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制服的人凑在一起喁喁私语,另有手持重型枪械来回踱步的警卫。
大厅的温控系统因为意外停电而故障,冷气口时断时续地吹送热风,室内温度越来越高。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还没抓回来?偏偏选在停泊卫-2星的时候!”
“我从没听说过整个星球的电力系统集体瘫痪!可笑!电网需要彻查!”
“不不,诸位,我不关心同事的实验品,我只想知道这个废物还要在我的办公室待多久?”
“赫医生,你忘了你前年还信誓旦旦地说[商]各方面素质都比[周]优秀么。”
“[商]不可控,我说一万遍了!别再花精力改造他!他投入前线的那天就是我们的死期!”
“对,我想还是[周]和[宋]更温顺更完美——我是指服从命令的角度。”
“可他妈的[周]自杀了!你们B组不该擅自更改他的基因,以致他生来便有抑郁的倾向!”
“不不不,我负责解剖[周]的尸体,他是被那个逃走的怪物蛊惑了。总之他是被杀的!”
“那么你们C组为什么不把[周]好好关起来呢?居然纵容他去垃圾场挑衅即将报废的[商]!”
“停一停!吵什么!现在应该集中力量把那个新智人抓回来!”
“唔、说得对,他的身份绝不简单,我有所耳闻,似乎是某位大人物的血亲。”
……好吵。
被称作周的实验品不是早在六年前就被费明秋控制思维当场自尽了吗。
他甚至懒得回想那个每天趾高气扬专心捧医生们的臭脚的家伙长什么样。
商远觉得热,忍了忍,到底翻身坐起来。
长着眼睛鼻子嘴巴的绿制服哗啦啦迅速把他包围,每个人胸前佩戴着武器改造资格勋章。
商远立刻明白他在做梦,挣脱绑在四肢上的镇定绷带,大步走向船舱升降梯。
一段很不愉快的回忆。
《新人类计划》试图创造开启宇宙新文明的人类,秘密地播撒了数十颗“种子”进行培育。
这些“种子”在各个实验室的保温箱里生根发芽,但提供精卵的并非是同时代的男性女性。
其基因取自中央星第九仓库的藏品。
九,从传统文化的角度看,是一个霸道的数字,同时是神话传说中最常见的神秘数字。
说起来神神叨叨的,其实就是拿走了一些保存得不错的史前人类的遗骸,包括毛发。
在此基础上,以史前博物馆发掘报告的内容命名所有核心实验品,从[夏]开始,以[清]结尾。
按照夏商周秦汉的历史轨迹,[夏]当然是《新人类计划》最早的成果。
很可惜,这位女性因为种种原因,在幼年阶段就被医生们冷静果断地丢至垃圾场处理掉了。
严格意义上讲,商远是实验室的第二个成果。
尽管在后来所有的秘密文件里,他是唯一代表,成功地揽走了该计划两百年来的艰辛和风光。
但他也不是真正的成果。
坦诚地说,《新人类计划》是一个失败的课题。
因为……
空气越来越热,商远靠在升降梯的透明玻璃板上俯视这艘军舰里忙忙碌碌的医生,烦躁不已。
在十四岁的时候、在即将被当做废物分解的时候遇到费明秋,他无疑是幸运的。
当时他突然对正常的食物产生抗拒,多项心理测验不合格,在战斗训练中屡次失控伤人。
俨然是一部科幻作品里的炮灰。
于是经过几番派系斗争,医生们决定放弃他,集中人力物力研究以[周]为首的新一代实验品。
结果[周]死了。
死得仓促又荒诞。
医生们惊愕地得知,他们一位老同事的研究对象在逃亡过程中发动能力很随意地毁了[周]。
幸运再而三地倒向商远。
这里权且打个不恰当的比方。
就像博物馆馆长的考古发掘报告所说:“古中国似乎以秦汉为界,从此文明进入新的领域。”
诡异的情况摆在众人面前——
[秦]、[汉]、[魏]……[明]、[清]等根据藏品年代命名的实验品的表现评分和[商]高下分明。
在天才们自以为是的研究事业面前,集体的尊严完全不重要。
医生们厚着脸皮把废品从最底层捡回来,花大代价为他重新设计机械臂,开发新的心脏。
商远还获得了其他实验品从未拥有的“自由”:
如果没有将军级别的人来巡视问话,他可以每周二至周五前往中央星第一高级中学上课。
在药物的抑制下,商远平时是很懒惰的,有次闲来无事认真考试,便一气冲到了第一名。
看似完美的实验品。
英俊,高大,强悍,理智,可靠。
他被许诺以光明的前程,开始接触战争前线的大人物,学习某些庞大防线的操纵方法。
然而他也不很幸运。
费明秋的血像是结晶的野蜂蜜,他在吃够了无味的营养剂后偶尔尝了几次,从此难以忘怀。
简单地说,他找不到“代餐”,心理问题在短暂的稳定期后变得更糟糕了。
他常常看见一只畸形的血淋淋的老虎。只有他能看见。
心理医生对此无解,边安抚他边拨短号通知医生们紧急开会。
商远进入勤奋区法院工作,法院方的内部档案写的是“武器封存”,实验室方则是“终止”。
终止什么?
——终止所有投入。
医生们不得不承认,[商]拥有无法磨灭的独立意志和毁灭文明的能力,与他们的初衷相左。
他们分为三派,一派要求立即摧毁以防生乱,一派要求放置观察,一派态度含糊搅浑水。
天知道怎么会有这么多舍不得前期投入还要粉饰太平的蠢货。
商远在法院迟到早退做了将近三年的工程师,从没有维修更换过体内的任何零件。
对星武器的存在令人忌惮,弃之又实在可惜。
何况,医生们谁来当那个承担主要责任的倒霉鬼呢?
只好派人盯着他,任他自然地损坏,除非报废前出现一场非他出手不可获胜的战争。
在跃迁飞船里懒洋洋看小说然后午睡的商远没有等来人类和宇宙异形生物的战争。
等来的是一个许久不见的高高瘦瘦的青年。
他幽幽地打量跪在地上的人的脖颈,食欲骤增,心想他上次敞开了吃饭好像还是六年前。
法院方面不会派人来找他的——庭长们得知他失踪的消息松一口气还差不多。
实验室方面内部派系争斗相当复杂,他既然失踪,某些项目负责人就可以甩锅了。
……
马车陷进泥坑里,野马拼命往前拉扯,车厢剧烈地晃了两下,雨水斜着从车窗口溅进来。
商远的左手碰到瓶瓶罐罐,冰凉的触感将他从闷热的回忆里唤醒。
费明秋就坐在他对面,见他醒了,态度不明地笑了一声,把两个空烟盒扔给他。
商远单手接住烟盒,又赶忙接住抛来的一包零件。
“马上就到王城了。”费明秋前倾上身示意商远看他的手心,“用酒精擦干净了,你自己可以的吧?”
商远的目光盯着青年满是创痕和药膏的手心,每次想说话便被费明秋用眼神推回去。
费明秋绕过商远跳下马车,走到侧面时下意识往车窗里眺望,被商远抓个正着。
商远:“怎么?”
费明秋欲言又止,极为窘迫,抹去脸上的雨水轻声骂道:“你看什么!”
商远想了想,“你等等。”
费明秋:“哦。”
他就这么干站着吹风吃雨,直到商远把右臂掉落的零件拼成一把银红色的刀送到他眼前。
费明秋一愣。
他看不见商远空荡荡的右肩,他也不问商远一些白痴才会问的问题。
他只是轻轻地说:“这刀、比起我们在太史笔的幻境里、是不是变钝了许多?”
商远:“嗯。以后它只是一把刀了。不过给你用的话,应该没什么差别。”
费明秋不说话,倏地抬手去接,结果不慎擦到手心的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忍痛接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