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梁帝的脸算是彻底沉了下来。
正欲发火，外面忽然来人通传，说威远侯在外请罪。
梁帝这才脸色稍霁，想着还好之前先给杨昭提了个醒，若不然，他今日还当真要在自己的百官面前让苏何丢尽了脸！
“传！”
他当即喊。
不多时，身穿素衣，脱去发冠的杨昭就来了。
瞧着这情景，梁国使臣都大惊失色！
梁帝也是一愣，他明明嘱咐过不要太灭了自己人的威风，怎么这杨昭，竟然连发冠都脱了？
杨昭可是梁国的战神，是梁国上下的一颗定心丸！
怎能在晋国使臣面前受这样的屈辱？！
苏何也稍稍意外。
不过，很快他脸色便更沉。
别人不知，难道他还不知杨昭是为了什么才会露出如此内疚的神色吗？
杨昭，还不就是觉得自己弄丢了顾林，因为顾林而难过么！
若是换做旁人，他肯这样屈尊降贵？
“苏大人，本侯自知失职，任苏大人责罚。”到了殿内，杨昭不与梁帝行礼，而是直接跪在了苏何面前。
梁帝大惊！
“威远侯，你何必如此！”他再也忍不住了。
这，不是反而在打他的脸吗？
然而杨昭与苏何都没打算搭理他。
只是默默的对视着。
片刻后，苏何笑了笑，却带着讥讽，问：“我倒是想严惩你，可你觉得，你们的皇帝能同意？”
“顾大人被流寇掳走，全因我的失职，我认打认罚！”杨昭垂下眼。
他知道，苏何之所以因为顾林失踪的事情这么恼怒，不仅仅因为顾林是晋国的重臣，更因为顾林与苏何关系非同一般。
而且，从此前与顾林的相处，他也能感觉到，顾林已经心有所属，而这个人，应当，就是苏何无疑……
然而垂眸至一半，他忽然瞥见苏何紫色的官袍外，坠着一枚红色的护身符……
这，是他之前陪着顾林去灵台寺求的！
想到顾林在求符的时候那样虔诚的模样，杨昭不禁淡淡一笑，果然……
苏何一直留意着他的神色，见他如此，眼中划过一抹得意。
这护身符可是他今日特意放出来的，虽说，平日也是时时戴着。
片刻后苏何转眸看着梁帝：“梁国皇帝陛下，你们威远侯的诚意，可比你来得强。”
“威远侯亦是我过重臣，决不可轻易受辱！”梁帝声音发冷。
一个苏何不够，杨昭竟然也与他对着干！
“顾林亦是我过重臣，在梁国，又为何会出事？”苏何扬声反问，气势丝毫不弱。
就这么静静看着梁帝，双眼虽平静，然而，却仿佛酝酿着滔天巨浪一般！
梁帝咬着牙，与苏何对视良久，正欲发作，却听杨昭道：“苏大人，顾大人出事，非我等所愿，还望顾大人能以两国国情为重，毕竟，顾大人亦是一心主和。”
“我可不是顾林，我为什么要为了她的意愿隐忍？我觉得你们做错了事情，就应该跟你们讨说法，为什么要主和？”
苏何又问。
“这么说，苏大人是想要开战了？”梁帝问。
他以为，除去顾林晋国就能成为自己的板上鱼肉，却没想到顾林竟然能从他的死士手中逃脱，逃脱也就罢了，他想着，苏何过来，或许可以说服苏何一起剿匪，趁机削弱晋国国力。
可是，他更没想到苏何竟然是如此的难缠！
“开战？我晋国随时可以，可是，梁国的现状，敢么？”苏何淡淡一笑。
这话一出，不仅是梁国的大臣，就连晋国两次出使期间跟过来的使臣，都忍不住捏了把汗。
梁国人自然是想到了如今刚刚停工不久的水利工程。
自从顾大人出事，水利工程就被梁帝停掉，虽然他们都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但，即便已经停掉了，却也依然消耗了不小的人力物力。
何况流寇这段时间还大肆作乱，给梁国造成了不小的危害。
在这时节下，要与晋国一战……任谁都觉得底气不足。
可他们却也并不了解晋国的现状……
晋国前两个月因为江州等地水患，以及北方旱灾瘟疫的事情亦是千疮百孔，根本就没有余力开战。
否则，当初蒋行之出事，晋帝也不会同意了顾林的提议，让她过来议和……
梁帝也并不知晋国现在的具体情况，只知道顾林救治瘟疫之后，还给北方的难民带来了不小的便利，加上晋国还夺去了燕州之地，便以为晋国国力已经恢复……
因此，他确实是不敢！
可越是如此，他便越觉得顾林该死！
明明是个女子，还是晋帝的女儿，却要扮做男子混入军中，混入朝廷，还说什么要与他联手，三年之内让他统一天下！
可实际上呢？
那水利工程分明就是为了帮晋帝削弱梁国国力的！
想起陆离的话，梁帝几度欲掀桌离开。
然而，苏何那双淡漠疏离的眸子却一直回荡在他眼前，好像，他只要一动，苏何便立刻会让人挥师北上一样……
“既然苏大人无意宴会，那，朕便也不再作陪了，至于威远侯，苏大人终究是他国丞相，恐怕不便惩处我国武将，朕便下令，罚威远侯三十军棍，扣半年年奉。”
说完，像是生怕苏何再与他纠缠似的，直接拂袖离去。
一场好好的宴会，就这么无疾而终，不，连开始都不曾。
大臣们唏嘘不已，但也不敢妄言。
只是，看着杨昭与苏何都不曾动身，好像还有话要说的样子，他们就也不敢动弹，愣是僵坐在座位上。
“杨昭。”
好一会儿，苏何终于开口。
杨昭浑身一震，重新抬眼望着他。
“你可以因为你的失责自责，但是，却不必因为顾林而自责，你，没有这个资格。”
苏何声音清清淡淡，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的对杨昭怎么样。
否则，顾林知道了一定要说他小气。
可是……
他也清楚或许自己不会听见了，不会再有这样一天，她站在自己面前，他们犹如爱侣一般，拥抱着，依靠着，说着那些爱侣才能说的话。
他气急了所有对顾林怀有那些心思的人！
可是，他却也没有资格……
所以他不会真的惩罚杨昭，因为他也知道，杨昭对顾林的用心。
他不能陪在顾林身边，白弈又命不久矣，而杨昭，此人反而是可以托付的！
哪怕再不甘心，不想去往这方面想。
可他又如何能不为顾林着想？
梁帝想要杀她，可梁帝也已经失德已久，只有杨昭，或许某一日，能够护她！
因为他知道，她就算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也绝对不会认晋帝做父的……
苏何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宫殿的，回过神来时，已经走在深深的宫道当中。
偏偏梁国秋日的夜风太凉，让他想要将这里当做是晋国的皇宫都不能，想要误以为她就跟在自己身后，都不能。
*
当夜，富康县。
火势已经被扑灭，顾林入住早已经被流寇占领的县衙。
得知是顾大人来了，百姓们无一不欢呼雀跃，然而，却连顾大人是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现在在哪儿，也不知道。
“顾大人，大家都很想看看您，您当真不和大家会面？”
老胡仅仅是回家看了一趟孩子，路上就被不少人给拦着，可顾大人不让他说自己的踪迹，他也就不敢说，只按照顾林的意思，说她见大家获救，就已经离开。
“百姓们盛情难却，若是见面，少不了大家又要送东西，还是留着给他们用吧。”
顾林正翻看着楚歆递送回来的情报，闻言抬头冲老胡笑着说道。
青陵府和晋国都有了消息。
老胡却不解：“顾大人，大家愿意送东西给您，那是喜欢您，爱戴您，这有什么？”
“你们身在后周故地，生活本就不易，我又不愁吃喝，何必再要你们的东西呢？”顾林又解释一句，随后，忽然问：“老胡，等兄弟们都回来后，你有什么打算？继续攻打梁都吗？”
虽然梁帝刺杀她一事，打乱了她原本的计划，恐怕不能再按照原来的三年之期来进行。
但，这些天她已经想出别的法子来解决，只是，她也不想强人所难，所以还得看看老胡的意愿才行。
老胡当即点头，“这是个好机会，顾大人，我也正想和您说呢，您当真不想称帝吗？这天下，可没有谁比您更的民心了！”
那日，白弈与顾林说起青陵府的事情时，老胡去了李家屯，并不在身边，所以也就不知道顾林其实是女子，还是青陵圣女。
心中想着着，依旧是希望能拥戴顾林称帝。
说完见顾林好像要和之前一样拒绝，便又道：“您不知道，本来我也还没这么坚定的，可是这一路从米源到嘉城，所过之处的百姓听见我们要救您，都毫无保留的支持我们，还帮着我们躲藏官兵呢！可见您在百姓心中是多么值得信任的人，都说得民心着得天下，您已经有了民心，如果您称帝，一定万事顺利！”
“而且您还这么厉害，说不定没多久就能带着我们一统天下了呢！”
老胡生怕顾林拒绝，说得格外利索，硬是没给顾林插话的机会。
直到说到这儿，他才终于停了下来。
顾林看着他这样急切，也是忍俊不禁，笑了笑，才道：“老胡，你恐怕不知，我其实是女子。”
“啊？”老胡愣了愣，随后有些嫌弃的说：“顾大人，您不想称帝就不想称帝，何必编出这么荒诞的理由？您是女子？那我岂不也是女子？”
“真的是。”顾林用了女声。
老胡当即呆了，好一会儿，才问：“刚刚谁在说话？”
可他知道，自己没花眼！
刚刚明明就是顾林在说话！
可，顾大人，怎么会说出女子的声音来呢？
“是我在说，我不称帝，不仅因为我是女子，还因为我是下一任青陵圣女。”顾林继续用女声说着。
反正此处都是楚歆布下的暗卫，不会有外人靠近。
而她不瞒着老胡，不仅是因为想要劝说老胡，也更因为她早晚都要以女子身份示人，所以，她不想将来有一日，老胡他们忽然发现她一直在骗他们。
若说从前不知自己为何要女扮男装时，保密是为了保命，可现在一切都已经明了，她又信任老胡，自然也没什么好藏的。
何况，梁帝的动作，晋帝的图谋，又逼得她不得不改变策略，不得不反击。
从这新得的消息看来，想要慢慢壮大青陵府和她自己的势力，怕是也难了。
既然如此，倒不如趁着老胡手中还有兵力，又有司马家的支持，重新谋一条生路。
所以，这女子身份，也就只能尽早揭开。
话说完，她抬手摘下头上的木簪。
一头墨发悄然滑落，撒在她肩头，脊背。
老胡呆了。
她又是一笑，英气的眉眼里竟当真露出几分女子的姿态来，“老胡，你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这就是事实。”
这一次，女声再从她嘴里说出，便显得正常了许多。
然而老胡却犹如被五雷轰顶！
顾大人，竟然当真是女子？！
他，他这么敬重的顾大人，认为自己连对方一根手指头都应付不了的顾大人，居然是女子？
他这些年岂不是白活了！
“要不然，你喝口酒平静平静？”顾林又笑了笑，随后抬手，重新为自己束发。
她暂时还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免得将来踪迹暴露。
老胡当真咽了口口水。
下意识去掏自己腰间的酒葫芦，却忘了方才回家时已经被蓉娘收走了。
这一着急，竟然快哭了似的，手足无措的望着顾林问：“顾大人……你，你，你怎么……你怎么会女扮男装呢？”
“因为我是青陵圣女之后，如果过早泄露我的身份，会让人起疑，引来杀机。”顾林简单解释。
“青陵圣女？”
老胡又是一惊。
刚刚他压根没留意到这句话！
可是，惊讶过后，想起青陵圣女……他的神色却慢慢变得郑重起来。
他没忘记，这天下的战乱，都是因为十七年前青陵圣女陨落而起。
如果圣女还在，他们也不会痛失家园！
“顾大人……是圣女之后？”他回过神来，却又还痴痴的，看着已经重新绑好头发，一副俊逸少年模样的顾林。
顾林本就在等着他缓过劲来，所以眉宇间也没丝毫着急，闻言只是点点头。
多的，则没有必要说的。
谁知老胡却忽然两腿一弯，直接冲她跪在了地上！
顾林眉头一扬，来不及反应，就听他说：
“顾大人！顾大人果然是要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的人！顾大人，还请您快些统领青陵军，重新整顿天下吧！”
老胡痛呼着。
这些年来，他们这些百姓没有一日不盼望青陵府能再出一位圣女。
没有一日不期望，青陵军能再度现世，使得天下太平！
“不让我称帝了？”
顾林释然一笑。
可见，这天下不论发生什么，最终吃苦的都是百姓……
老胡摇摇头，简直热泪盈眶，“不，不，称帝，实在是大材小用了！顾大人既然是圣女之后，那还是要回去青陵府来得好！老胡，愿意为顾大人开路！”
“先起来再说。”顾林道。
老胡脖子一梗，本不想起，可却又出奇的听顾林的话，只得从地上爬了起来。
“我身边有楚歆他们护着就好了，而且，青陵府也等着我回去，并不会对我做什么。”
见他重新站好，顾林才解释，眉目温和着，“我也欣慰于你的意愿，只是，我希望你能做更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情？”老胡刚刚正有些失望，听顾林这么一说，立刻又来了精神！
于是这话头才又回到了最初。
顾林抿抿唇，再问：“所以，我问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呀。”
虽然刚刚老胡说了要继续攻打梁国，可话题很快就转到了称帝的事情上，她也就没来得及细问。
老胡这才反应过来她问自己的原因，当即点点头说，“就是打算继续攻打梁国！不过，原来是想要趁机拥护您称帝，可您不称帝了，或许支持我们的人就少了，加上梁国北边的那位大将又已经守在嘉城戒备，恐怕不太容易。”
顾林简直都不知道她的名号有多好用，只要一说是救她，百姓们几乎想都不想就都支持。
可，如果不说顾林，老胡倒是不太有把握了。
“我觉得，既然如今梁国这边后周故地的百姓都已经支持了你们，不如，就先在后周这边发展着，不用拥护我，去拥护本就是后周皇亲的司马家，司马家一定还与后周其他遗族有联络，想要在后周快速组建新的政权不是难事。”顾林提议。
这，是她新计划中十分关键的一步。
老胡想了想，倒是也觉得可行，只是后周如今被梁晋梁国瓜分，还有一半国土在晋国境内……
顾林看出他的心思，又道：“此番攻打梁国，你们也损耗不小，等养精蓄锐一段时间，我会通知你南下攻打晋国，不过，也有可能用不着出兵，就可以拿回其他的后周故土。”
老胡他们手中的兵力，可以说是她的一条退路。
但是，却不是最优选。
若她也与梁帝晋帝一样通过征战来达成所愿，又与他们有什么区别呢？
她想到的，依然是相对迂回，但，却也比三年计划更快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