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妃在隆冬失足落水,染了极重的风寒,病势缠绵许久,年节合宫宴饮都索性一病不起。 连知情的外命妇们也笑得蹊跷:“担着妃位,却回回只能坐在下首,别是称病避人罢!”
落水当日萧妃是应了丽贵妃的邀赏景,孟冬冰封,御苑的锦鲤都着人网了出来养在暖池里 ,赏的却又是什么景?
更何况萧妃入宫前是世家子弟,极精骑射,虽则这些年皇帝不喜,他荒疏了下来,也不至 于落魄到自己跌进冰河里。
更甚者,那冰面又是为什么特意塌了一片,仿佛专等着他似的。
然而丽贵妃毕竟是北国的公主,莫说皇帝没有申斥一句,太后更是着意赏了许多珍玩压惊
新春盛大的宫宴,她便趾高气昂戴起了七宝丹凤的步摇。皇帝得她巧笑奉酒,依旧是言笑 晏晏。
有心人暗叹,到底皇帝是贪一时新鲜,纵然是自小的侍读,也不该纳个男妃,无怪乎太后 处处为难。
酒至半酣,有人急急拦在殿前,打眼一看,是个仍穿着单薄秋衣的小内监,不顾侍卫便要 闯宫,百戏喧闹间皇帝的眼冷了一冷,丽贵妃扬起朱红豆蔻,轻笑一声:“诶哟,这是闹什么 ?,’
“怕不是死了人了!”低位的妃嫔认出是萧妃寒酸的奴才,窃窃笑语真是主子上不得台面 ,奴才更不懂规矩,拖出去打死便罢。
太后毕竟上了年纪,早已离席。
皇帝忽而振袖摔了手中蟠龙杯,视线淡淡扫过方才议论的妃嫔:“如此场合,轻言失仪, 掌嘴!”
转身又推开丽贵妃挟来的红润蟹裔,起身命身侧的掌事总管道:“此后便从绿头牌里撤下 ,非诏不得私自外出。”
丽贵妃亦一震,方才附和她的妃嫔早已是花容失色,还来不及求她便被掌嘴的太监拖了下 去。
那七宝丹凤口中衔着的东珠烁烁摇荡,一如皇帝踏步离去时行动如风的衣袖。
皇帝驾临萧妃处,倒也不算稀罕。
一月总是来个十余次的,两人也一样如少年时兴至天明。
然而本就是逾矩的男妃,还这样惑乱圣心,更惹得太后勃然大怒。虽则是妃位,却只有贵 人的用度。
萧晏也曾是鲜衣怒马世家公子,进了宫甘愿受此唾骂栖身为妃,皇帝到底有些怜惜。 见他一餐只有寥寥四五个菜,不禁哑然失笑:“多半还是冷的,御膳房都拿些什么唬弄你
! ”
“臣不在意这些。”萧晏松松散了如瀑青丝,确有几分潇然意态,是脂粉所难得的:“只 是从前太子私厨吃惯了山珍海味,如今陪我清粥小菜,还怕陛下不习惯。”
皇帝便抱了他,掷了箸,这菜色令人意兴阑珊,还不如怀中温柔更富情致:“自称什么… …?从此可该改口了!”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
少年时光无暇剥落后,皇帝究竟也没有多么眷顾他。
对他自然有床笫间的解释,是为了孝顺太后,和睦后宫。
在外永远是他的天,他的君主,唯独不再是东宫里他一个人的太子。
萧晏早就明白,也一毫无怨无恨。
最多,有些寂寥。
只因每一寸得以相拥的时间,都短暂似偷。
皇帝怔怔然在萧妃宫外徘徊,良久,看不出表情地道了句:“这里太冷,也太偏僻,不利 养病。”
“陛下的意思是?”
“罢了,真要迁宫,又是一桩麻烦。”皇帝想萧晏陪了他这么些年,也是时候晋一晋位分 ,不过也要待年后。
豁命报信的小太监虽是忠心,却也犯了宫规,早被拖出去乱棍打死。
皇帝倒有几分漫不经心的垂怜,命人好生照顾他的家人。萧晏宫中不多的几个侍女却是来 来往往,一盆盆地倒出冷了的水,落在地上溅成冰霜。
皇帝皱眉入内,只见萧晏身边的汤婆子虽然勤换,还是飞快地冷透了,他面容也似霜花冷 清,紧咬着近乎透明的嘴唇在被褥中发颤。
“传太医! ”皇帝掀了龙袍衣摆,急急握住他的手,萧晏颔边的被褥都湿透了一片。 皇帝触手一碰,龙颜大怒:“湿成这样,都冻得硬透了也敢拿来伺候主子! ”说罢便要将 合宫人统统杖毙。
被生杀之气一煞,萧晏竟抖着浓丽眼睫睁开了眼,口唇翕动间吐出的仿似不是字句而是青
烟。
皇帝侧耳去听,大约是“臣妾请罪”一类的话。
他是惯于自苦的。
不够胆量将黄连根须抿出甜,又怎么敢钟情于喜怒无常的天子?
说完他便松了手,浅白色寝衣宽宽敞敞露出一截清瘦腕子来,此情此景,饶是皇帝心如铁 石,也要被生生敲裂,连忙亲自抱了他,连太医诊脉亦不肯松开手。
太医恭敬一掬:“陛下,此病乃是受酷寒后疏于保养所致,风寒连绵未愈,更兼五内郁结
说来说去,便是有些棘手。
皇帝一开始听闻便没当回事,只作笑谈:“你身手可不如从前了。”
萧晏拥着衾帐低头咳嗽,还要避着皇帝,只怕过了病气:“身为后妃,自然不敢纵意。” 他活得如此小心识趣,倒叫皇帝无趣:“朕不好申斥丽贵妃,她也不过是小儿女脾气。论 起来她倒同你那爱娇的妹妹一般大,你又身为兄长,便轻饶了罢!”
他如此拘谨,只为少触犯太后禁忌,才能在这宫中多同皇帝相处一日。
然而皇帝总是要他让,似乎他有无穷无尽该谦让的理由。
萧晏看了看自己苍白的手掌,连以色侍人也是奢谈,不由浅笑:“是,臣妾明白陛下的苦
心。”
苦心如莲子倒未必,却的确是如莲花千瓣,留情大千。
归根结底,不过是皇帝正宠爱丽贵妃^
萧晏病居清寂,一时得宠一时失宠,他早已忘我荣辱。病情未恶化如今日时他也翻阅书卷 ,“相去万馀里”是山高水远,他自信仗剑跃马仍可渡。
但“相去日已远”,便是天长日久,人心消磨。
奈何,奈何。
皇帝还很关切,特意教人知道,为了他,自己甚至和太后讨价还价了一番。
彼时太后用玉碾推着额头,缓缓道:“萧妃实在不是个安分人,又闹出这样故事,不过是 为了博皇帝几分关切,皇帝这段时日还是少去他那里,免得教他反而自得。”
“哀家看,倒不如继续行宫规。”
所谓宫规,是萧晏入宫时太后特意命教习教他繁复宫规,那些教习个个阴毒,要他跪在寒 冰或细针上诵读,一字读不出便是一顿掌嘴或鞭刑。
那时皇帝正流连江南巡检使奉上的美人,半年后萧晏不慎在皇帝怀里呕了血,这训诫才算 停止。
一身武艺,也在那时被废。
皇帝闻言终于开口,倒是笑模样:“他虽不知悔改,到底是宫嫔,如今缠绵病塌也算教训 ,母后要教,不妨等他能站起身来,神智清明之时再行教导。”
萧晏听说了这件事,并无半分动容,他眼神悠远地看向那“行行重行行”的蔓草古道,仿 佛已能摸到解脱的缰绳——
“呵,我怕是再没有那一天了。”
萧妃病重的消息传到慈宁宫,太后只淡淡道:“着太医正亲自去照看。”
太后最出挑的几个侄女正侍立在旁,以待来年选秀入宫,闻言俱是不解,暗自交换眼神。 太后慢悠悠弹了弹一枝暖房中培育出的,开得过盛的牡丹:“冬日霜寒,难为它逞强开了 这些许时候。”
若教萧晏如此撒手人寰,皇帝心中必定横亘一道蜿蜒伤疤,终生鲜血淋漓,旁人再好,也 隔了一块如鲠在喉。
但若久病难愈,容色消磨,太后最知道自己儿子是个薄情帝王,花能几日鲜妍?
闻言,聪颖的暗暗低头,若有所悟,太后留神在心。
见犹有愚钝者懵然不悟,也不再解释:“且看着罢,萧妃的病不是那么容易好的。”
“丽贵妃终究是外邦人,宫里也是该换一换新气象。”
太后取花剪摘下了那朵稀有的重瓣牡丹,花与根茎俱断——
两败俱伤。
萧晏在病中得了皇帝许多垂怜,受宠若惊,他倒不会再有,反而是心寒于皇帝杖责死了那 个救命的小太监。但口中一点怨怼也不能有,否则便是罔顾圣心关切。
一日,皇帝又拥着他絮絮把玩他黯淡了不少的满头青丝:“来年春日,捡个和风丽日的好 时候,朕当晋你为夫人。”
萧晏浅笑,素女青娥,不怯孤寒,别有月中静美。惹得皇帝在他额头落下一吻:“是朕薄 待了你……有什么想要的,说出来,嗯?”
从英姿少年到成为如此柔顺体贴的后宫妃妾,萧晏仍是笑,真要索求,只怕倾国库珍藏, 又或是剖了眼前人一颗心都远远不够。
可惜他不会懂。
于是只无言地握住皇帝的手,伏在他肩头小憩。
只求多相伴一点光阴。
皇帝探了探他额头仍是滚烫,不住地责问太医,太医正屏退旁人,亲来告禀:“启奏陛下 ,老臣详加思虑,娘娘久病不愈,是同时身中巫咒之故。”
太医正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一张脸尽责得几无表情:“这咒术宫中向有先例,只消以 下咒之人心头血三滴服下便可。”
皇帝初时不信怪力乱神,命人搜宫,却还真发现巫蛊之物。其上有萨满祈福过的杨枝,无
疑是丽贵妃家乡之物。
皇帝面色铁青,萧晏不语,他亦沉默。
萧晏冷眼看着皇帝似是要为了他去取丽贵妃的心头血,又像是在不耐地等他开口,终究熄 了一颗心温言道:“丽贵妃性情中人,直爽是有的,未必会这样阴毒。此事想必有蹊跷,还望 陛下详查。”
皇帝于是满意,沉吟道:“那便容后再谈。”
知悉的人被用各种手段封了口,却还是传到丽贵妃耳中。
萧晏听闻她哭闹决绝,拿了刀散着发便要刺进自己胸口,口中只道:“陛下不信臣妾,臣 妾不妨以死证之!”
因着几分爱怜,几分对她母族的忌惮,皇帝终究没有为难她。
只是自此恩宠不复炽盛。
太医正私下对萧晏说,巫蛊一日不除,他便命在旦夕。他却不以为意,照旧饮茶,打谱, 长门寂寂,连皇帝也觉心静,白日亦常常来访。
一日,两人相对对弈,皇帝忽而回味似地道:“丽贵妃……她倒有些像从前的你。” 萧晏目不离棋:“陛下是说从前的萧侍读吗?”
“是啊,纵情恣意,天不怕地不怕。”皇帝说着摸了一把他的脸颊:“怎么现在这样虚弱 ?病情还有反复?”
皇帝言毕,立刻便将不当值的太医正传进了宫来,旁人眼里,该算得荣宠罢。
萧晏只不在意,他的陛下始终不懂,只有当一个人对他毫无所求,心如死灰,才会捧着仅 存的一点温暖,自欺欺人爱得这样平静。
太医正又拈了拈胡须:“巫蛊不除——”
萧晏笑着出言打断:“也不过是冬日多添些衣服而已,圣明天子庇佑,臣妾必不会受怪力 乱神侵扰。”
皇帝不疑有他,只因萧晏神情太平淡。
他想惯常地安慰一句:“多亏你体贴”,但忽然有些说不出口。
萧晏什么也没向他求过。
转眼春风又绿,皇帝虽许诺过要封他做“独一无二的夫人”,萧晏只是推拒,久而久之, 皇帝也没了耐性。
萧晏约他赏花,他身侧的内监却道皇帝在新封的几位贵人宫里,一时脱不开身。
宫里的花是永远开不尽的,没了丽贵妃,还有兰贵人。
太后如愿教自家的侄女借着大选入了宫,皇帝得了新的解语花一时流连忘返,连每日来探 问萧晏身体也忘了。
萧晏倒不在意,他知道今日过后皇帝再也忘不了他。
太医来请过平安脉,一脸惊惶,萧晏微笑着竖起一指:“嘘。”
他晨起着旧年衣裳,自得其乐地赏了赏花。
巫蛊之毒在心口剧烈发痛时,他才回转,神色如常地提笔写了一封信。
这毒真是丽贵妃所下,抑或她只不过推自己落水,毒是太后借刀杀人,都无所谓。
萧晏笑着写尽最后一笔浓墨,而后觉得有些头疼,便在床上小憩。
阖上眼之前,他缓缓凝起一丝笑意——
陛下,我要忘了你了。
皇帝正同心思机敏的兰贵人下棋,下着下着眼前忽然晃出一个清瘦影子,没来由一阵心跳 ,便掷了棋:“朕去看看萧妃。”
不待他起身,便有人跪在面前:“陛下,萧妃娘娘薨了!”
兰贵人正娇俏地挽留,皇帝一时又松了看望萧晏的念头,笑着随地地摆了摆手:“什么大 事!也值得这样——”
他忽而睁大了眼睛,死死将手中新欢的腕子攥出血痕:“你、说、什、么?! ”
“陛下,此生有尽,而圣心怕是无穷。我实在累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落了窗前簌簌落花,忽而一双颤抖的手打开了萧晏平静睡颜旁的信笺
蓦地,一杯心头血狠狠溅落在墨点间,倒显得春花更加绮艳。
花影依稀间,原是血渍模糊了最后一行绝笔——
仿佛有人解脱似地微笑长揖:“望君努力加餐饭,但愿永世勿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