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兰令见到了段翊霜。
他们已有一段时间没有见面。
那夜里的两刀划得太决绝,似勾出深渊天堑,轻易不得迈近。
他们就这样又相见。
在满溢竹香的屋中,隔着一树枝影,此般重逢,却如隔半生。
屋外分明有风,吹得很轻。
薛兰令坐在桌旁,抬手为自己斟了杯茶。
他们谁都不愿意先开口。
好像谁先说了话,谁就是跨过天堑的人,行过深渊的失败者。
可这样的感觉并没有道理。
薛兰令绝不是一个会因为刺过别人两刀,就心怀愧疚的人。
段翊霜也更不是一个被别人刺过两刀,就必然会怀恨在心的人。
可以说他们两个人都十分大度。
一个对自己大度,一个对别人大度。
他们满是矛盾。
薛兰令慢慢饮了口茶。
他还是这副模样,饮茶时必然饮得很慢,一口饮罢,总要过上一会儿才肯饮下一口茶。
这样的沉默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会感觉焦躁难安。
——可他们不会。
因为足够清醒,足够理智,也足够冷静。
自乱阵脚的事,与投降认输相等。
他们沉默得太久,久到一杯茶饮尽了,也没有人先开口。
薛兰令将杯盏放下。
他站起身来。
这一瞬间,段翊霜也抬起头看他。
——要说些什么?
——为什么要说?
这两个简短的问题竟显得如此复杂。
——要说吗?
——不说吗?
又有什么好说。
越来越多的问题盘桓在心头。
段翊霜忽而又想。输了。
当在沉默中亟欲说话的那一刹那起,就已经输了。
唯有少了清醒,少了理智,失了冷静,才会在如此紧要的时刻自乱阵脚。
自己已是投降认输的人。
哪怕他依旧沉默,毫无言语。
可输了就是输了。
越想开口,越想问自己开不开口,越是认输。
然而他没有说话。
最先开口的人,是薛兰令。
薛兰令问他:“疼吗?”
与那夜全然一致的问话。
彼时也是果决的刀,利刃划下,伤口深可见骨,连剑都握不稳了。
只觉得出乎意料。
但今时却有千般万般的不同。
同样果决的刀,利刃划下,又如此问一句话。
剑还能握稳。
心却无可自控。
他想,输了,就是真的输了。赢不过的人,就注定赢不过。
心里赢不过,生不起任何要翻盘的念头。
只想输下去。
就像初见时大漠黄沙上的那些尸体,虔诚又热烈地开着花,把忠诚永远献给旁人。
他的毒要解了。
他的心却开始病入膏肓。
他听到自己在回答,声音里还留有几分沙哑。
他说:“疼过了。”
与那夜全然一致的回答。
薛兰令便又问他:“怪我吗?”
他的答案却不似当初:“我该怪你吗?”
薛兰令道:“你可以怪我,你也没有不能怪我的理由。”
“但我又为什么要怪你。”
薛兰令道:“因为我划了你两刀。”
段翊霜道:“我受过比这更重的伤。”
“可我本可以不出这两刀,”薛兰令的声音轻柔,恍如屋外的清风,“我能够放你们走,让你们离开。”
段翊霜抬眼看着,睫羽似都被风吹动了。
他问:“可你没有,我就一定要怪你没有这么做?”
薛兰令道:“善良不是好事。”
“但我不是对每个人都善良。”
“段翊霜,”他听薛兰令问他,“你是不是对我太好了?”
他迟迟没能应答。
薛兰令在他的竹榻上坐下。
刀有多决绝,薛兰令的语调就有多温柔轻软。
一如初见时的瑟瑟春雨,珠落玉盘后的琴瑟匕首。
薛兰令说:“我刺过你三刀,你却一次都没有对我生气。你不怪我,也不恨我,更不怨我。这会让我觉得,无论我对你做什么,你都会接受。”
他回答:“并非如此。”
薛兰令道:“可你让我如此觉得。”
他说:“错觉而已。”
薛兰令便问:“那你为什么不怪我呢?”
昏昏晚阳从窗外照进的金辉像是天罗地网。
轻易把人罩在里头,如何也挣脱不出。
逐渐忘记呼吸、放下冷静,以至于丢盔卸甲,变得软弱。
这一字一句的问话层层迭起。
像一双无形束网的手。
扼住了喉咙,教人无法随心所欲地发出声音。
因为恐惧说错答案,所以宁可不说。
段翊霜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好。
最终,他只说:“我不想怪你,也没有怪你的必要。”
这是个绝对不会出错的回答。
薛兰令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我在七刀门中探查你曾说过的事情,已然有些眉目,等你解了毒,如有必要,我们可以一直探查下去。”
段翊霜道:“你应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薛兰令道:“我正在做我想做的。”
段翊霜道:“那你留在七刀门,绝不只是为了探查我曾被杀手组织追杀的事情。”
薛兰令道:“至少我记得要为你查这件事。”
段翊霜顿了顿,他问:“等解了毒,我们是否应该分道扬镳?”
薛兰令反问道:“你觉得我们应该分道扬镳吗?”
“或者说——”薛兰令倾身凑近,任由发上金羽垂落铺展,“你舍得与我分道扬镳吗?”
他们之间已然近在咫尺。
这是个很常见的距离。
对于段翊霜和薛兰令两人而言,他们若哪一天不挨得这么近,那才是不正常的事。
薛兰令的那张脸足够夺人心智。
可段翊霜不躲不避,也跟着反问:“我为什么会不舍得?”
薛兰令垂着眼帘看他。
安静,沉默,无人应答。
呼吸合在一起。
也不知是谁先跟上了谁的呼吸声。
薛兰令忽而笑了。
他其实很爱笑,可每次笑得都不够真诚,像添满了假面。
很难见到他如此真情实意地笑。
眉梢眼角都有笑意。
薛兰令低声说话,仿佛在与段翊霜耳语。
他说:“因为我不舍得。”
段翊霜怔住。
薛兰令道:“我一想到以后就见不到你,便会觉得很不快乐。”
他有无数的道理来解释所有。
可他偏要说,他会觉得不快乐。
快乐这两个字是那么轻巧又沉重,因为人生在世,难逃喜怒哀乐。
若一个人连另一个人的快乐都可掌控。
——那能意味着什么?
无论薛兰令说的是真是假,有几分暗示,几分引诱。
都足以让人方寸大乱。
因为病入膏肓的人是没有救的。
哪怕有琴弘和这样的神医,也救不了心病。
段翊霜头一次发现。
自己竟然也能输得这么狼狈。
好像自己的每次狼狈,都是薛兰令一手造就。
他已看到许多次段翊霜的苦苦挣扎。
却又要坐视这场弥足深陷。
段翊霜涩声道:“可我见到你,会觉得不快乐。”
薛兰令没有立刻回答。
他伸出手,握住段翊霜的手腕,将那只手拉到自己身前。
他眼帘低垂,让人看不清神色。
薛兰令动了。
他抽刀出鞘,将那把短刀放在了段翊霜的手上。
薛兰令说:“那你也可以还这三刀。”
段翊霜问:“还了之后呢?”
薛兰令仰首轻笑:“分道扬镳。”
他这般说,自然得很,又十分坦荡。
可握着手腕的手那般紧。
人放风筝时,总怕风筝跑得太远,就会紧紧扯住风筝的线。
若是只盼着风筝飞得够远,便会松开手,放任风筝走到很远很远。
直到线断了,风筝翱翔于空,再不会回来。
段翊霜觉得自己就像薛兰令手里的风筝。
被紧紧扯住了风筝的线。
刀在手上。
刀光很亮。
刺过自己三刀的人就坐在眼前。
有句话叫一刀两断。
想来人世间多刺两刀,也只会断得更彻底些。
但为什么要刺这两刀。
段翊霜想不通透。
他不怨恨薛兰令刺过他多少刀,也不认为这是薛兰令对他的亏欠。
他只是心在病,病得太重了。
以至于不会说话,也不再懂该如何说话。
段翊霜哑着声音开口:“你这不像是要分道扬镳,你是想和我一刀两断。”
“你见到我不快乐,”薛兰令叹道,“那我也可以和你一刀两断的。”
段翊霜道:“你才说你不舍得。”
薛兰令道:“人生在世,总要有舍有得。若我什么都想要,那我只会到了最后什么都得不到。我不喜欢强求。”
段翊霜道:“你刺我这三刀的时候,还没有神医能救我。”
薛兰令垂眸看他。
段翊霜道:“所以我现在刺你三刀,也于事无补。”
薛兰令道:“你还是怪我。”
段翊霜道:“我没有怪你。”
薛兰令道:“我可以让有琴弘和不救我。”
段翊霜一顿。
他近乎委屈般地反问:“可就算他会救你,我又能刺到多深呢?”
薛兰令无懈可击的神情骤然凝滞。
那瞬间极短,甚至比一眨眼还要短暂。
他们在竭力扑入屋中的风里对视。
风很轻,也很温柔。
阳光也温暖,映在薛兰令的下颌,影子就打在段翊霜的脸侧。
他的眼尾有些红。
让薛兰令想起上次分别时的夜晚。
他狼狈不堪,他无可退步,他万分骄傲却又走投无路。
薛兰令死死握住掌间的手腕。
是热的,还有脉搏在跳动,一切都这么鲜活。
段翊霜的眼里盛满了光。
像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亮起一颗星。
薛兰令第一次觉得心软。
他说:“那就算了,当我欠你的。”
作者有话说:
有琴弘和:kdl kswl ysy hhk
薛兰令:说人话。
有琴弘和:一时心动都是见色起意!
薛兰令:他先见到的色。
有琴弘和:我没说你心动啊,你在对号入座什么?
薛兰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