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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同是天涯沦落人


  赵钧被一碗药粥去了半条命,可怜兮兮地求郁白给他端杯清茶来漱口,一声声阿白叫的婉转凄凉,孟姜女哭长城的凄惨程度都自愧不如。
  郁白不为所动:“师父说刚喝完药粥不要喝水,会冲淡药性。”
  赤裸裸的公报私仇!赵钧瞪大眼睛:“你听他瞎扯!——阿白!你别走!”
  屋外鸟雀惊飞。
  凤十一同苏大夫面面相觑,忍不住敲了敲房门:“呃……庄主?”
  屋里静的骇人。郁白默然望向赵钧手里抓着的腰带,思索许久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白玉京一战,竹青外袍被染的全是血迹,因时间匆忙未来得及更换,又被赵钧按在怀里睡了整整一夜,束腰早已松了,叫赵钧这猝不及防的一扯,腰带闻声而落。
  ……差点、差点就把里衣也扯开了。
  赵钧讪讪地收手,犯了今天的第二个错误——他颤颤巍巍地抖了抖那条绣着竹叶纹的深青色腰带,讨好地笑了笑:“阿白,要不我给你系上?”
  。
  “阿白?你在啊?”
  郁白大步流星踏出门去,身后留下一个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的凤十一,还有一个凄凄惨惨戚戚望穿秋水的赵钧,那句委委屈屈的“阿白我错了你快点回来呀”被他毫无同情心地抛在身后。
  山风清朗,枫林如洗。有兵荒马乱的昨夜对照,这样安宁的清晨愈发弥足珍贵。
  郁白深吸了口新鲜空气,这才觉得腰筋酸软、腹内饥饿,便拐了两个弯,顺利将那不省心的狗皇帝抛在脑后,推开厨房的门。
  门声炉灶前瘫坐着的人闻声抬头,瞧见是他,却重新别过了脸去。
  这人怎么一脸的……扭曲?郁白试探道:“……花师兄?”
  花渐明冷冷道:“做什么。”
  郁白:“……你挡着我拿吃的了。”
  这个点儿山庄众人早已用过早饭,只有灶台上的锅里还留着几块芝麻酥饼,虽然不酥也不热了,倒能勉强果腹。
  花渐明冷冷地偏了偏头,勉强让郁白越过自己掀开锅盖。郁白无视了他暗藏怒气的眼神,把仅剩的几个酥饼都盛进盘中:“师兄在此地做什么?”
  “与你何干。”
  “哦。”
  客套话一句就够了。郁白懒得多问,吃起自己的早饭来。芝麻酥饼虽说已有些凉,却仍松软筋道,红豆沙的内馅松软甘甜,却又不过分油腻,纵使已不复刚出锅的酥脆烫手,也是好味道。
  忽然有一双手越过他,径直从盘里抓走了一个饼。
  郁白盯着花渐明拿着的芝麻酥饼:“……我还以为师兄已经辟谷了。”
  花渐明轻轻地哼了一声,到底是吃人嘴短,破天荒地解释了一句:“不给吃啊。”
  郁白嘴角抽了抽:“……师兄若是吃不够,我再找厨子烙几个。”
  “罢了,只是尝个新鲜,又不是吃来饱腹的。”花渐明吃着人家的酥饼,嘴上却依旧不饶人,“这枫叶山庄倒像是你当家了。”
  只是尝个新鲜,又不是吃来饱腹的,那你吃一口意思意思不就得了——郁白选择性地忽略了最后那句话。
  。
  听见门响,赵钧作势捂住心口:“阿白,我心口疼……怎么是你?”
  凤十一懵懂地看着他:“啊?我不行吗。”
  赵钧苦兮兮地等了半天却只等到了一脸憨气的凤十一,本来已经不那么疼了的心脏陡然疼的更厉害了。而此时此刻,多次兵刃相见的师兄弟俩因几个酥饼化干戈为玉帛,在厨房灶台前把酒……哦不,把饼言欢。
  郁白瞅了瞅手中被啃的只剩一口的芝麻酥饼,倒想不到这玩意儿还有让人话匣子大开的用处。
  “他为什么收你为徒?”
  “我也不清楚。”郁白咽下最后一口饼,耸耸肩,“我问过他,按照他的说法,可能是想让我继承衣钵修习无情道,也可能是希望我帮他毁去仙人眼,当然更有可能是他做事本就随心所欲,收我为徒不过是巧合和机缘。”
  “那你知不知道他为何要毁去仙人眼?”
  郁白反问:“那你要仙人眼做什么?”
  花渐明怔了一下。
  “没什么。”他垂着眼皮说,“我找不到他,只知道他一定会来处理仙人眼。找到仙人眼,就能找到他。”
  “那你已经找到他了。”
  可是他马上又要离开了。花渐明久久不言,良久才道:“那又有什么用呢。”
  “他连费心修炼百年才化出的仙人眼都舍得毁去,更何况是我。我不过是他为了修道而做出的‘了断’中的一部分罢了。”花渐明沉沉地问道,“你可知他对你隐瞒了许多。”
  “我知道。”郁白安静道,“每个人都有难以言表的隐私。他瞒着我,我不会介意,更不会追查。我珍惜白玉京的时光,珍惜这段来之不易的师徒情分,但也只能尽我所能履行弟子的本分,仅此而已。”
  包括他的名字、他的容颜、他的年龄、他的未来。这些都不是他一个弟子能置喙的。
  花渐明冷冷地嗤了一声:“那是因为你们关系还不够好。”
  “是啊,怎么比得上师兄您。”郁白微笑,“我和师父只是师徒嘛。”
  他有点没吃饱,瞥见花渐明放在盘子里的大半块酥饼,便伸手掰去他咬过的部分,趁他回忆往事神思恍惚,塞进了自己嘴里。
  。
  百年前,容寸心——那时他还叫做柳春溪,是白玉京最有天赋和前途的修道者。他身边有一个从小收养长大的弟子,名叫花渐明。师徒二人昼夜相伴。
  恰如郁白知道的那样,因过分插手人间事,白玉京倾覆,众仙人身死,唯有容寸心得了飞升之机,然而花渐明知道,成仙所受的八十一道雷劫能令人魂飞魄散,不仅如此,师父一旦飞升,便再也无法重归人间。
  为着一己私念,他苦苦相求,虽不光彩,却也是情之所至。
  花渐明声音飘忽:“他准备飞升的时候,我对他说爱他,求他留下来。他许了我一夜春宵,第二日却仍旧离开了。”
  而后不知为何,飞升失败,仙人眼遗落人间,柳春溪闭关百年,再现身时已更名换姓。他受故旧所托,以容寸心的名字救下郁白,再往后,就是他收郁白为徒,托他毁去仙人眼。
  花渐明声音晦涩:“仙人眼代表的是记忆。他要你毁去它,是要与前尘做个了断,抛却往事,再度问道。”
  这样一个冷血冷情的、为求道连自己心血也舍得毁去,只为求一个完美的人。
  这份悖德的、荒谬的爱意,终究是被那滴心头血燃成了灰烬。
  那人一心只问无情大道,明知一旦失败便万劫不复,却也不肯放弃求索一生的大道。最后他不可避免地失败了,闭关百年,醒来第一件事不是忧心百年不见的弟子,反而是毁去仙人眼,再度踏上问道之旅。
  无论是徒弟,还是爱人,都不能阻拦他的脚步。少年的心意,放纵的默认,长夜的春情,凡此种种,不过是他寻道路上不必回首的点缀。
  他修无情道,他天生便是一身无情骨。
  “他心中只有大道,我从一百年前就知道了。”花渐明不喜欢在旁人、尤其是这个乳臭未干的便宜师弟面前露出脆弱作态,只是厨房里烟火气儿太重,竟教他鼻梁发酸,莫名有倾诉的欲望,“从头到尾都是我自作多情,作出万般事情引他出现,到头来还是敌不过他分毫。”
  大道无情,容不下他的存在。
  嚼碎的芝麻唇齿留香。郁白不知如何开解,他自己现下也是一团乱麻,如何能给困境之中的花渐明提供帮助?
  感情这一种玄而又玄的东西,最精妙的仪器也预判不出它前进的轨迹。
  花渐明忽然愣了下,看着只剩一条狭窄面皮的盘子陷入了沉默。良久,他把哽咽咽下,幽幽望向郁白:“我的饼呢?”
  郁白镇定道:“……这不是嘛。”
  山间的清晨依旧宁静,人心中的波澜却在久久起伏。然而纵使它们波浪滔天,也只能在个人心中连绵起伏,连一滴水也溅不到心中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