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结束工作的时候，王栋的态度也软了下来，贾鹏直接开始帮高工调动人员，很快发酵设备样机制作组就成立了。有了车间的直接支持，许多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人手足够了，大家都按时下班，在厂门口等着开大门。任浩光拉着叶凯说，“你看，你出了这么费劲的主意，不如小魏几袋杂粮来的实在。”
叶凯照着他后脑勺儿来了一下，“你少臭美了。你以为大伙儿真是冲着几袋杂粮去的？那才值几个子儿？”
“那你说为什么，大家一看发杂粮，就都要过来一起干？”
叶凯懒得解释，倒是旁边的赵永宝说话了。“是因为，大家知道厂领导心疼咱们，咱们干什么活儿厂领导都知道。所以愿意干。”
叶凯瞥了一眼任浩光，“连宝儿都长脑子了。”
赵永宝嘿嘿一笑，“看来我说对了。”
任浩光听了，脸上无光，撂下一句，“我去找小魏了”，就跑了。厂门打开，赵永宝也一溜烟儿跑了。
叶凯迈着四方步，在人群里慢慢悠悠地晃，不一会儿，有人拍了他的肩，他回头，看到尹从南穿着厚衣服，跑得脸上都发红了。
“我出来晚了。”
“没事儿，不用跑，我这不慢慢走等着你了吗。”
尹从南笑笑，走到他并排，“被吴力叫住了，说了说今天的情况。”
“吴力什么反应？”
“他很惊讶。”
叶凯说，“别说他了，连我都没想到，最后会有那么多人愿意来。”
尹从南开玩笑说，“你怎么还谦虚了。让赵工上架子，不是你出的主意？对了，你怎么想到的？”
其实，加压搅拌机，不上架子，在地面上也可以干。但是叶凯为了引人注意便出了这个主意。把阵势搞得大一些，先用天车把空心转轴吊起来，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让赵工上架子，大家的目光就像是舞台的追光，赵工就成了绝对的主角。
“我也是瞎想出来的。我第一次想做一个好工人，就是因为看到老师傅们站在十来米高的地方干活儿。那时候觉得他们特别高大，自己特别渺小。当时就下定决心要好好练技术。所以我就试试，把赵工架起来，肯定有人也像我一想，特别想跟赵工学习。”
尹从南点头，“推己及人，你这个办法真的起效了。赵工爬到架子上，就这一下，立刻打开了局面。”
叶凯摇摇头，指着不远处在路口等小魏的任浩光，“刚浩子还说，都是杂粮的功劳呢。”
尹从南笑着说，“虽然不能说完全和这个没关系，但是我不认为大家就是为了这些蝇头小利，我甚至不认为大家是为了得到厂领导的认可。作为一个工人，只要热爱自己的工作，面对新的挑战，我相信每个人都会蠢蠢欲动的。”
如果是以前的叶凯，或者说着话的不是尹从南，叶凯大概会嗤之以鼻。但是现在，他只是对着尹从南点了点头。
样机的制作进入正轨，叶凯的高考复习计划也提上了日程。尹从南和叶凯两个人，中午吃完饭，从厂子里跑了出来，去了最近的新华书店，买了一套人教版高三教材。叶凯拿着这套书，又新鲜又怀念。
“这书跟我上学的时候完全变样了。”他翻了翻目录，“还行，内容没什么变化。”
尹从南跟着一起看了看教材，又问售货员，“有没有高考模拟试卷？”
“有的。您要哪几门？”
“全都要。”
叶凯在旁边一听，赶紧拦下了，“我今天没带这么多钱。”
“没关系，我有，模拟试卷我送你。”
叶凯也不跟他客气，“行！晚上来我家吃饭。”
两人买完了书和试卷，叶凯让售货员拿了一个袋子，严严实实包好。尹从南发现他的用意，却什么也没说。
到了厂子里，已经过了上工时间。王栋在车间门口，正好看到叶凯和尹从南一起回来，自然不会给什么好脸色。叶凯也不理他，拿著书本和试卷，径直朝更衣室走去。
王栋从后面追上来，问叶凯，“你下午上班迟到了，要扣奖金。”
“随便。”
王栋依旧不让他走，接着问，“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上班时间去干什么了？”
尹从南不想生事，就赶过来跟王栋说，“是我带他中午出去办事的。迟到了是我的错，如果要扣奖金，也是扣我的。”
王栋说，“您是借调来的，我管不了，但我自己车间的职工还不能管了？”
叶凯说，“奖金您爱扣就扣。您要是不让我去换衣服上班，现在耽误工作时间的是您王主任，不是我。”
“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上班迟到，我还不能看看你去干什么了吗？”
王栋说着就去抢叶凯手里的东西，叶凯当然不能让他得逞。尹从南也去拦着王栋，只让叶凯赶紧走。这边一闹，任浩光他们就赶了过来，问叶凯怎么回事。
叶凯没说话，拎着袋子甩开了他们几个人。却一不小心，被撞了一下，装书本和试卷的袋子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全都散了出来。
叶凯一抬头，撞他的人正是跟他一直有过节的六班班长。
“哟，这不是教材吗？”其余的人也看见了。
“叶凯，你去买这个干嘛？”
有人回答，“是不是要考大学啊？”
尹从南知道，工人堆儿里对想要上进学习的人向来有一些偏见，他们下意识地把自己和知识分子割裂开，认为他们是两种人。想他这种知识分子想要靠近工人阶级，就是虚情假意；工人阶级想要变成知识分子，就是要脱离群众，走上层路线。尹从南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渐渐让大部分人对他放下成见，可是叶凯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工人，甚至是年轻工人中的领头羊，如今他要考大学，就等于是背叛了工人阶级，要去做上等人，以后就要瞧不起工人了。
他刚要帮叶凯说话，叶凯却默默捡起了地上的书，重新放回袋子里，对着尹从南摇了摇头。
王栋忽然冷笑着说，“想考大学？真是跟知识分子混久了，不知道自己什么出身了？”
贾鹏听到动静赶了过来，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立刻上前拍着叶凯的肩膀说，“你要高考？”
叶凯看了看周围人的反应，又看了看尹从南，还有高工他们。他大声地回答贾鹏，也是回答在场所有人的疑问，“对，我要考大学。”
所有人都忍不住小声议论起来。甚至连高工和任浩光他们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只有尹从南笑着看叶凯说话。
“我想考大学。我想学更多的文化知识，有什么问题吗？”
听到叶凯的反问，没有人能站出来回答。因为这本来就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甚至连王栋都想不到反驳的话。
贾鹏站出来说，“没有问题，当然没有问题。你想考大学是件好事啊。”
任浩光这时小声说，“叶凯，你之前怎么没跟我们说过啊？”
高工瞪了任浩光一眼，任浩光立刻闭嘴。
这时候六班班长又找到了阴阳怪气的机会，“叶凯的朋友是留学生，你一个铆工，怎么入得了人家的眼。”
任浩光不服气，“你凭什么这么说？”
高工拉住任浩光，又跟叶凯说，“快回去放东西换衣服，出来干活儿了。”
叶凯点点头，拿着东西去了更衣室，留下的人也觉得没滋没味的，渐渐也就散了。
只有尹从南站在原地，好久没缓过劲儿。他一直都感觉到叶凯在一点点发生着变化，他对很多事情的看法不再那么固执、也不再抱有偏见，可是现在他又觉得叶凯一点也没变。他还是那么强硬，那么天不怕地不怕，而且永远不会为自己的行为多做解释，带着让人猜不透看不穿的神秘劲儿。
“小尹！”
听到有人叫他，尹从南回头，看到是张工。
张工走得急，他过来拉住尹从南的手，喘了好一会儿才说话，“那个……那个……”
“您慢点说。”
“不能慢。考察团过几天就要出发了！”
“什么？不是说办手续要很久吗？”
张工摆着手说，“省里给走了特别通道，出入境的手续都简化了，听说再有十来天就要出发了，飞机都订好了。”
高工听见也走了过来，“那我们时间就不够了。要加班干了。”
尹从南点点头，“那还得麻烦高工赵工，动员大伙儿了。”
高工说，“放心，这个我们有办法。”
尹从南说，“我也要赶紧去找能录像拍照的人了。”
张工说，“万一咱们赶不完怎么办？”
这时候叶凯也走了出来，听完情况之后跟尹从南说，“如果我们不能及时完成，录像和拍照，能录一些咱们制造的过程吗？”
尹从南想了想，如果拍摄下制造过程，不仅能展示工厂的制造水平、业务水平，还能展示工人的技术能力和精神风貌，似乎也是个很好的办法。尹从南说，“咱们两手准备。一方面抓紧生产。另外我赶紧去找研究所，安排最近就开始录像和拍照，争取在考察团出发前，能让领导们把有用的资料全部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