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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宋知非离开的时候安远与舒岩都去送了。
  趁着宋知非托运行李的时候,舒岩问安远要不要和宋知非单独聊聊。
  安远惊讶地说舒岩你不是在试探我吧?
  舒岩眨着眼睛认真地说:“我想你是不是需要把你埋藏十年的话和他说一下?毕竟十年呢,人生几个十年。我想你不要有遗憾。”
  “我不遗憾。”安远拉起舒岩的手,“因为我有了你,我很满足。”
  舒岩第一次来到安远的家里并不是因为他要搬过来和安远同居。
  虽然这件事已经提上了日程,但是因为之前租住的房子还有半年多到期,舒岩想干脆转租出去省得要找房东协商退款之类的麻烦,所以迟迟没有动作。
  舒岩这次来是要帮安远去订购一款酒柜。因为安远的设计公司突然忙了起来,所以安远只能委托舒岩自己来测量一下尺寸,至于选什么牌子的大概价格之类的,都交由舒岩做主。
  本来安远是开车带舒岩来的,他想至少应该送舒岩进门,给舒岩煮个咖啡,再带舒岩参观一下才勉强算得上体贴。
  可是车还没开到社区门口,涂泽的电话就一个接一个地打过来,总之是公司现在上上下下忙得不行,很多工作要等着老板回去才能展开,安远皱着眉头说知道了,却不松口说何时才能回公司。
  舒岩看见安远这样急躁,忙说把自己送到社区门口就行,其他的他自己都可以搞好,叫安远赶紧回公司,不要在这里耽误时间。
  安远坚决地摇头,他说舒岩第一次上门就要自己一个人干活,于情于理这样做都不合适。
  舒岩笑了,说:“你是放心不过我吗?是不是怕我笨手笨脚的弄坏你家东西啊。”
  安远摇头:“什么你家我家的,那是咱们的家。”
  “你也知道是咱们的家啊?”舒岩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安远的腿,他说:“安远,不要和我客气,我不是你的客人。”
  最终安远伸出右手,也轻轻拍了拍舒岩的手:
  “谢谢。”
  谢谢你一直包容我,体谅我,谢谢你一直爱我。
  安远将舒岩送到了社区门口,在舒岩执意的要求下没有送他进门,只是嘱咐了他几句,就赶紧开车回了公司。
  舒岩进门的那一刻心情有些紧张,这个曾经多次出现在他想像中的地方马上就要在他面前展现真实的模样。
  舒岩缓缓地呼气,然后打开门。
  可能这世界上再没有这样的地方了吧?既陌生又熟悉。它与舒岩幻想的那个房间差别不大,但是细节上更加完善。比如舒岩知道在沙发的前面有一块柔软的白色地毯,安远说过这地毯的毛很长,可是实物还是比想像中的还要长那么一点。
  阳台有一个小小的圆桌,安远长期在那里席地而坐,靠着圆桌自饮自酌。
  可是那桌子比想的那个还要再小一点。
  还有很多,安远曾经电话里提到过的,挂在墙上的画,角落里的灯,那个常年没有工作过的电视,还有很多很多,舒岩都很熟悉,又有那么一点不一样。
  可是这样的一点不一样让舒岩很踏实,他们彼此终于不再是只存在于电话里的情人。
  在认真地查看过每个房间后,舒岩决定把酒柜放在书房。其实严格上来说,那算不上书房,里面摆着床,看床单的花纹,显然是女孩子用过的,还有一个衣柜,打开以后还有一些零星的衣服,想是对方走的时候被舍弃掉的。如果不是满墙的书和一个立在一边的画架,这完全就是个女孩子的闺房。
  安远曾经和舒岩打过招呼,他说这是表妹之前住的房间,因为房子并不大,她来的时候只好把书房让给她住,还给她临时置办了家具,走的时候表妹自然是风卷残云,能拿走的拿走,拿不走的就毁掉,安远苦笑着说也许在她眼里这算是爱恨分明吧。
  床和衣柜安远说都是要处理掉的,这里依然恢复成书房的样子,偶尔也会在这边画画,舒岩想酒柜不如就放在这里,地方够宽敞不说,安远和他还可以边看书聊天边小酌一番,也不失为一种情趣。
  大概确定了位置,舒岩就开始测量尺寸。可能真的是太专心了,他并没有听见开门的声音,所以当他回头发现一个阿姨年纪的女人站在书房门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的时候,舒岩吓了一跳。
  “你是谁?”阿姨有一点口音,并不重,但是也足够让人听出她并不是本地人。
  “阿姨您好。”舒岩打了个招呼,“请问您是怎么进来的。”
  “我还想问你怎么进来的呢?!”阿姨的声音拔高了两度,“你是谁?你还没有回答我。”
  舒岩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可是他不能逃走,他只能硬着头皮回答:
  “我叫舒岩。”
  “舒岩……”阿姨自言自语地重复了这两个字。
  “那个请问您是……”
  “我?”阿姨把腰板又挺了挺,她抬着头看着舒岩说:
  “我是安远的母亲。”
  果然。舒岩的心跳得很快,他从未想过与安远的妈妈在这种情况下见面,不,其实舒岩从未想过有面对安远家人的一天。
  “现在换你回答我了。”安远的妈妈一步一步地走近舒岩,她个子并不高,但是很有压迫感,齐耳的短发梳理得一丝不乱,她的眼睛像极了安远,目光凌厉,显不出温柔。
  此刻安远的妈妈站在舒岩的面前,一字一句地问:
  “你和安远是什么关系。”
  “我……”舒岩有点犹豫,他不知道对于安远妈妈来说哪个才是正确答案。
  “别说谎。”安远的妈妈用审视的眼光将舒岩从下看到上,“我不喜欢说谎的人。”
  “我是安远的男朋友。”舒岩说。
  “啪”的一声。
  舒岩感觉右脸火辣辣地疼。
  可这还不算结束,安远的妈妈左手又抬了起来,舒岩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腕。
  安远的妈妈喊着你给我放开,拼命地想挣脱。
  舒岩说阿姨你冷静点。
  “冷静?”安远的妈嚷着说:“你倒是冷静,还,男朋友?我说出来都觉得恶心!你怎么就这么不要脸呢?!”
  舒岩觉得自己的后脑勺的血管突突地跳着,脑子里面乱糟糟的,嗡嗡地直响。
  他说:“阿姨,你冷静……”
  可是这话显然并没有什么用。
  安远的母亲挣扎得更厉害,话说得更难听。
  终于,舒岩还是松开了手。
  安远的母亲理所当然地反手又给了舒岩一巴掌,嘴里喊的是:“我让你不要脸勾搭男人!”
  后面还有很多话,句句都是不堪入耳的咒骂,可还是都入了舒岩的耳朵,他第一次知道形容一个人贱可以有那么多种词汇。
  舒岩僵直地立在那里,觉得身子摇摇欲坠,好似站在了悬崖边上。
  他想开口和安远的妈妈解释,可是他张了张嘴巴,又不知道说什么。
  舒岩几乎是在这短短的几分钟内就感受到了安远这将近三十年来那些来自于家庭的苛责和压力,可是舒岩知道,他现在所承受的,远远不及安远的十分之一。
  可这已经足以让他想到了放弃。
  舒岩曾试图在安远母亲咒骂的间隙插上几句话,可是只要他多说一句,就会引来更猛烈的抨击。
  “你爸妈知道你这样吗?”安远的母亲咄咄逼人地问,“你把安远哄得对你千依百顺的,让他跑来我们面前放肆,让我和他爸天天吃不好睡不好,让我们在镇子上抬不起头,你和安远却在江州风流快活,你真可以啊你,我现在就问问你,你爸妈知道你是这样吗?”
  舒岩的喉咙像被东西堵住了,他抿了抿嘴,他说:“这是我和安远的事……”
  “放屁!你和他的事儿?如果就是你和他的事儿为什么安远她表妹要给我们打电话?为什么安远要跟我们说这个事儿?你和他的事儿你们能不能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待着去啊?你们能吗?你现在哄得安远和我们断绝关系,你自己呢?你干什么了?!”
  “我没有,我没有让他和你们……”
  “你还不承认?!”安远的母亲指着舒岩的脸说,“我挺想问问你爸妈是怎么教出你这样的人的,我觉得我有必要和他们谈谈。”
  “你不是说你是安远的男朋友吗?你不是说你们是正常恋爱吗?那我作为安远的母亲我要求见你爸妈,我不过份吧?”
  “就你这样你还说你喜欢安远呢?别逗我了!”
  想打人,想对骂,想逃走,想和眼前这个带着冷笑和轻蔑的爱人的母亲永不相见。
  可是舒岩现在一条也做不到,他恨自己的教养,他恨自己的懦弱,他甚至有点恨安远,恨他让自己独自面对一切,让自己被这伤人的话语一句一句地凌迟。
  终于一个“滚”字,让舒岩得到了解脱。虽然这字后面还跟着很多不堪的话语,可是舒岩的脑子已经再也接收不到了,他现在大脑满得要爆炸,他只有一个念头:
  走。
  舒岩简直是夺路而逃,可是到门口的时候他又被安远的妈妈叫住。
  她说:“什么都不许带走,都是我儿子的。”
  舒岩两手空空地站在那里,他不知道还要怎样证明他没有藏匿任何东西。
  “钥匙,留下。”
  舒岩摸索着口袋,把钥匙掏出来,放在了门口的鞋柜上。
  安远的母亲在客厅里笔直地站着,她直视舒岩的眼睛,说了一句:“别缠着我儿子了,要点脸。”
  舒岩麻木地转过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身后被重重地关上,舒岩站在电梯口止不住地心慌,他希望这电梯快点,再快点,把他带走,离开这里,马上,必须马上。
  出了安远的社区,舒岩招了一辆计程车。
  在坐进去关上门的一瞬间,舒岩才感觉自己可能活了过来。
  司机师傅坐在前面,问舒岩要去哪里。
  舒岩居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想这江州这样大,却没有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
  “去虹桥火车站。”舒岩说。
  安远提前结束了工作开车回家,他约了舒岩一起吃晚饭。
  他本想打个电话提前告诉一下舒岩自己会早点下班,但是打过去不是关机就是不在服务区,安远有点担心。
  到了家门口,安远发现大门是敞开的。他狐疑地走了进去,喊了一声:“舒岩?”
  没有人答应也没有人迎接他。
  安远准备换鞋的时候发现自己的钥匙放在了鞋柜上,他的心一下子跳得厉害。
  “舒岩?你在家吗?”安远又大声地喊了一句。
  还是没有人回答。
  安远有点害怕,他有不好的预感,来不及换鞋他就赶紧往客厅走,结果刚走几步就听见阳台那边传来了声音,一个身影站在逆光里。
  “我是不是和你说过进屋要换鞋?你为什么总记不住?”
  安远的母亲慢慢地向着安远走过来,她指了指地上的拖鞋说:“换鞋,不要没有规矩。”
  “我朋友呢?”安远站在那里没动,他看着他的母亲,这个平日里连笑容都吝啬的人,挺着腰杆站在那里,神情冷漠。
  “你先把鞋换上。顺便把门关好,这么大的人了,这也要我教吗?”
  安远没有说话,他快步走进房间,推开卧室的门,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你的衣柜的衣服放得乱糟糟的,你知道我给你收拾了多久吗?”安远的母亲站在房间门口高声说。
  安远从门口的间隙蹭出去,又到了书房,依然没有一个人,可是他看见写字台上放着一张卡,是舒岩的员工卡。安远拿起员工卡,手指摩擦着上面舒岩的照片,照片里的舒岩笑得温柔。
  “这是圆圆的房间吧?你怎么拿她的房间堆杂物?你看看这个画架,不是我说你,上学的时候让你好好画,你不画你成天出去玩,现在倒是装模做样地立个架子在这里,要不然我怎么就说你不懂事呢。”
  “妈,我朋友呢。你看见没?”安远手里攥着舒岩的卡,尽量让自己声音平静,“你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我一个朋友在家里。”
  安远的母亲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用审视的眼光盯着安远看,随即,她又冷笑一声,开口说:“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过你妈我啊?果然是有了媳妇忘了娘啊,可你找的那个配叫媳妇吗?能生儿育女吗?那领得出去吗?安远你也快三十岁的人了,你怎么还这么幼稚呢,被人骗骗就不知道姓什么了是吗?”
  “你见到他了是吧?他人呢?”安远的声音也不自主地提高了起来,“你怎么进来的?是他给你开的门是不是,然后你把他人弄哪里去了?!”
  “我怎么进来的?这是我儿子的房子我当然是光明正大地开门进来的了,圆圆回老家就把钥匙交给了我。还我把人弄哪儿去了?我一个老太太能怎么样?他当然是自己走了。自己要走,我还能拦着吗?”
  安远深知自己母亲的性格,她说的话去伪存真也就只有一分能信,舒岩指不定受了什么委屈。他掏出手机,又一次拨打舒岩的电话,还是无法接通,安远心急如焚,他推开自己的母亲就往门口走,他想他要去找舒岩,虽然不知道怎么找,总归现在不能就这样待在家里和母亲对峙,这是浪费时间。
  “你要去哪里?!”安远的母亲追了出去她指着安远的背影骂,“你给我站住!我还在这里说话你走什么走!你有没有规矩?!你来江州这么多年都学了些什么?!你的那个爷爷奶奶,还有那些叔叔们都是怎么教育你的?!他们自私自利就算了,还把你也带坏了!”
  这些话安远在来到江州开始听过无数次,母亲总是不满意,什么都不满意,她会怪罪爷爷,奶奶,叔叔,或者其他什么人,说他们让她羞愧让她丢脸,这一切的人都没有规矩,可是她从来不会告诉你怎样才算是遵守“她的规矩”以及谁制定了“她的规矩”,她甚至不敢去和这些她看不起的人正面抗衡,只能一遍遍地敲打自己至亲的人。
  当然,像舒岩这种,看起来就很软弱,也不多言语,总是很客气礼貌的人,母亲是从来不会怕的,她最擅长就是拿捏这样的人。安远越想越觉得心像被撕裂开一样,他几乎可以想像出舒岩茫然地站在那里,承受着不知名的怒火,想反驳,可是无从开口,安远太知道了,因为他已经经历过太多太多次了。
  安远的手摸上了大门的门把手,安母疯了一样地冲过去挡在门前并且用力地推搡着安远,她喊着:“你大了就不听话了!你眼里还有没有我!”
  安远的头痛得要炸裂,额度上冒出了冷汗,他握着门把手的那只手里还攥着舒岩的卡,此刻这卡和门把手的边缘把他的掌心磨得生疼,安远压住心中翻腾的怒火,他压低声音说:“让开,我要出去。”
  “出去?出去干嘛?!出去找那个不要脸的野男人?!”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出现了,安远松开了手,他把舒岩的职工卡摊开在掌心,给他母亲看,他一字一句说:“妈,这个人,不是野男人,他是我男朋友,是我的……爱人。”
  安远的妈妈对此无动于衷,她吝啬得都不会去看一眼那张卡上的照片,她只是抬着头嗤笑着安远的痴情,她说:“你都要三十了,别说这么幼稚的话,我以前不管你,是想你大了,儿大不由娘,你在江州七搞八搞的,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你看看你这几年,生活上止步不前,感情上又走上歪路,你连个亲戚你都照顾不好,安远你自己说说,你配爱谁?”
  安远想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我当然配去爱人……或者我再不配,也有人愿意让我去爱……
  舒岩那么好,他救赎了自卑的自己。
  母亲永远也不会明白,她也不想明白。
  “我爱他。”安远高声说,“我爱这个人!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就是爱他!我要跟他过一辈子!妈,我受够了,我真的受够了,从小到大我能决定的事情太少太少了,我不想我到这个年纪都还不能去决定我能爱谁!我爱他!爱他!我要去找他!谁也别想拦着我!你也不行!”
  “你要出这个门口我就死给你看!”安远的母亲死死地堵住大门,她声嘶力竭,“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死在这里!”
  “妈……还是,我死给你看吧。”
  安远深吸一口气,又一次抓住了门把手,安母见状疯狂地推搡他,她喊着不许去,哪里也不许去,我还没有说完你哪儿都不能去。
  安远被缠得不行,他想躲开母亲挥舞的手臂,他用力转动门把手,结果发现门是虚掩的。
  门被一下子拉开,安远的母亲因为门的惯性跌坐到地上,她疯狂地喊着安远你打我,你居然打我!
  安远呆呆地立在原地,他看见门后,站在门口的是满脸泪痕的舒岩。
  安远伸出手,抹去舒岩的眼泪,他知道自己又让舒岩委屈了,他说别哭,别哭了宝贝,对不起。
  舒岩摇头,他说没有,我没事,我只是来和阿姨说几句话。
  安远的母亲已经站了起来,她走向客厅,在最中间的沙发上坐下来,她用手整理了一下有点散乱的头发,小心地把它们掖到耳后,她看着舒岩和安远牵着手走过来。
  安远本来是握住了舒岩的手示意他和自己离开这里,可是舒岩却用另一只手罩在两人相握的手上,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声音还有点沙哑,他只能很小声地说,没事,安远,我真的没事,我只是说几句话,相信我,相信我好吗。
  舒岩和安远站在了安远母亲面前,安远的母亲端坐在沙发上,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手被握得紧紧的,安远能感觉到细微的潮湿在侵蚀他的手掌,他知道舒岩此刻很怕,很怕,他反手握住舒岩的手,想给舒岩一点力量,但是如果可以,他更愿意现在就带着舒岩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好,只要离开这个逼仄的空间,离开这种压抑的生活,可是舒岩说相信我……那就相信他吧,因为他是舒岩,所以安远不能拒绝。
  “阿姨。”舒岩颤声喊了一句,看安远的母亲并没有像安远不在时那样暴怒地打断自己的每一句话而稍稍松了一口气,他继续说道:“你之前问我的问题,我刚刚已经想过了……”
  “我会去和我父母说安远和我的事情的,如果您真的想和他们谈谈……我尽量说服他们……但是我也不能保证他们是不是可以接受我的提议,因为他们有可能和您一样并不接受我和安远的关系……可是我会去做的。”
  安远在一边轻拽了一下舒岩的手,他说不用的,不用这样的,你爸妈那边我们可以慢慢来的。
  舒岩轻轻咳了一声,看着坐在那边一言不发的安母,他慢慢说了下去:“我站在门口听到了你们说的话……”
  安远的母亲发出一声嗤笑,她说:“不正经的人果然做什么都偷偷摸摸。”
  “咱们现在就走!”安远紧紧拽着舒岩的胳膊,他眼眶发红,不知道是想流泪还是想愤怒。
  “我们的家我们为什么要走?”舒岩话虽然说得硬气可是还是有点害怕的,他站在原地不动,但是指尖的颤抖骗不了安远。
  “你们?”安远的母亲终于站了起来,她手指点着舒岩的脸,“你还要点脸吗?我刚刚不说你,是想你好歹跟过我儿子几天我给你个面子,你现在就抖起来了?你的家?你的房子?这房子是我儿子自己买的,是我们的,不是你的!安远你自己看看你找了个什么样的人?!这不怪我平时说你没有脑子吧?!”
  “妈!别说了!我明天就把房子过到舒岩名下!”安远吼道,这下不止眼眶,连脸和脖子都是通红的了,安远额头的青筋凸起,他曾经发过誓不再让舒岩受一点委屈,可是就这样,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打破了誓言。
  “阿姨,你不要再骂安远了,安远做错什么了,你要一直骂他?”舒岩松开安远的手,往前走了两步,他逼着自己直视那双眼睛,和安远相似的眼睛,里面有他从未在安远眼里看到过的压迫,舒岩把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掐进肉里,他说:“阿姨,他不是像你说的那样,那样糟糕……他一直一个人生活在这里,一个人念书,一个人工作,一个人创业,他每天都要工作到很晚,深夜也要加班,他自己买的现在这个房子,阿姨,这里是江州,寸土寸金的地方,安远在这边置办房产并不容易啊,他现在每个月还要还贷款,他的公司也要运转,也需要很多的钱,这些,这些都是安远自己挣的啊……他不傻也不糊涂……刚刚安远说的是气话,我不在乎房子谁的名字,而且这房子我没出一点力当然和我没有关系,我说的是家,不是房子,这是一个家……我们才刚想建立的家,不过真的您很喜欢这里的话,我会试着说服安远一起去别的地方,只要是两个人就行。”
  “阿姨,安远很好,真的很好。”
  安远站在一边,右手捂上了下半边脸,他觉得哭已经很丢人了,他不想哭出声音。
  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替舒岩遮风挡雨,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保护舒岩不受委屈不受伤害,可是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被保护的人,一直是自己。
  舒岩给了他太多东西,理解,包容,爱,还有勇气。
  他把自己从迷茫自卑的深渊里拉了出来,他一直紧紧拽着自己,一点点地前进。
  勇气,安远想自己是不是就差一些勇气呢,一些只能自己给自己的勇气。
  舒岩还在和安母对视,他知道安远的母亲不会因为自己的几句话而改变看法,他只是想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舒岩在门后听见安远的母亲不断地责骂安远的时候他就想冲进来,他想告诉安母,你说的不对,都不对,安远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你是她的妈妈,可是你不了解他……你的不了解让安远很痛苦……
  安远的母亲激动地说:“我的儿子很好,我当然知道,因为他是我生的我养的,我用你来告诉我吗?你现在说了这么多漂亮话是做什么呢?你果然很会哄他开心,我现在问问你,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你图的是什么?!你图的是人还是钱你自己心里不明白吗?!”
  “够了!真的够了!”安远伸手抹了一把脸,他红着眼眶看着自己的母亲,母亲现在的样子和自己印象中的样子毫无区别,永远的咄咄逼人,永远的自以为是,永远为了反驳而反驳,她应该也是爱自己的,只是这爱的表现方式让自己难以承受,安远用指尖狠掐了眉心,然后抬头说:“妈妈,怎么都行,我不会和舒岩分开。如果你真的觉得我的存在让你感到耻辱的话……我也可以躲得远远的,不再出现在……在您会觉得没有面子的时候。”
  “你是要和我们断绝关系?”安远的母亲声音颤抖着说,“我养了三十年的儿子现在为了一个男的要和我断绝关系?”
  “妈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安远大声说,“我根本就是个同性恋!就算没有舒岩我也是个同性恋!从我初中开始我就知道我只喜欢男孩子!而且我从来没想过和你们断绝关系,是你们,是你,一次次的用断绝关系来威胁我,我真的,真的累了,妈,我再叫您一声妈,妈我真的很辛苦,是这个人……”安远指着舒岩说,“是这个人让我觉得生活还有那么一点盼头,让我觉得我所有的辛苦,我过去所有的经历都是有意义的,妈你懂吗?!”
  “我懂个屁!你这个不孝子!”安远的母亲暴怒地抄起茶几上的遥控器向安远的方向砸过去,舒岩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就看见遥控器正正地砸在了安远的眼角,舒岩一声尖叫,冲了过去,只见安远皱着眉头,用手捂住被砸的地方,鲜红的血浸染了手指。
  安远的母亲呆呆地立在一旁,一句话也没有说。
  舒岩把安远送到了最近医院的急诊,安远的眼角被缝了八针。
  安远的母亲一直站在门口,并没有进去。等到他缝合完伤口,安母已经不知去了哪里。舒岩把安远安顿在急诊室外的椅子上,叫安远先坐着休息一下,不要急着走动,他去看看安母的情况,安远说:“别去,她又要骂你的。”
  舒岩说:“没事,我今天还被骂得少吗?”话说出口,舒岩就后悔了,他见安远低下头,眉毛要往一块凑,他立刻说:“你放心吧,我就看看你妈在哪里呢,我不往前凑,要是你妈真的又发起火来的话,我就直接来找你,你看行不行?”
  安远还是摇头,舒岩说:“你快别摇头了,小心伤口疼,你就休息一会儿不好吗?我就去看一眼,怎么说也是你妈,而且岁数也大了,我们总要知道她去哪了啊。”
  舒岩没有再给安远反驳的机会,他起身先去大厅寻找安母。绕了一圈他都没有发现安母的身影,舒岩开始有点着急,他想这个夜晚,一个老太太,人生地不熟的,又带着怒气,不知道会走到哪里。他快步走出急诊大厅,想去外面找一下,结果没走几步,就看见安母坐在一张石凳上,愣愣地发呆。
  舒岩放缓了脚步,慢慢走近安母,他说:“阿姨,夜里风大,你进去坐吧。或者,你先回家也行。”
  安母抬起头,盯着舒岩的脸,她的脸上没有忧伤,只有愤怒,虽然淡了,但是依然可见。
  “我不会同意你们的。”安母说,“我不是故意砸伤他的,我只是生气他为什么不听话,而且我以为他会躲。”
  舒岩的话梗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咽不下去,只能干巴巴地站在那里等着安母说完。
  “钥匙,我现在给你,我一串都不要,告诉安远,既然你们说那是你们家,那我以后一步都不会踏入,同样的,你们也不要来我的家,以后咱们各过各的,别联系了,我就当没有这个儿子,叫他也别当有我这个妈,我丢不起这个人。”
  舒岩接过钥匙,装进口袋里。他知道按照世俗规矩来说,他现在应该服软,应该求着安远母亲原谅,当然,这还不够,肯定还需要那个现在坐在急诊室里的,缝了针的安远一起来求她,能不能被原谅还难说。
  可是舒岩此刻一句话也不想说,他说不出虚伪的话,他其实是有点恨安远的母亲,恨她不近人情,恨她独断专行,更恨她即使到现在,也并没有问一句,安远的伤到底怎么样了……
  舒岩之前完全没有接触过像安远母亲这样的人,所以他第一时间懵了,安母叫他滚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冲下了楼,他想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女人,他在车上回想了自己来江州的这半年多,许平川走了,宋知非走了,本以为可以和安远相依在一起却要被安远的母亲这样羞辱。他想这世界对自己太差了,自己想要的不过是一点恋人的温暖,这很过分吗?这世界上能给自己温暖的地方只有自己的家了吗?
  家。舒岩想到安远可能连这个温暖的地方都没有。
  舒岩曾经想过是否能和安远走到永远,想来想去,他也没有一个肯定的答案。
  他想也许有一天,就突然不爱了,他们就分开了。
  或者也许有一天,他们还相爱,可是却被阴阳两隔。
  但是无论怎么样,这都是后面的故事了。
  他们的故事现在才刚开始,他们才一起迈出第一步。
  怎么可以就这样轻易地认输呢?
  舒岩甚至在回程的计程车上想过安远真的因为家庭的压力放弃了他,他与自己分手,再也不相见。
  想想,觉得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是不能还没有发生,就退缩了。
  舒岩想,我这辈子,没有为自己做过几个决定,可是为了安远,我真的太拼啦……
  所以,我是真的,很爱他吧。
  好在安远并没有让他失望,隔着一道门,他听得见安远的声音,安远一次次地和他母亲说,他爱自己,他要和自己在一起,无论如何,都不能将他们分开。
  舒岩想够了,安先生,这些已经足够让我现在和未来的一段日子里,死心塌地地喜欢你了。
  安远的母亲是被安远的表妹接走的,她看见站在一旁的舒岩,那表情像看见了一只苍蝇。
  舒岩见她过来,就直接转身走了,身后依然还有咒骂的话语,这次换做了表妹,舒岩已经来不及去愤怒,他想早点看见安远,这人还在原地等待自己。
  安远见他回来,咧着嘴乐了,说你去了好久啊。
  舒岩也笑了,他低着头,把钥匙拿了出来,把事情简单和安远说了一下,但是他隐去了部分安母说过的话,他觉得这对安远太残忍,梦,还是留一点得好,点破,人就垮了。
  安远也没有说什么,只说回去也好。
  在六月的某一天,安远的母亲就这样暴风一样地来了,然后悄无声息地走了,在很多很多年里,再未出现。
  舒岩没有和安远打听过他们母子是否还有联系,安远也从不提起,他只是用时间和行动证明着,只有他和舒岩两个人在的地方才是自己的家,他永远把舒岩放在第一位。
  安远受的是皮肉伤,他不肯在家里休息,说公司最近真的太忙了,必须天天亲自过去处理才行。
  舒岩说要不然我回家一趟吧。
  安远头也不抬地说不行,不批准。
  舒岩坐在副驾驶,笑嘻嘻地说,安先生,你什么时候在咱家还有批假条的权力了?
  安远也笑了,他说刚有的,就对你有效。
  舒岩把手放在安远的大腿上摩擦,安远立刻板着脸说别闹,开车呢。
  舒岩并没理会安远的话,他一边用手指摩擦着安远的裤线,一边慢悠悠地说:“我啊,来这边半年多了,现在为了备考,工作也辞了,我想这几天趁着你忙的时候,回家几天,我有点想我爸妈了。这样你忙你的,你也不用顾及我,等你忙好的时候,我就回来了,你看怎么样?”
  安远的眉毛又拧成了川字,每次舒岩看见他这个样子都想拿个熨斗把他的额头烫平。
  “安远,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放心,我不会冲动的,我真的就是回家看看,你相信我。”
  “我陪你去吧。”安远说,“你等我安排一下工作,我陪你回家。”
  舒岩坐直了身体,把手收了回来,他扭头看着窗外,低声说:“安远,你相信我吗?”
  安远说信,我最信你。可是这不是相信不相信的事情,而是我不想你一个人去面对这些,我和你一起去,一起面对。
  舒岩叹口气,他说真的不用,安远,你真的相信我的话,就把这个事情交给我,我自己会处理好,毕竟,我很了解我爸妈,我知道什么样的方式是最适合的,我知道你怕我出事,甚至怕我受伤,怕我消失,安远我都知道的,因为……因为我在你的身上都经历过。可是这件事,安远,你让我自己来。我保证会安全地、完整地、健康地站在你身边。
  安远,你知道吗,和你在一起后,我什么都不怕了。
  相信我,安远,相信我。
  安远把车停靠到了路边,他扭头看着舒岩的侧脸,他想起第一次舒岩坐自己车的时候,一脸要哭的样子的,而现在这个人和自己说着他什么都不怕。
  安远伸出手,揉了揉舒岩的头发,他说你想什么时候走,我送你。
  舒岩再没办法拒绝安远送站的请求,他在车站和安远告别,他说你等着我,我会很快回来的,我要是……要是好多天都没回来,你记得来找我。
  安远点点头,他说会的,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的。
  “记得给我打电话。”
  “怎么会忘记这个呢。”
  “安远。”
  “我在。”
  “等我回来。”
  “好。”
  舒岩依依不舍地进入了候车大厅,安远挥手告别,然后转身去坐地铁,来到了飞机场。
  最近一班的飞往舒岩家乡的飞机,正在等着他。
  舒岩再次见到安远是在自家社区的门口的那条马路对面,安远站在马路牙子上对他笑。
  人行道的灯还是红色,舒岩站在另一头心急如焚。
  突然他发现口袋里的电话响了,他拿出来一看,发现是安远打过来的,舒岩狐疑地看着对面举着手机笑的安远,按了接通键。
  “喂……”舒岩说。
  “不许闯红灯过马路。”
  “我没……”
  “想想也不行。”安远故意用严肃的声音说着话,可舒岩分明见他的脸是笑的。
  “你怎么来了?”
  “我千里寻夫啊。没老公我睡不着。”
  这话听得舒岩脸红,他没有吱声,只是头低了下来。
  “别低头……要绿灯了……你站在原地等我,我来找你。”
  舒岩举着手机,看安远穿越人群,快步向自己走来。
  他的心怦怦怦地跳得厉害,看这个高大的男人站在自己面前。
  安远拿着手机向着他笑,他说:“宝贝,你好。”
  这世界啊有太多不能解决的难题,我们痛恨,逃离,可能到最后依然无解,可是此刻,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