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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山间记事(下)


  野小道说完了话,  悠哉悠哉地拿手在额前支了个凉棚,皇帝却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就很气,很伤心,  也不是很想说话。
  他无可奈何地站起了身,在她的身前站定,刚刚好为她遮住了日头的直晒。
  “朕领你下山去——”他说着向下看,对上了眼前人那一双乌亮的大眼睛,他迟疑,  “讨个饭。”
  除去行路的时间,  他已在老君山待了三日。
  自打他登基以来,除了御驾亲征的那些时日,  紫辰殿听政一日未曾落下过,另外,  每隔月余,还需接见军机大臣以及各衙门轮值奏事,  十分忙碌。
  这几日,  御门听政暂由太皇太后代劳,  对外则宣称陛下巡视北宫,目下还未有什么事端。
  皇帝一心牵两处,  念着小徒弟有了脚伤,一时半会儿去不得金顶崖,  便打算今晚连夜赶回帝京。
  从前答应的事儿,如今总要一一兑现,上回城隍庙大街打得碗儿,他这回也带着,  若她真打算去山下化缘,  他也领她去。
  可惜小徒弟却摇了摇头,  诚挚地同他解释
  “……金阙宫有恒产,又是天子修行之地,不需要化缘——那时候是刚入道,师尊们领着各自的弟子下山试炼,化缘只是其中一项,最重要的还是凭道艺挣香火钱。”
  她扶着山门站起身,仰着头同陛下说话,“从前我一边扎一个小鬏鬏,还是个小道童,现如今徒儿也戴道冠,还替师尊诵经呢!”她摊手,“咱们的入门试炼就不炼了吧。”
  皇帝的肩背被日头炙烤的滚烫,愧疚之心也如热流涌进了四肢百骸。
  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被天家发配而来的小道童,脑袋上顶两个团子,个子一把大,笑起来一团孩子气。
  没有师尊的照拂庇护,饶她活泼乐天,也有害怕孤单的时候。
  更何况,其因还在他。
  皇帝不说话的时候,就让星落有些忐忑,她试着牵了牵陛下的衣袖,“您是不是特想去讨饭啊?”她醍醐灌顶,挑着眉毛问他,“哦徒儿知道了,您贵为天子,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八珍玉食饕餮盛宴什么的,全吃过了,也吃腻了,就想吃一吃讨来的饭?是不是?”
  她自以为摸对了陛下的心思,这下来劲儿了,“那您早说啊,徒儿带您去。”
  皇帝扶额,叫她不要胡说,“……朕来了几日,还未曾见过栾川的风物,此时天光丰足,朕同你去逛一逛?”
  星落正记挂着晨起答应孩子们的事儿,这便拍手叫好,“成成成,横竖今日上不成金顶崖,便去城中逛一逛。徒儿要去买些肉——娃娃们不提,还有那么老些民夫大叔呢!”
  她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皇帝怔了一下,点了点头,便见这古灵精怪的小徒弟又往后撤了下,上下打量着皇帝,
  “您今儿还穿的道袍呀,真好看!”她突发奇想,歪着脑袋,“徒儿扮成个小道童跟着您好不好?”
  她爱扮成什么样就什么样,皇帝自是无有不应的,于是星落便叫青团儿拿发绳儿来,给自己的头顶绑了两个小鬏鬏。
  皇帝头一回见女孩子绑头发,日光热晒,小姑娘安安静静地坐在小杌子生,侧脸的弧线精致又美好,有那么一刻,皇帝觉得时间像静止了,只觉得树静叶不动,蝉不鸣鸟儿不叫,一切美好的像一幅画。
  她的头顶绑了两个鬏鬏,青团儿为她一圈一圈地绑发带,末了打了一个小小的结,皇帝微侧着身子看,见地上掉了一条碧青的发带,这便躬了身,捡起来拿在手中。
  青团儿绑好了一只,又要去绑另一只,却没找见发带,皇帝见状便将发带递过去,青团儿却大着胆子道,“……奴婢已然打了一圈了,结实的紧,您来为姑娘绑发带?”
  星落歪着脑袋瞧他,“您可别给我绑成一只蒸螃蟹。”
  皇帝应了一声,垂首扬手,仔细为她的那一只发鬏绑上了一圈发带,最后认真地打了个结。
  他满意地看着自己绑的这只团子,对比青团儿为她绑的,似乎有些歪,正想再为她整理下,星落却一下子站起身,碰了碰鬏鬏,豪气万丈,“师尊,出发吧!”
  星落因有脚伤,本应乘马车,只是千丈崖简陋,哪里会准备马车,皇帝骑乘的这匹照夜白便派上了用途。
  从前不论是宫中还是帝京城里见到陛下,乘着龙辇八面镇卫,即便步行着,身后也会远远儿地跟着一串儿人,那样高高在上的样子犹如高坐云端的白玉佛,令人心生畏惧。
  可今日再看他,一袭练色绢纱道袍,发丝以白玉冠为束,衣袂翩跹之间,有如稍纵即逝的雾,澹宁的像是一副山水图。
  皇帝翻身上马,躬身向星落伸出了手,“……坐后头为朕挡晒。”
  这话一出,常玉山在一旁险些绝倒,同一旁站着的青团儿心照不宣地对了个眼神。
  那也不能不帮着啊,常玉山连忙寻来上马凳,扶着星落上了马。
  陛下和马儿都是第一回  载人,星落上来后,也不见外,扯住了陛下腰间的衣裳,在后头喊,“师尊您骑慢点儿,徒儿怕跌下去。”
  身后拽着他衣衫的那只小手份量轻轻,皇帝感受着这一份云般的轻柔,有些没来由的紧张,轻舒了一口气之后,策马疾驰,往山下而去。
  此时正是午时,日光晒得头皮快要升腾出火焰,星落一手抬起挡着头顶,一手拽着师尊的衣衫,只是下山时山路陡峭下沉,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前倾,星落生怕自己个儿掉下去,只得放下遮阳的手,一把搂住了陛下的腰,把脸使劲儿地埋在了陛下的肩背上。
  皇帝被这突如其来的贴贴霎到了,险些没连人带马的摔下山崖去。
  “黎太甜,你在做什么?”他的声音被过耳的风吹的晃动,身后的小徒弟却埋在他的背上不动弹:“师尊,徒儿怕晒又怕跌,只能这样的姿势啦!”
  夏日衣衫薄,她贴在他背上的面庞绵软温热,鼻息也咻咻,像是小猫儿缩成一团儿。
  皇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问过去,“晒么?”
  背上的那颗脑袋使劲儿地点了点,随后又传出来小徒弟郁闷的声音,“师尊,这么晒的天,大狗都会让小狗在它的肚皮下面躲日头,再瞧瞧您——拿徒儿当遮阳帽,您的良心一定不会痛。”
  皇帝自觉理亏,方才他原打算着将小徒弟抱上马,接着自己再上来,将她环在身前,既安全又不怕晒,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自己见了马儿,自动就上去了,这也就罢了,偏偏还说了句为朕挡晒的蠢话。
  他嗯了一声,在一瞬之间勒住了马,这便下去,将她挪腾在前面,自己才翻身上去了,双手一拿缰绳,就将她环在了身前。
  星落坐在陛下的身前更郁闷了,坐后面孬好还有陛下精壮的腰可以环,可坐前面自己只能抓着马鞍头,眼睛望着一路向下的山路,头也晕了眼睛也花了,实在是有点儿害怕。
  好在她适应的快,过了一时便快活起来,认认真真地看起前路来。
  怀里的小徒弟不动弹了,头上的两只团子时不时地晃动一下,倒也不挡视线,皇帝静下心来,拿下巴在她的头上点了一点。
  星落不敢轻易动弹,也拿脑袋往上顶了一顶,陛下的下巴又来点了一下,这回星落要反抗了,只是还没来得及抗议,便听头顶传来轻轻一声。
  “对不住。”
  嗯?好端端地,陛下跟谁说对不住?
  星落歪着脑袋想要转过去瞧他,可陛下却把下巴搁在了她的脑袋上,叫她别动,“朕从前指摘你娇纵,是朕的不是。”
  星落一怔。
  陛下的声音轻轻,在她的耳边回旋。
  她不知道为何陛下会冷不丁地向她道歉,一时有些讷言,不知该说什么的好。
  陛下的声音却又响起来,轻轻缓缓送入她的耳朵。
  “你救助可怜穷苦,心系黎民百姓,朕心甚慰。”
  星落不知陛下何意,想了想道:“师尊,您说错了,我也是黎民百姓呀。百姓心疼百姓,再合适不过了。”
  皇帝并不再出声,星落却有感而发,轻声反思着自己,“小时候是娇纵的。良美记的点心我爱吃,就让刑铨一大早去当恶霸,一股脑把我爱吃的全买光,害得别的人家没点心吃;大相国寺门前卖小兔子的,我不想让旁的小姑娘和我一样养兔子,就霸占着,六只全买了,还有那一回上战场送信……”
  说到这儿,她的声音就低了下来,有些伤心的意味儿。
  “不管怎么说,辜家哥哥就是因了我的缘故才受伤的,所以金顶崖我一定要上,誓要把那朵还阳草给摘回来!”
  她握起了拳头,很有决心的样子,皇帝却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是朕发配你来了老君山,才有疆场送信一事。这个锅该朕来背。”
  星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呀,您终于承认了。徒儿老早就想同您理一理这件事,可我不敢呀。”
  她拿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陛下的下巴,“责任三七分,徒儿七您三,这口锅我背大头。”
  皇帝嗯了一声,暗忖她方才说的不敢一词,觉得有点儿不相信:这世上还有她不敢的事?
  说着话儿,山便下了一半儿,快到山脚了,星落缩在陛下的怀里,一路打马去了集市。
  割肉买菜的一般都是早市,午后人倒也不多,只是人人见着了马上二人的风姿,都不由地心生震撼——这一定是从老君山上下来的谪仙,令人不敢靠近。
  因围着的人群太多,星落也觉出几分羞赧来,只拉着自家师尊去买了一头猪,又在外头坐着,等那屠户在院中收拾。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皇帝因不便露面,常玉山便去雇了一辆马车,送陛下在马车中歇息。
  星落坐在门前的长条凳上等,眼见着几个腰中带了青色匕首之人来来回回好几趟,不由地心生疑虑。
  中原昼短,下山本就用了一个多时辰,这又等了小两个时辰,再去左近买了米面粮油,天色便黑了下来。
  因着天黑,皇帝便同星落上了马车,民间所雇车马虽简陋,遮风挡雨不成问题,就是陈设约等于无。
  四下里有无数暗卫相护,又因师尊在身旁,星落便松懈下来,靠在了陛下的肩头,便打起了小瞌睡。
  马车里只挂了一盏气死风,灯色溶溶,照下了皇帝肩头的小姑娘,睫毛卷翘,鼻梁秀挺,一团孩子气,可爱至极。
  皇帝心念微动,轻轻抬手,触了一下她的眼睫,却又迅疾的收了回来。
  山路崎岖陡峭,马车不合时宜地颠当起来,肩头的小姑娘头似乎被硌痛了,睡梦里也骂骂咧咧的。
  皇帝扶着她的脑袋放在了座椅上,旋即脱下外衫,仔仔细细地叠好,再去扶起她的头,想将叠好的衣衫垫在她的脑袋下。
  可是,相像很美,现实却很颠簸,衣衫将将放进去,马车许是经过了极陡的一段,忽的勒马,皇帝这便一头栽了下去,眼看着就要砸到谁能正酣的小徒弟,皇帝硬生生地拿手在地上撑住,手腕立时剧痛起来,而他的唇便从她的脸颊擦过,那软弹的质感令皇帝一霎心跳停拍,好一会儿才缓过心神来。
  他惊魂未定的坐起身,再向她看去,只见小徒弟睡的依旧很香,只是脑袋上的两只团子,只剩了一只,另一只鬏鬏全散开了,显得她的头很奇怪。
  皇帝面上星云不动的,内心却已然慌了。
  目下应当怎么是好?能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为她重新绑好?
  皇帝觉得自己做不到。
  他有些心虚,再不敢在车中安坐,掀了帐帘,同赶车的常玉山坐在了一起。
  山路静悄悄的,一路疾驰着上了千丈崖,静真小尼师果不其然地又在门前等,皇帝心念微动,命常玉山将购买的粮油大荤悄悄地由后门送进去。
  越颠簸睡的越香,星落美美的睡了一觉,从马车里钻出了脑袋,睡眼惺忪地伸了个懒腰,见师尊在车前坐着,这便笑眼弯了一弯,唤了一声师尊。
  皇帝看着她缺了半边的脑袋,不自然地清咳了一声。
  星落不以为意,揉了揉眼睛,又拿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突然觉得很奇怪,她的毛鬏鬏呢?如何只剩下了一只?
  她大惊失色,看向了陛下。
  “师尊!有人趁我睡觉来吃了我一口!”她捂着脑袋,眼神警惕,“是不是您干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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