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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就像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在被梦魇追逐到退无可退的尽头,他一脚踩空,跌入万丈深渊,失速、失重、失控,他不停地下坠、下坠,坠入无尽的黑暗中——
  他狠狠抽气,然后猛然睁开了眼睛。
  视线中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个人的嘴在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可他看不清,也听不清,他的头胀痛不已。
  这里是哪里,他在做什么,这个人是谁,他分明记得自己已经……死了。
  难道,这里是阴曹地府?
  “师兄,师兄!”焦急的呼唤。
  他费力地眨着眼睛,眼前这张脸逐渐在虚晃中清晰起来,那是……
  宗子枭!
  那只朝着他伸过来的手令他寒毛倒竖,他惊恐地低叫一声,手脚并用地往后退去,一直缩到了墙角,像是碰上了什么洪水猛兽。
  范无慑看着解彼安脸上的恐惧,心脏一沉,莫非,最担心的事发生了。
  他瞪大眼睛,仔细辨认这张脸,姿容绝丽,一对邪魅的吊梢狐狸眼,只是,冰冷但不阴沉,还带些未褪的少年气。
  模糊的、零碎的记忆在脑海中纷纷扰扰,他根本无法分辨梦境和现实,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醒来。他很冷,他很害怕,他好像窥见了藏于浓雾中的神秘,但匆匆一瞥,只是留下了残缺不全的片段。
  “师兄,你……是师兄吗?”
  “师兄”?什么?“师兄”?
  解彼安似乎才醒过来,浑噩的双眼在这一刻变得清明,他愣愣地看着范无慑,心脏跳得像鼓点子,又重又响,还隐隐作痛。
  发生了什么事?他梦到自己死了,但梦中那个他,是他,又不是他,他看到关于那个“他”的经历,混乱的、零散的、断续的,那些记忆的片段明明是陌生的,不属于自己的,可所有的痛苦和绝望都像烙铁一样,残酷地印刻在他身上,那个“他”死的时候,他好像也跟着死了一回。
  可是,他是解彼安,他没有死。
  范无慑心揪成了一团。当他看到解彼安的脸上出现宗子珩的神情,用宗子珩的口吻回答崔府君的问题,他知道,他的大哥回来了,极其短暂的回来了。一百年了,他承受着无尽的残酷折磨和相思之苦,他不惜一切代价从血与泪的无间地狱爬回人间,只为再见到大哥,只为纠正前世犯下的错误。可是,当大哥的残魂出现时,他却碍于崔珏在场,什么也不能做。
  解彼安茫然无措地看着范无慑,这张脸,怎么会这样,这张脸为什么频繁地出现在那些噩梦中,带给他无尽的恐惧和痛楚,他喃喃道:“……无慑?”
  “我是无慑。”范无慑暗暗握紧了拳头,“你没事吧,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解彼安困惑地摇头。
  “彼安。”一道温润沉稳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解彼安抬起头,看到了那个气质端方持重,叫人一见就心生敬仰的崔珏,冥府文判官崔府君,他渐渐想起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是否觉得记忆混乱,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崔珏蹲下身,他摸了摸解彼安的头,用食指在那光洁的额上画了一个净心诀的符咒,灵符闪烁几下后便消失,“这很正常,我将你前世的残魂召唤到了你的身上,你受到他的影响,会记起一些前世发生的事,也会与今生的记忆产生混淆,我们之前说好的,你现在能想起来吗?”
  净心诀很快起了作用,解彼安显得越来越清醒,他环顾四周:“我、我的前世上我的身了?我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发生了好多好多事,但很多都不记得了。”
  “其实,才过去了很短的时间。”崔珏指了指桌上的香座。
  解彼安看了一眼,崔珏招魂时点上的安魂香,竟然连一半都没烧完,这证明时间真的只是过去了片刻,可对他来说,却好像走完了一生。他突然心跳加速,颤声道:“那么,我是……”
  崔珏凝重地点点头:“你是空华帝君宗子珩的转世。”
  解彼安倒抽一口气,脸色煞白。
  范无慑别过了脸去,以掩饰这挖心挖肺般的剧痛。
  “我真的是人皇转世……”解彼安疑惑道,“可是,可是金箧玉策为何指了豫州的一个人?”
  “有两种可能,那豫州杨禹确实也曾在某一世做过人皇,或者,谁对金箧玉策动了手脚。”崔珏道,“我想多半是后者,因为祁梦笙要的不是随随便便一个做过皇帝的人,她要的就是空华帝君,只有空华帝君是确定拥有帝王命格的,所以她在金箧玉策上,能直接找到空华帝君的转世者,不应该弄错。”
  “谁有能力对金箧玉策动手脚?”
  崔珏摇头,显然他也很困惑。
  “最先拿到金箧玉策的,是云中君。”范无慑沉声道,“而跟云中君在一起的人,我猜就是黄道子的徒弟,若是这两个人有意蒙蔽祁梦笙,未必不可能。”
  “云中君为什么要骗祁梦笙?”
  这个问题令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无论如何,我们要去救师尊。”解彼安道,“如果祁梦笙要的东西在我这里,那么我们就有更多筹码。”他起身就要下床。
  崔珏将他按了回去,严肃道:“彼安,你现在的身体很虚弱,最重要的是,魂灵也在动荡。当宗子珩的残魂上你的身时,你的反应非常强烈,其实在那半炷香的时间里,你已经经历了他的一生,但你一时半会不会完全想起来,这些记忆会比之前更加频繁的折磨你,这些你都该有准备,现在你要做的,是好好休息一晚。”
  解彼安紧皱眉心:“我担心师尊他……”
  “天师岂会那么容易败北,再说,他也不是孤军奋战,整个修仙界都将一同讨伐祁梦笙。”
  解彼安努力和缓情绪,他低着头,沉默片刻,慢慢抬起头,看向了他一直回避去看的范无慑。
  这张脸,他的师弟范无慑,和梦境中的宗子枭长着一张脸,尽管他早就知道,是因为他此前中了云中君的幻术,才导致记忆混淆,但是梦中的片段才真实了,真实到可怖。
  范无慑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轻轻握住解彼安的手:“师兄,你有什么想对我说吗?”
  解彼安张了张嘴,迟疑片刻,道:“无慑,你先出去,我有话想和崔府君单独说。”
  范无慑皱起眉:“师兄拿我当外人?”他知道解彼安已经开始怀疑他了,他亦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是好,难道真的要用五味迷魂汤吗?
  “与此无关,你先出去。”解彼安鲜少摆出师兄的架子号令范无慑,但此时他态度强硬。
  范无慑深深看了他一眼,起身走了。
  崔珏静静看着解彼安:“彼安,你想说的,跟空华帝君有关吗?”
  “崔府君,我……虽然我没有空华帝君完整的记忆,但我看到了许多片段。”解彼安抱住了脑袋,用力按压着胀痛的太阳穴,“他好像,跟我们在史书中读到的不一样。”
  在史书里,空华帝君因为不得重用而心生怨恨,他陷害兄弟,杀父弑君,某篡皇位,最后自戕于和宗子枭的大决战中。可是在他的梦里,虽然那些记忆残缺不全,但分明与史书所载有所不同,他感受到宗子珩的无奈、无力、内疚、痛苦,还有宗子珩对小九的满腔温柔和爱,他不相信宗子珩是一个冷酷无情、利欲熏心的人。
  “史书是人写的,而人是可以操控的。”崔珏轻叹一声,“这才过去了百年,真相就已经被粉饰了一番。”
  “崔府君,我想问你一件事,我知道这不合冥府律法,但我希望你告诉我,这很重要。”解彼安抓住了崔珏的袖子,像小时候求崔府君给他讲故事那样。
  “……你想问什么?”
  “我想知道宗子枭的下场。”
  崔珏皱起眉:“什么意思。”
  “宗子枭也转世了吗?”
  “你自己身为冥将,怎么还明知故问。以宗子枭犯下的杀戮,他最好的结局也就是在无间地狱受完刑,投生畜生道,永不为人,实际他早已投了地狱道,化作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怨魂。”
  六道轮回中的下三道,按照生前所犯罪孽、死后被因果业力惩罚的等级来分,从上至下为畜生道,饿鬼道和地狱道。
  畜生道,顾名思义便是来世投生为畜,受奴役或宰杀之苦。
  饿鬼道,便是投生为九幽鬼民,虽做不了人,但也有自己的三魂七魄,只是永远都处于饥饿之中,要以人畜或其他鬼民为食,但人间不是什么鬼都能去的,所以投生饿鬼道,意味着从一出生起就要想尽办法吃食其他的鬼,如江取怜那般,怕是吃了千千万万的鬼,从厉鬼堆里爬出来,才成就一个红衣鬼王,作为九幽原住民,鬼王连北阴大帝也要忌惮三分。
  而地狱道,便是六道轮回中最残酷的一道,投生此道将不再有肉身,仅剩下一缕没有记忆的怨魂,永生永世在不停歇的痛苦折磨中翻滚沉沦,甚至连死都办不到。
  宗子枭身上背负着千万条人命,是偿还不完的罪孽。
  这件事,解彼安早就知道了,整个幽冥界,哪怕是人间也都清楚这盖世魔尊的下场。可是,他脑中挥之不去的是范无慑的脸,他有种极其不好的直觉。
  崔珏见他眉头紧皱:“彼安,到底怎么了?”
  “难道,难道他一点转世为人的可能都没有吗?”
  崔珏很坚定地摇头  :“不可能的。百年前,他为复活宗子珩,撕开酆都结界,攻入冥府,逼得帝君出关镇压,他吸收了万鬼的阴修灵力,一时获得连帝君和五方鬼帝都无法抗衡的力量,但最终因肉身无法承载,灵脉尽断而亡。他原本是要魂飞魄散的,但帝君保住了他的魂魄,只为让他受到惩罚,他在无间地狱服刑百年后,是秦广王亲自引他的人魂去投了地狱道,他绝无可能转世为人。”
  崔珏的话不容得人不信服,解彼安终于松了口气。果然是他想太多了,都是因为云中君的幻术,让他自己的潜意识给宗子枭按了一张他熟悉的脸,碰巧就是范无慑的脸,这幻术实在可恶,令他都知如何面对师弟了。
  崔珏道:“彼安,你为何要问这个问题?”
  “我……我只是担心,宗子枭太厉害了,他可以让整个人间灰飞烟灭。”
  “是啊,所有他才会成为人间百年的噩梦。”崔珏担忧地看着解彼安,“彼安,你现在刚醒来,或许还没有很强烈的感觉,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你可能会想起更多前世发生的事,我怕你承受不住,若真到了那一天,恐怕你只能求助孟婆,否则你会失去心智。”
  解彼安勉强笑了一下:“崔府君,你不必担心,我会每日诵念净心诀,若还是不行,再想办法,眼下没有什么比师尊更重要。”
  崔珏拍了拍解彼安的肩膀:“那你好好歇息。”
  崔珏刚踏出门,范无慑就急忙进来了,他迟疑地走到解彼安床边,紧绷着脸。
  解彼安也看着范无慑,他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并伸出手。
  范无慑连忙坐到床边,握住了解彼安的手,试探地问道:“师兄,你认得我吗。”
  “你说什么傻话,当然认得。刚醒过来有点懵,现在好多了。”解彼安认真地说,“你是范无慑。”这句话咬字清晰,似乎下了力气,要把它刻进自己的认知中。
  “我是范无慑。”范无慑凝眸望着解彼安,心中忐忑难安。
  俩人对视片刻,解彼安突然一把搂住了范无慑的脖子,笨拙却又笃定地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范无慑怔了怔。
  解彼安僵硬地笑了。
  范无慑狠狠将解彼安抱进怀中,好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身体微微颤抖着;“师兄……”
  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