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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上元夜


  郁白再次醒来时,新年已经到了尾声。上元佳节,长安城内花灯竟起,五夜齐开,金吾不禁夜,笙歌相应和,端的是良辰美景,锦绣辉煌。赵钧拂去一身寒意闯入燕南阁时,郁白正坐在窗边,静静望着一盏挂在窗上的金黄色凤凰灯。
  他解下大氅挂在外面,从后面轻轻搂住郁白:“阿白,喜欢么?”
  “这只是盏小灯,外面有特别漂亮的大凤凰灯,比这个大许多倍。”赵钧温声笑了笑,“太医说你身体恢复了些,可以稍微外出走动了。今日是上元节,阿白随我出去走走如何?”
  凤凰灯光华流转,光芒所落之处却是一片沉默。赵钧惯常地没有得到回应,也并不介意,兀自牵了郁白的手,一件一件仔细地挑选衣裳。
  郁白生着病,赵钧有意给他穿的艳些好压一压病气,便捡了件宝石蓝的海棠绣花长袍,锦缎束发,外罩雪白狐裘,任谁看都是一个富贵人家千娇万宠的小公子,仿佛从没见过世间疾苦似的。
  郁白任由他牵着自己,和顺地走在他身侧。他在除夕那夜高烧昏迷,从五日前第一次醒来后,他便一直如此顺从。
  顺从到,不言不语、无悲无喜、不忧不惧,像一只静默而温顺的羔羊,袒露自己最脆弱的咽喉,站在世界的另一端,远远望着浮世红尘和昔日爱侣,却没有什么能再牵动他的眸光。
  他丢失了自己的名字和过往,也从自己的名字和过往中解脱了出来。
  赵钧一厢情愿地相信郁白只是暂时性地忘记了一切,就像当初失忆那样,过些日子便会复原。而余清粥及一干太医却眼明心亮,心知郁白的状况绝非失忆这般简单,然而望着赵钧青筋毕露的手背、遍布血丝的双眸,却怎么也无法将“痴傻”这二字说出口来。
  临近上元佳节时,赵钧下旨,在乾安殿外的宫道上建了一条灯火长廊,长廊廊顶及两侧皆悬满新奇花灯,也不乏字谜灯谜等游戏,更有宫廷乐人奏乐和歌,极力仿造长安城内火树银花不夜天的上元盛景。
  眼下天已薄暮,灯也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赵钧便牵着郁白的手,一盏一盏地走过去辨认着。
  粲然灯光映亮了两人面庞,一时连天边皎皎明月也黯然失色。赵钧牵着郁白的手慢慢走着,在一盏硕大的凤凰灯前停下脚步。凤凰灯光华流转,金黄的羽翼上贴了颜色各异的字条,是为谜面。赵钧揭了张字谜,念道:“平分秋色。”
  他回头笑着问郁白:“阿白,猜得出这是什么字吗?”
  凤凰灯前的小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是专供人写下谜底的。郁白迟迟不曾应声,赵钧也不意外,兀自蘸了笔墨,在铺好的宣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一个“钧”字:“‘平分’为‘匀’,‘秋色’为‘金’,平分秋色,即为‘钧’。来,阿白,写写看。”
  郁白没接住笔。霜毫笔啪的一下落到地上,在一尘不染的宫道上溅起几滴浓黑的墨。郁白微微蜷着手指,垂在身侧,视线游离着,未曾落到那根笔上一丝一毫。
  赵钧愣了下神,蹲下身来捡起毛笔,朝郁白温声笑道:“无妨,捡起来便好。”
  他把人拉到自己怀里,轻轻掰开郁白的手指,将笔杆塞进他掌心:“来,阿白,写一笔吧。”
  ——霜毫笔再次落地的声音清脆透亮。
  郁白低着头,茫然地看着手背上突然多出来的点点墨汁,似乎在思考这是什么东西,却仍旧没分给眼前那面容苍白的人半丝目光。
  类似画面重复再三,赵钧面上的笑意渐渐有些勉强。他重新捡起笔来,塞进他手中,声音渐渐严厉起来:“阿白!”
  ……他再怎么严厉,也是没有用的。
  昔日能策马踏霜雪、提剑斩劲敌的手,如今连轻飘飘一支毛笔都握不住、简简单单一个字都写不了了。
  在毫无反应的郁白面前,多日的苦苦忍耐终于如断弦般一下崩得四分五裂。赵钧闭了闭眼睛,只觉心中苦楚泛成河海,拼命往他眸中涌,再睁开眼时,双眸已经布满了血丝。
  满目火树银花在他眸中烙下的光影愈发模糊,他死死盯着郁白,忽地向前踉跄两步,一把扣住他肩头:“阿白!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阿白,你的字最漂亮了,你写一个,写一下我的名字,你知道我叫什么对吧?只写一个,写完了,我带你去看花灯,吃糖果子,你想做什么都行……阿白,你写一下,写一下!”
  赵钧近乎声嘶力竭。他央求般地重复着,掐着郁白肩膀的手也愈发用力:“你看看我啊阿白,你看看我……你认得我是不是?你认得我……”
  他想听郁白喊一声“赵钧”,想听他说一句“你不要哭了”,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郁白被他掐着肩膀,愣愣地站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赵钧,黑澄澄的眸子里面没有一丝情绪,宛若一个懵懂不解世事的孩童——不,孩童尚且知道恐惧与欢喜,而郁白已经完完全全丧失了这些情绪。
  他从头到尾都静默地站在原地,既感知不到赵钧近乎崩溃的情绪,也感觉不到肩膀上传来的刺痛,只有脚下笔墨散了一地,染脏了雪白的狐裘,如同雪地里凌寒开了一夜的梅。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从某种程度上讲,郁白获得了真真正正的自由。
  然而赵钧看着他这幅样子,却只觉得心如刀割,眼前的一切都清晰地提醒他,从前那个玲珑剔透的郁白,已经回不来了。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景。自郁白醒来后,这样的画面已经重演过许多次。眼前人还是那个人,魂魄却像是被阎罗冥府勾走了,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他不再笑,不再哭,仿佛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见任何画面,不再有任何喜好和厌恶,如同终于接受了永世囚于樊笼的宿命,乖乖巧巧、安安稳稳地当一只被折断羽翼的金丝雀,哪怕是掀开笼子,他也不会飞了。
  赵钧缓缓松开手,慢慢蹲下身去,将脸埋在掌中。不多时,渐渐传出低低的哽咽声。
  分明灯光璀璨、火树银花,他却只觉出孤身一人的悲凉。
  这样的日子,他原应该同那月白风清少年郎一起,游花灯,赏皎月,猜灯谜,缠绵亲吻,极尽天下潇洒快意之事。他不顾群臣反对、开私库花重金,一意孤行造了这条灯火长廊,妄图以虚假盛景博一虚假幻想,最终却连自己也没有骗过。
  花市灯如昼。郁白茫然的目光扫过半跪在地上低低哽咽的赵钧,又扫过满目绚烂至极的火树银花,忽而在遥远的梅林中望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容。
  在郁白匮乏到近乎雪白的认知中,那应当是一个“人”。
  而且,还是个非常面熟的人。
  。
  平春堂的梅林中,贺念白正捻着一枝红梅,对着那遥远的灯火长廊出神。
  听宫人嚼舌,那是陛下专为郁公子修建的,此事遭了不少大臣上书贬斥,又有御史旧事重提,联名上书要求陛下广纳后妃,开枝散叶,以保大梁江山后继有人,一度惹得陛下龙颜大怒。
  上元佳节,此时长安城里一定也是灯火辉煌吧。贺念白怔怔地想,也不知那人现在如何。他入宫已有半月,除却除夕那日,始终再未得见赵钧,然而他此刻心中想的却不是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
  他拾起一朵掉落的五瓣梅花,忽然看见了郁白。
  。
  赵钧无言崩溃之际,郁白却蓦然在一盏琉璃镜中望见了自己的面容。他怔愣片刻,又抬头望了那远处的人一眼,骤然一道闪电划过心海,在昏暗多时的心中激起一片光亮。
  有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那是……
  “阿白?你怎么了?阿白!”
  赵钧急切的声音传来。闪电骤然熄灭,下一刻,浑厚的迷蒙感铺天盖地将他包裹,郁白在赵钧怀里闭上了眼睛。赵钧惶急地揽着他,却忽听怀中人低声梦呓:“离他远一点……”
  “谁?”
  赵钧急急地追问着,心跳如擂鼓。然而郁白再未曾答话,就这样靠着他的肩头闭上了眼睛。不多时呼吸已经均匀绵长,是睡熟了。
  月光微黯,那片梅林渐渐化成了黑黢黢的影子,只见梅影不见人,夜风拂面染花香,世间唯余浓浓夜幕,点点寒光。赵钧望着怀中人静默而温顺的脸庞沉默片刻,小心翼翼地抱起他,一步一步地走过了这条极致绚烂辉煌的灯火长廊。
  身影尽头,花灯一盏一盏地熄灭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去参加了一个婚礼,累的要命,站在旁观者的角度都要感叹结婚真是件大麻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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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几章写的情绪有点低落,每天写的时候都要忙里偷闲,构思超可爱的番外来安慰自己,现在番外已经比正文存稿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