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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2219年12月5日。晚间8时57分。台湾北海岸。
  海在黑暗中怒号。“Rememberances”和紧邻的玻璃花房已远在数百米外。由此处望去,“Rememberances”的店家招牌飘浮于沙尘般的白色雾气中。朦胧的光在花房的玻璃结构上映像出片段的、暂存的光亮。
  “我与Cassandra的相识,早在‘创始者弗洛伊德’计划之前。”店主说,“那已是Cassandra初时投身于生化人阵营的反抗战争——或说间谍战争期间,那么久远的事了。
  “我对她印象太深刻了。个儿不高,但非常聪明的一个年轻小女生。灵活与深沉兼具。说话速度非常快。我可以感受到她内在献身于一种政治理想的热情。但在日常处事、情报任务的细节上又极端冷静缜密。”店主稍停,“一言以蔽之,就是个天生的情报好手。
  “你的父亲,”店主转向Eurydice,“最初也是她所吸收的业余情报员。当然我也曾听闻,他们婚后在对于是否继续投身于生解情报工作的看法上有严重歧异。但相关状况我并不清楚。总之,到了‘创始者弗洛伊德’项目时,我与Cassandra已配合过几次任务,彼此之间也算熟稔了。事实上,也是因为这样的机缘,我才知晓M与Cassandra的情事的。”
  “你的意思是,”Eurydice问,“我母亲亲自告诉你这些?”
  “是。而且据我所知,所有她所起用的业余情报人员里,她只和我提这些……”
  Eurydice保持缄默。风拂过地面。细碎沙粒低低飞行。
  “说起来,M的身世也颇为奇特。”店主继续说,“就像你们已经知道的,她确实是个混血儿——母亲人类,父亲生化人。当然,令人意外之处在于,由于曾接受‘情感净化’,理论上生化人不应对人类产生任何情愫;更不用说生化人情感淡薄的问题了。这非常奇怪。个中道理如何,不但我无从了解,甚至连Cassandra也不清楚。
  “Cassandra所确知的是,M的双亲最初相恋于日本。”店主稍停,“据说他们感情极好,是对幸福的恋人。这同样令人难以索解。因为所谓‘感情极好’‘彼此相爱’这种说法,无非暗示着天生情感淡薄的生化人也有爱得撕心裂肺如胶似漆的可能。这根本难以想象……
  “当然,人类与生化人间的恋情绝对不被法律所容许。也因此,自相恋伊始,这对恋人得时常搬家,过着四处躲藏的生活。于M出生之后依然如此。换言之,M是在一种恒常闭锁、危险而不安定的环境中成长的。
  “我个人认为,或许这相当程度形塑了M的性格。但问题不仅是永恒的闭锁与逃躲而已。”店主抬起头,凝视着K与Eurydice,“就在M才四岁大时,M的父亲突然失踪了……
  “据说只穿着拖鞋和轻便运动服就出门了。说是去买吃食之类,却就此人间蒸发。M的母亲随后打起精神,独自调查,也只发现了极少数疑似恋人已遭杀害的迹证。但仅止于怀疑。一切并不明朗。总之,往后十年间,M的母亲只能一个人带着M,母女两人继续她们孤独的逃躲。
  “戏剧化的是,整整十年后,M的父亲却突然出现了。但这并非最骇人之处。真正令人匪夷所思的是,M母女两人所面对的,却是远为荒谬而痛苦的情境。
  “那似乎只是个在外貌上与M的父亲一模一样的生化人……”一行三人绕过一处沙崖。黑暗中,店主的眼眸熠熠闪亮,“他的生化人身份编号并非M的父亲从前的编号。他未曾从事过M父亲过去的工作。他未曾有过与M的母亲相恋、生下M的记忆。他不认识M的母亲、不认识M。仿佛罹患了人格分裂症,他拥有的是全然相异的记忆、另一个陌生的身世。他甚至变成了与其他一般生化人完全相同的、情感淡薄的‘正常’生化人。他似乎不曾体会情感、不曾学会爱……
  “你可以想象,对这对母女而言,那多么难堪。”海风冰凉如刀。空间推挤着空间。地面上,沙的形状如水银般缓慢流动,“一个秘密。一个挫败的、无偿的终局……一个曾于生命中占有绝对重要地位的人,一个负载了M的母亲所有爱情、寂寞、痛苦与屈辱的人,当他再次出现时,却完全不记得他们之间经历的一切。那些爱与温存,嫉妒、背叛与占有;甚至是亲情、静谧之至福;以不可能存在的情感共同对抗这险恶、庞大、无情的世界……凡此种种,M的父亲,全都不记得了。
  “无论是对M的母亲或M本人,这都造成了难以估量的伤害。”店主稍停,“甚至我如此推测:这可能直接导致了M在面对自己或他人的亲密关系时,浮现的某些细微的性格扭曲——
  “正如你们方才所说——”远处,公路仅存的灯光在沙滩上投下了巨大的剪影。一行三人移动的步履隐没于不知是沙或黑暗所构筑的流体中,“K,M说动Eurydice来接近你;甚至要求Eurydice‘主动扰动’你的心绪。M自己明白这非常残忍,却也认为虽则残忍,但不见得是种‘错误’……”
  “我的母亲,也是这样认为的吗?”Eurydice突然问,“Cassandra也认为,这是M某种‘细微扭曲性格’的可能成因?”
  “我不知道。”店主回答,“她没有直接这么说过。至少对我没有。但我想她心里可能是有类似想法的。毕竟,她算是与M有着情感纠葛的当事人……”
  “你刚刚提到,”Eurydice探问,“她们曾是一对恋人?”
  “是。她们曾短暂交往过一段时间。”
  “那与我父母之间的感情问题有关?”
  “这我不清楚。但我的印象是,你父母间的情感纠葛,主要来自他们对你母亲参与‘生解’活动的歧见。”
  “我的父亲对M与我母亲的关系是否知情?”
  “嗯……”店主摇头,“这我确实不了解了。Cassandra并未对我提过这方面的事。”
  “是吗?”Eurydice似乎陷入沉思,没再多说什么。
  K突然感觉到光线的细微变化。他抬头仰望,天顶中央,云翳群聚又散开。它们遮蔽了星群的光痕。夜空中紊乱的星图显得更为飘忽不定。
  在某一个瞬刻,风突然止息。空间陷入了短暂寂静。
  “店主先生,”十数秒之后,K打破沉默,“那么,M母女后来怎么了?”
  “噢对——”店主笑了笑,“面对这位身份不明的所谓‘M的父亲’,一开始,母女两人既惊骇又惶惑,完全不知如何应对。但冷静下来后,她们认为可能的解释无非两种:其一,生化人的产制出现了某种难以解释的错误,导致生化人的性格可能大幅变异;其二,M的父亲失去了记忆。至于记忆丧失的原因,那当然也就难以追索了。
  “在往后的日子里,M与母亲曾试图帮助M的父亲寻回那些灭失的记忆……
  “努力终告失败。”店主说,“这也并不意外。M的父亲起先还愿意配合,但后来,或许因为害怕,他开始逃躲,避不见面。而且,据我所知,M与M的母亲对此事也逐渐产生了歧见……”
  “最后的结果是?”
  “M的母亲自杀了。她留下了一封遗书给M。很奇怪地,据说遗书内容十分平和,甚至带有某种异常的欢快。而M则放弃了这一切,放弃了与那重新现身的父亲的联系,离开了当地。或许M其实认为,那并不算是,或至少不再是她的父亲了吧……”
  “这样吗?……”K若有所思,“店主先生,”K问,“也就是说,在这整个过程中,M的父亲,自始至终没有回想起任何过去的记忆?他没有回想起任何一丁点与M,或M的母亲有关的事?”
  “抱歉,”店主回答,“这些M的遭遇,我都是从Cassandra那里间接听来的。许多细节Cassandra并没有告诉我。我很难知道得那么详细——”
  K点点头。“店主先生,请容我如此询问:‘背叛者拉康二组’的存在,是否与Cassandra与M之间的情感纠葛有关?”
  “嗯……”店主显然有所迟疑,“坦白说,我想是的。但这只是我个人猜测。实情如何也只有当时的Cassandra才会知道了。而我认为,正因如此,所谓‘二组’——借用你们的名词——‘二组’的存在,至少在一开始,是不可能会让M知道的……”
  “所以,《最后的女优》确实是你们制作的?”K问。
  “是。”店主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不只是《最后的女优》。《无限哀愁:Eros引退·最终回》也是我们的作品……”
  “所以,”K问,“在这两部作品中出现的角色,都是‘二组’成员?”
  “是。”
  “导演、经纪人、男优都是?”
  “都是。”
  “包括Eros?”
  “包括Eros。”店主望向远处。苍茫与黑暗中,虚无的海洋于彼处真实存在,“真快,离Eros过世,竟也已经七年了啊……”
  K再次想起了那次审讯。2213年2月。那狭长的审讯室。淡绿色单面玻璃。Gödel凄厉与灰败并存的眼神。时钟快转般加速老去的,病榻上的Eros。那黑暗中暂存的光影,光影的流动反差。像一场失败的自体演化。K也想起更早之前,刚升任技术标准局局长不久,在西伯利亚,他首次亲见“重度退化刑”之情景。冰雪禁锁的流刑监狱。兽与兽的彼此吞噬。浮光掠影……
  “那两部作品是用来做什么的?”K追问。
  “这说来话长。”店主稍停,“嗯……正如你们所说:M做了些推测,这些看法被她夹藏在《圣经》纸页中。我必须说,她的猜想多数正确。最初‘二组’之所以拍摄这两部影片,确实是为了传递信息……”
  “冒着被第七封印发现的风险?”K质疑。
  “风险无法避免。”店主凝视着K的双眼,“……‘背叛者拉康二组’之所以存在,为的是确保实验——由最初的‘创始者弗洛伊德’伊始,以至于后来的‘背叛者拉康’,这整个过程——能继续下去。这其中的动机之一,正是为了保证实验对象,亦即是你的安全。
  “但我们所面对的,毕竟是个远较我们强大的对手。我们必须计入最坏可能。”店主强调,“若是‘二组’被对方破获,我们必须假设‘二组’所有情报人员将全数被捕。然而由于我们并不属于生解,一旦‘二组’遭到歼灭,则我们所握有关于‘梦境植入’与‘弗洛伊德之梦’的秘密——亦即是与你有关的秘密;均将就此逸失。除了敌对的人类阵营外,无人能够获知‘创始者弗洛伊德’项目的真相。这么一来,我们所长年致力的‘第三种人’的可能性,或将于一夕之间化为乌有……
  “我们必须考虑这样的可能性。”海风中,店主的声音如金属般坚硬,“我们必须留下关于第三种人的信息,且信息必须存在于诸如生解、‘背叛者拉康一组’或‘二组’等任何编制、任何组织之外。几经思索,我们决定将信息录制为影片。
  “这最初是我的构想。”他们正步入一处较为宽阔的,依邻崖岸的沙滩。此处地域离海稍远。然而奇异的是,仿佛以黑暗为介质之悬浮物,许多花朵般的白色物事在他们脚边浮动,“也正是《最后的女优》以及《无限哀愁:Eros引退·最终回》两部影像作品的由来。我主张在完成影片摄制之后,通过某些极小规模的冷门通路,将《最后的女优》散布出去……
  “如你所说,被对手发现的风险是存在的。”店主放慢脚步。K看清楚了。那幽灵花朵般的悬浮物其实是大型珊瑚的碎骨。它们镶嵌于潮黑湿土中,隐蔽于地面极轻的薄雾下,“关于这些疑虑,我们当然进行过沙盘推演。”店主解释,“我们可以将完整而清晰的信息托付于‘编制外’的专人。但如此一来,则几乎与编制内无异。毕竟我们必须保留与这位专人的联络管道,我们甚至可能必须对他进行监控;总之,无法完全切断与他之间的联系。若是‘背叛者拉康二组’遭到破获,则由二组处顺藤摸瓜,此一‘专人’同样极可能被敌人锁定……
  “我们最后选定了我的策略。化整为零。”店主解释,“……我们把它们处理得就像是真正的纪录片、真正的A片一样;而后于细节上暗度陈仓,将信息以隐晦方式匿藏其中。由于发行量极少,通路也极冷门,两部作品必将无声无息消失在市场上。而在发行完成后,我们可以轻易断绝所有与发行商的联系管道。当然,影片摄制完毕后,所有片中演员也立刻接受了整容手术。对一般观众而言,这至多是‘拍得有些怪’的普通A片而已,一切平平无奇,也别无任何其他意义。
  “而万一这两部作品引起了第七封印的注意……当然,他们可能察觉事有蹊跷。但一来信息夹藏的方式既隐晦又暧昧,他们难以借此精准判断情报泄露的程度;二来由于经过这段‘化整为零’的过程,线索有限,演员们的容貌声音亦已大幅改变,追查难度势必因此提高。至少在我们的评估里,第七封印的调查必然受到极大阻碍。如此一来,这个由‘流窜于市面的冷门色情片’所构成的组织将永远不可能被破获;因为,它们根本不是组织……”
  “但付出的代价是,”K提出疑问,“我们并不容易成功解读片中的信息?”
  “这确实有难度。”店主同意,“但我想你也清楚,正如同你们此刻身处的旅程……真相原非显而易见。真相不是空中楼阁,而是必须建筑于某种程度的‘已知’上。我们传递信息的对象本来就是像你这样的人,像你这样,已经掌握部分线索,可能借由这些隐晦信息进一步发现真相的人……”
  “所以……”K思索半晌,“那些摄影作品……我的意思是,在《无限哀愁》中所出现的Eros的摄影作品,那个‘镜像阶段’,究竟代表什么?”
  店主抬头仰望。月亮的光华已灭失无踪。肌肤纹路在他脸上留下无数铅笔质地的细碎阴影。“我们即将见到一个人……”空间中,云与黑暗仿佛迫近中的巨大城垛,“他会亲自向你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