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气候风云变幻,乌云团团地垂在头顶,映衬得海面亦是黑漆漆一片。
鸢鸢收拢翅膀降落在巨蟹的背上,搔头纳闷道:“我记得海洋馆是在这附近啊。”
费明秋:“不是经营不善倒闭很久了吗?”
鸢鸢想起打水漂的投资,一阵肉痛,“老太婆还想重新装修引进海外奇珍——像是什么北极熊啊帝企鹅啊……听说这些畜生运到半路都教羲和的儿子们晒死了!股东们自然不信她。当时羲和分完神火,回蓬莱走的就是海洋馆里的路。倒闭归倒闭,地方总留着的,我再找找。”
他经凤凰指点,近日神通大有长进,抵风雷盘旋而行,不多时蔫巴巴地回来。
费明秋:“要下雨了,先别飞了,掉进海里太危险。”
昆仑屹立于中土九州之西,青鸢鸾鸟等神栖息于山间,都是天生的旱鸭子。
或者换句话说,鸢鸢敢来蓬莱招惹羲和纯粹是嫌命长——待回了昆仑,少不得父亲一顿好打。
闻言鸢鸢很是感动,掸去翅膀里的海水,“我一定找到。这场雨过去了,我再找。”
他说完发现商远不见身影,四下张望,“神君呢?”
费明秋还未开口,突然白浪飞溅,浑身湿漉漉的商远从海下跳至蟹壳上,利落收起昆吾刀,将嗅着费明秋神魂的气味游来的海怪尽数丢在两只挥舞的蟹钳之间,“找我做什么?”
东海巨蟹的肉质鲜美甘甜,堪称下火锅的极品食材。
然而就本性来说,它是食肉的凶兽,日啖千斤鱼虾。
费明秋和鸢鸢亲眼看见巨蟹呱唧呱唧嚼碎触手臃肿如楼船的海怪,不约而同地正襟危坐。
现在他们这个小队的食物链已经很明显了。
商远觉得好笑,随手把费明秋没扎进发绳的一缕头发撩至后颈,再弯腰绞裤管和袖口的水。
动作忽然一顿。
他慢悠悠从小腿上取下一枚靛蓝色、婴儿手掌大的海螺。
这海螺成了精,螺肉未完全缩回去,表面满是细密的牙齿,刚才吸了一口商远的血。
费明秋凑上来看,“你还说我。你掉进海里,照样是精怪的食物。”
“是吗?”商远手指微微用力,螺肉便吐出乌紫色的血,不多时断了气。
费明秋仔细打量,“这螺壳好像是它偷来的。我看看,有刻字……流波……”
他对东海不熟悉,只记得《山海经》提到东海七千里处有一座山,就是流波山。
鸢鸢眨眨眼猛拍脑袋,喊道:
“对对!流波海洋馆!替羲和收门票的是一头暴脾气的牛精,看来海洋馆就在附近——”
轰隆。轰隆。
乌云低得几乎挨着鸢鸢高举的双手,数道紫电横竖斜落地劈碎了天空,也搅乱了黑幽的大海。
平稳前行的巨蟹不安地吐白沫,蟹钳拍打水面,掀起百丈高的海浪。
雷声从邃远的高空笔直击落,与海底发生共鸣,一时不知何处是天,何处是海。
费明秋眼皮跳,提前准备痛苦面具,幽幽地问:“鸢鸢,你说的牛精不会是夔吧?”
夔,读作葵,是东海四凶兽之一,似牛而无角,其声如惊雷。
轩辕曾用巨夔的皮制成一面鼓,鼓声可传五百里,威慑天下。
商远观察海下动静,喝道:“小心!”
声音未落,巨蟹的蟹钳好像被什么抓住了,正下方越来越亮。
像有人蹲在海底用强光手电筒照射海面,海水从黑色变为蓝绿色,蓦然波澜万丈天地翻覆。
*
“他醒了吗?”
“他的发绳是金丝编的,我很喜欢。”
“你不能拿!至少要等他醒来,再问他要。”
“他会给的,毕竟是我们把他捞出来的。”
“那两个呢,醒了吗?他们是一伙的?”
……
尖细的声音在耳畔嗡嗡地响。
费明秋耳朵里全是水,蹙眉甩了甩头,抱着被礁石撞青的手臂坐起来。
围着他说话的影子吓了一跳,纷纷溜走,可惜有个细胳膊细腿平时不爱动的被费明秋伸手抓住,瞬间白了脸,两只接近透明的手紧张踌躇地十指交叉,舔舔唇朝他羞赧地笑。
费明秋:“靖人?”
这是东海小人国百姓的“学名”。
以水草为衣,成年不过九寸高,于珊瑚和流沙内嬉戏玩耍,类似海外文明常说的精灵。
被费明秋抓住的靖人还未成年,仅有二十厘米,点点头,“你认识我?”
昆仑和蓬莱鲜少往来,能被陌生的诸神准确认出族属是很值得骄傲的事。
费明秋见这小靖人面色红润,心想还是不把《山海经》抬出来了,“唔。这是哪里?”
他觉得脑子里都是海水,放开靖人,望见商远和鸢鸢,边咳嗽边招了招手。
这是一座望不见天花板的石殿,黑蓝色的海水像空气一样填充着空间,但毫无落水的窒息感。
靖人跳至旁边的怪石上,对着费明秋的耳朵说:“这是流波海洋馆。”
躲在石头阴影里的靖人为搭救同伴也探出脑袋,齐声喊道:“我们是海洋馆的清洁工。”
有个格外身强体壮的靖人鼓足勇气站出来,指着商远腿上的血印,“那是门票。”
商远刚醒,声音沙哑:“门票?”
鸢鸢的状况最差,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原来如此!方才是开门放我们进馆啊。”
说话间馆外传来震耳欲聋的雷鸣声。
鸢鸢没好气地骂道:“老牛精,你也打个招呼呀,这两位可是羲和老太婆的贵客!”
嗯,成语狐假虎威没他不行。
雷鸣委屈短促地响了三下。
鸢鸢倒很神气,款步丈量石殿,嘴里尽是些回忆往昔的话。
夔是收门票的,因为身体光亮如日月,羲和嫌它“辣眼睛”,只许它蹲在馆外看大门。
海洋馆倒闭后多少年不开张了,乍见游客三名,不单是夔,负责洒扫的靖人也很高兴。
它们小心翼翼地带路,“羲和娘娘许久不发工资了,若见到她,还请帮我们提一句。”
鸢鸢自夸是海洋馆大股东,背手答道:“好说好说。打工人的工资,不可拖欠!”
靖人天真,仿佛讨薪的胜利曙光就在眼前,笑道:“那好的!虽没有游客,我们也很辛苦。”
一座石殿后还是石殿。
漆黑空旷,却充斥海水,走着走着便陷入绝对的寂静,连呼吸也被海底的寒气掠夺干净。
费明秋和商远并肩走,打量周围漂浮在海中的鲸鲨章鱼等海洋动物,“它们是死了吗?”
靖人点点头,坐在鸢鸢的脑袋上带路,吃力地保持洪亮的声音吼道:
“娘娘曾说‘活着的且自由’,谁想做囚犯呢,便把它们都杀了再注入少许神力,使海怪们如活雕塑般陈列展览于我馆,每日太阳落山坠海,它们五光十色随水飘动,煞是好看!”
费明秋脑补了一下所谓的好看是什么样。
前方很及时地飘过密密麻麻的触手和肉白色的鱼眼睛。
鸢鸢不解地叹道:“确实好看!怎么就倒闭了?我虽领到神火作为补偿,唉!可惜了!”
靖人与他一唱一和:“是吧是吧?我们海洋馆真不错的,是内陆的诸神没眼光!”
费明秋:“……”
“活着的且自由。”商远轻笑一声,左手按着费明秋的手腕,右手持昆吾刀掷向正前方。
红衣金项圈的少年瞳孔震颤,急忙曲肘挡刀,捂着血淋淋的手后退两步,“哎唷!”
费明秋认出了他。
羲和的幼子,乳名小十。
盛夏日烈,本该与哥哥们一道轮值,怎么躲在废置的海洋馆里偷听他们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