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到了明玉坠。”
这是有琴弘和见到薛兰令时说的第一句话。
薛兰令正站在廊下。
他背倚廊柱,微微仰起头,似在看远方的景色。
薛兰令说:“不错,我也见到了明玉坠。”
有琴弘和道:“她的长相和当年相比,几乎没有区别。”
薛兰令道:“人的长相可以青春不败,人的心呢,又似乎总是善变。”
他的这句话很像是感慨。
可细听之下,却只能听出一股笃定与坚决来。
有琴弘和沉默了一会儿,问他:“你真的不想与她相见吗?”
薛兰令偏首看来。
煌煌天光之下,他昳丽的容颜笼了层浅光。
薛兰令道:“见或者不见,从前发生的事情,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有琴弘和道:“也许对于当年的事情,她后悔了。”
薛兰令却没有应这句话,他只道:“这不像你。”
“怎么不像我?”有琴弘和问。
薛兰令道:“你不该再三问我这些问题,你应当明白,我和明玉坠之间,没有任何好说的。”
有琴弘和道:“但你的心不这么想。”
薛兰令问:“我的心又怎么想?”
有琴弘和道:“你们都认识酒鬼,她是酒鬼的朋友,甚至还和酒鬼拜过把子。他们之间的关系其实很深,很亲近,你就算是看在酒鬼的面子上,你也会见她。”
薛兰令道:“若是酒鬼在世,若是七年前什么也没发生,或许如今的明玉坠也不会是汤妙,而我,与你,也不会站在这个地方。”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有琴弘和说。
薛兰令道:“所以我和明玉坠也可以不必相见。”
“当年种种,也许你我知晓得都还不算清楚。”
“可当初种种,若她没有为求生机跪在黎明达脚下,那于我而言,她依旧是我的明姨。”
有琴弘和喉间一哽。
他已说不出话。
薛兰令脸上却无任何痛苦神情。
他只抚摸着腰间的白玉箫,目光轻飘飘看得很远。
他就是这样的人。
望着前方,又总要回想过去。
——因为他之所以往前走,一步不停,是为了从前所有。
薛兰令浅浅扯出个笑容。
他轻声道:“可她没有,她跪在黎明达脚边,求黎明达放她一条生路。她对不起酒鬼,也对不起我,她欠了我们,也就不配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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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深,烛火熠熠。
他坐在桌旁。
微醺。
薛兰令推开房门走进来时,已嗅到了屋中的酒味。
他关好房门,走到桌旁坐下,伸手将他面前的酒壶推开。
薛兰令问:“怎么在这里喝酒?”
段翊霜神智有些混沌。
他说:“因为我突然很想喝酒。”
薛兰令道:“你喝酒时却不找我。”
段翊霜眨了眨眼睛,道:“你似乎很忙。”
薛兰令道:“事情有轻重缓急,一个人是不可能一直都很忙的。”
段翊霜便问:“那你现在还忙吗?”
薛兰令道:“至少我有时间陪你喝酒。”
段翊霜道:“我不喜欢你喝酒。”
薛兰令静静看他片刻,问:“为什么不喜欢?”
段翊霜道:“平时你清醒时说话,我都分不清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若是你喝了酒,说醉话了,那我更分不清,你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薛兰令却道:“真假其实并不重要,人只爱听自己想听的,自己喜欢的话。若我说的话你喜欢,那是真话与假话又有何区别。”
段翊霜道:“我只要听真话,纵然我不喜欢,我也还是要听真话。”
薛兰令轻轻笑了:“你这样真不讲道理,非要让我这种只会说谎的人说真话,这叫强人所难。”
段翊霜道:“可我一直都在对你说真话。”
薛兰令道:“这便是你和旁人极明显的不同了,世人多的是谎话,有些谎话自己说着说着,骗了旁人,也骗了自己。唯有你,要你在我面前说半句谎话,都算是奢求了。”
“你对我很好,”段翊霜糊里糊涂地接话,“你对我非常好。”
他倚在桌旁,明显比微醺还要醉几分。
他已与平时有很大的不同。
至少在往常时候,他不会说这些话,想这些事。
他浑浑噩噩说话,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薛兰令坐在他对座,笑着将酒壶拿到自己面前,斟满了一杯。
薛兰令笑着问他:“我对你好?”
段翊霜蹙着眉心回答:“你对我很好。”
薛兰令便顺着他的话音继续问:“我对你好在哪儿?”
然而段翊霜却有些着急起来。
“我的意思是你对我很好。”
薛兰令道:“难道你还有别的意思吗?”
段翊霜急道:“你对我好。”
薛兰令深深看他片晌,懒懒道:“我总是在骗你,对你说很多谎话,如果我对你好,那世上就没有人对你不好了。”
段翊霜便道:“你也知道,你对我这么好,可是我却对你坏。”
薛兰令轻声问他:“哪里坏?”
段翊霜道:“我没喝醉。”
薛兰令道:“你当然没有醉。”
段翊霜道:“你对我好。”
薛兰令道:“我对你不算好。”
段翊霜道:“我对你坏。”
薛兰令道:“你对我已经很好了。”
段翊霜迟迟没有再应第二句话。
他凝视薛兰令很久。
烛光微影里,薛兰令忽而探手过来,食指点在他的眉心上轻轻一推。
薛兰令笑了:“原来你喝醉的时候什么话都反着说。”
段翊霜耳尖发红,他道:“你原来不知道。”
薛兰令道:“是啊,我都快忘了你还有这样的毛病。”
段翊霜道:“那我是不是对你很坏,你对我很好?”
薛兰令问:“你需要我对你好吗?”
段翊霜没有立刻回答。
他竟极认真地思考。
这种问题本来应该早就有个答案。
他却好像到了现在才有时间去想这个答案似的。
然后他点了点头。
薛兰令轻笑道:“可我不会对你好的,我就是个骗子,我只会让你痛苦,让你不高兴,我也不会对你动心。”
段翊霜道:“和穆常认识的时候,他和我还不是朋友。他也以为自己不会和我成为朋友。”
神智凡是清醒,他也便能将话语厘清许多,说得清楚。
“我以前不常喝酒,穆常倒是很喜欢喝酒,后来他又要做和尚,我告诉他,你做和尚,又不能杀生,又不能喝酒,还不能吃肉,不适合你。他不信。可再后来,他又写信给我,说,我后悔了,我要还俗。”
他说到这里,轻声笑了起来,出尘绝世的淡然似乎都融进了暖热的烛光里。
“我和穆常交朋友,他就是我很好的朋友,他值得。所以他还俗了,我定然要见他,他去哪里,我总要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如果我遇见穆常的时间再早一些,再快点儿,或许他的朋友就不会死,他也不会作茧自缚,痛苦这么久。人世间能够被改变的东西很多,无法被改变的事情也不少。尤其是时间,过了一刻,那一刻就再也不会回来,过了一天,那一天就永远都是过去。”
他这样说着话,一句接一句,好似没有个尽头,没有个终点。
薛兰令就笑着听他讲这些事。
他得不到回应,却也还是继续讲:“两年前,我还在中原的时候,一日大雨,落得特别大,我急匆匆去住店,路过了一家包子铺,我想起穆常最喜欢吃肉包子,给他买了八个。结果他也路过了那家包子铺,忧心我忘了吃饭,裹了十七个包子走。”
“我们再见到的时候,整整二十几个包子,我只吃了三个,剩下的都塞进了穆常的肚子里。他那时候就说,和我若是做一辈子的朋友,那一辈子就很走运了。我却不这么想。我觉得能和穆常做朋友,倒是我很走运。”
段翊霜将这么段往事说罢,忽而转下话锋,道:“所以你对我可能不会心动的。”
薛兰令睫羽微颤。
他低声笑起,十指交叉着支在下颌,慢慢道:“怎么又在说反话呢?”
却是个问句。
段翊霜早在话音落下时耳后就红了大片。
他说:“遇见你或许不是好事,也不是坏事,可我喜欢你,那千百种可能是好事,也变成了一种坏事。”
薛兰令道:“喜欢我怎么能算是坏事?”
段翊霜道:“如果我喜欢你,而你也喜欢我,那当然算是好事。”
薛兰令敛下眼帘沉默了片刻。
他说:“也许被我喜欢,才是最不幸、最痛苦、最不好的事。”
段翊霜顺着他的话语想了想。
醉酒的人已足够迟钝。
段翊霜也就想了很久。
段翊霜道:“我没有被你喜欢过,所以不知道什么才叫不幸、痛苦。也不确定那算不算是不好的事。”
烛光昏昏,照在薛兰令的脸上,他的神情却似霜若雪。
薛兰令偏过头去,尾音坠得轻柔又冷。
那是段翊霜第一次觉得薛兰令如此的冷。
冷到让人心惊,冷到让人心寒。
薛兰令对他说:“段翊霜,不要喜欢我,也不要被我喜欢,这是我对你的忠告。”
作者有话说:
小翊好急,小翊又犯病了(?)
教主:我就看你胡说八道还逗你玩儿。
我kdl你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