是我不能直接转给你,你得想个理由。”“借行不行?就算我借来买房子。”“说好了,两百万,借给你买房,要是出了岔子你自己承担,从现在起我什么都不知道。”“晓得。我好,好不到你;你好,我才跟着好。”
  徐山川一边听一边软,渐渐地软得像个水袋瘫在椅子上,仿佛一戳就破。冉咚咚说你还想狡辩吗?他恨得咬牙切齿,说早知道沈小迎监听我,出卖我,那我做掉的就是她而不是夏冰清。我想过跟她离婚,娶夏冰清为妻,但看在孩子的分上我没有离,我当初怎么会爱上这么一个狠人?冉咚咚说祸福无门,唯人自招。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大坑案”正式告破,专案组成员休假三天。冉咚咚除了接送唤雨上学,其余时间都待在家里。邵天伟请求登门拜访,她没同意,说需要安静安静。但邵天伟想趁热打铁,让他们的感情迅速升级,不是发甜言蜜语,就是发告白视频。她偶尔回复一两句,大部分时间都保持静默。她静默是因为在评估,评估邵天伟,评估自己,评估即将面临的求婚。可她评估的效率极低,每当触及敏感或核心部分就开小差,打瞌睡,靠做家务和辅导唤雨做作业来逃避。她不敢打开真实心理层,就像考古学家不敢打开重要的墓穴,生怕文物氧化、碎烂。她不仅不敢打开,还通过否认(否认自己离婚是因为邵天伟)、压抑(拒绝与邵天伟上床)、合理化(每个人都有追求爱情的权利)、置换(加倍地爱女儿)、投射(在办案的极端压力下难免会误伤家人)、反向形成(吸取徐山川为欲望付出惨痛代价的教训)、过度补偿(敏感的素质是破获“大坑案”的关键,甚至还应该感谢猜疑)、抵消(牺牲小家为正义)、认同(哪一个英雄不经历磨难)、升华(对“大坑案”进行文字复盘,提炼经验)等方法,启动了自我防御机制。
  一天晚上,冉咚咚问唤雨长大了想做什么?唤雨说当警察。“为什么想当警察?”“因为警察可以问别人好多问题。”她没想到唤雨羡慕的竟然是“问话”,可见孩子对话语权有多么渴望。“妈妈现在就让你当警察。”说着,她把唤雨放到高椅子上,自己坐在对面的矮椅子里,母女俩一高一矮对视着。她说慕警察,可以开始了吧?唤雨板起脸:“姓名?”“冉咚咚。”“年龄?”“四十一岁。”“家庭成员?”“女儿慕唤雨,父亲冉不墨,母亲林春花……”她在犹豫也在试探要不要报上慕达夫。唤雨着急了:“还有爸爸呢?”“……爸爸慕达夫。”她巧妙地回避了“丈夫”一词。唤雨一拍桌:“说,你都干了什么坏事?”她碉堡了,吓住了,本想回答“我没干坏事”,但看着唤雨严肃可爱的表情却说不出口,生怕回答不当被唤雨当成骗子。过去都是她发问,问家人问朋友问犯人,问得别人心惊肉跳却从不考虑被问者的感受,现在轮到自己回答了,才发现回答是一件如此令人牙痛的事。她从来没这么犹豫过,唤雨等得不耐烦了:“你为什么不回答?”“因为我不明白你说的干坏事是指什么坏事。”“不做作业,不勤洗手,不认真听老师讲课。”她如释重负,但唤雨马上补充:“还有惹爸妈生气,你是不是惹爸爸生气了?”“没有呀。”“那为什么爸爸每次送我回家都不上楼?”“因为他要写论文,怕我们打扰。”“你喜欢爸爸吗?”“喜欢呀。”唤雨露出天真的笑容,但冉咚咚却因为撒谎而感到口腔发麻,仿佛那些虚假的字词都是麻药。
  周五快下班时,邵天伟到冉咚咚办公室汇报工作,顺便邀请她共进晚餐。冉咚咚发现他说话卡壳,不是紧张而是激动。她问晚餐地点?他说六十六楼云中漫步餐厅。她说为什么要去那么高的地方?“想给你一个惊喜。”他吞吞吐吐。她猜出了八九分,知道年轻人都喜欢到“云中漫步”搞浪漫的求婚仪式。他以为她默认了,转身欲走。她说要去六十六层,你必须先让我过一关。“过什么关?”他不明白。她说下班后找我。
  下班后,她把他带到家里。她掏出钥匙,打开书房门。他惊呆了,书房竟然被她布置成了一间讯问室。他问为什么,她说我喜欢在这样的环境里思考,喜欢在这里自问自答。说着,她锁上房门,坐到嫌疑人坐的椅子上,说我想接受挑战,受我女儿的启发。他问挑战什么?她说我想弄明白是这张椅子让人说出真话还是提问者让人说出真话?关于我们之间的任何问题,你都可以问,越尖锐越好。他深呼吸,坐到平时警察坐的位置,盯着她,带点小小的调戏,盯得她都回避他的目光了才开始发问:“你爱我吗?”要是换个时间地点,也许“爱”字会脱口而出,反正也无法验证它的纯度,从世人嘴里飘出来的这个“爱”字,不知道温暖了多少人也欺骗了多少人,甚至有的人在说出来的同时就已经否定了它的意义。但现在她却不敢回答,是害怕这个环境还是对这个字尊重?是因为坐在被怀疑者的位置,还是敬畏自己多年来从事的这份工作?是不是还包括对提问者的提防以及对自己询问或讯问过的人的模仿?
  “冉咚咚,我在问你呢?”他发现她走神,敲了敲桌子。
  “你不应该先问这个问题,这样问会把问题一下问死,”她终于找到了解脱的办法,那就是她是他师傅这个身份,“我们办案,必须先从最容易回答的问题问起,先问细节,过程,然后再问最关键的,以免造成证人的不合作。”
  “可是今天我只想问最关键的。”他没有屈服于权威效应。
  她想不好对付,认真思考一会儿才回答:“爱。”他有一丝感动,但同时也有一丝怀疑,因为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为了自保,经常会说假话。他打开射灯,照着她美丽成熟气质出众的脸庞。她抬头挺胸,但灯光太刺眼,没坚持多久便低下头。他说这阵子你为什么回避我?她说我很纠结。他说吻都吻了有什么好纠结的?她说我比你先老,当我老的时候你还爱我吗?我这么做会不会伤害女儿?是慕达夫先背叛我还是我先背叛他?我能保证爱你一辈子吗?我可不可以不结婚?叭的一声,他把射灯关了。她揉了揉眼睛,好久才适应环境。他说你还没准备好。她说是的。他说我可以等,除了你,我谁都不爱。她一阵感动,同时也产生一丝怀疑,因为有时为了得到真实的情报,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也不得不在语言上使用策略。
  虽然这一关她没有过,但心情好多了,至少她敢于主动敞开心扉,并主动卸载部分自我防御,这是心理向好的预兆。她忽然增添了勇气,想见见慕达夫。离婚后,她一直怕见他,但现在她主动约他。周末下午四点,她与慕达夫在锦园书吧见面。一落座,她就问为什么你认为我跟你离婚是因为邵天伟?难道不是因为你出轨吗?他微微一笑,说当我想要达到某种目的时,往往会给自己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你也会这样。其实,你早就喜欢邵天伟了,只不过是因为道德约束你才把这份感情压住。你越喜欢他就对我越不满意,你越相信他就越不相信我。所以,你一直在寻找机会离开我,当机会一旦出现你就无限放大。事实上,你怀疑我出轨也仅仅是怀疑,并没有足够的证据。我要是想劈腿,不会比写一篇论文难,但直到今天我都没背叛你,尽管我们已经不是夫妻。
  “太感人了,不幸的是我对‘大坑案’的所有怀疑都被印证了,因此,我对你的怀疑也可以被反证。”
  “别以为你破了几个案件就能勘破人性,就能归类概括总结人类的所有感情,这可能吗?你接触到的犯人只不过是有限的几个心理病态标本,他们怎么能代表全人类?感情远比案件复杂,就像心灵远比天空宽广。”
  “可勘破你慕达夫,我还是有足够的把握。”
  “就算是吧,但你能勘破你自己吗?”
  她想这才是问题的症结。她确实喜欢邵天伟,从他报到的那天起她就暗暗喜欢他,当她发现他的钱夹子里夹着她的照片时,她就确证了他也喜欢她。也正是从那时起,她对慕达夫越来越不满意,甚至恨不得他犯点错误,比如出轨什么的,然后好找理由跟他离婚。没想到剧本真按她的潜意识上演,他在宾馆开房被她发现了。于是她揪住他不放,层层深挖他的心理,从伪装层挖到真实层再挖到伤痛层,让他几近崩溃。说真的,没几个人的心理经得起这样的深挖,包括她自己。因此,她觉得对他太狠了。在邵天伟没有吻她之前,她以为她有道理或者说她建构了一种道理,但在邵天伟吻了她之后,她忽然发现道理崩塌了,心里涌起一股对慕达夫的深深内疚。她没想到由内疚产生的“疚爱”会这么强大,就像吴文超的父母因内疚而想安排他逃跑,卜之兰因内疚而重新联系刘青,刘青因内疚而投案自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