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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飘零久


  渝棠兄妹二人回到穆宅时,家中管事已经将林粤的尸体装入棺材,跟着穆家父子做事多年,宅中口风被管教得极严,连周婼也只以为是林粤是为了求他们保浸玉一命,留下认罪书后吞弹自杀。
  “渝少爷,渝眠暂时被关在地下室,如何裁断还请您做决定。”
  管事的见渝棠回来,恭敬地迎上前去,穆京宸很早之前便悄悄给了渝棠在宅中几乎与他同等大的权力,原本府中下人们都以为这只是一份糊涂的盛宠,有难之时才看明白渝棠的聪慧镇定。
  “林粤放在哪里?”
  渝棠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渝眠,渝眠有话在等着他,不会跑的。
  “在后院,和堂小姐的棺柩放在一起,好混出城去扔进乱葬岗……渝少爷是要去看那脏物?”
  管事有些微犹豫,渝雪儿见状也拉了拉渝棠的衣摆,
  “哥,林粤死得极惨,不成人样……你见了只会脏了眼睛做噩梦,他已经死透了,还是别看的好。”
  “不碍事。雪儿要是害怕的话可以在这里等我。”
  渝棠笑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必须要去看一眼林粤究竟是何等惨状……阁楼外的看守虽然被撤走,但大门上的道道铁锁不是渝眠凭一人之力能够撬开的,他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关押着林粤的地下室……?最怕是有人故意教唆,怕家中还有看不见的敌人视他们渝姓为异己。
  “我要和哥一起。”
  渝雪儿挽住渝棠的胳膊,二人被管事带着穿过长廊鱼池,后院刚做过法事,铜色的火纸落了一地,像是开败了的迎春,两口棺材静悄悄地摆放在白练黑纱之后,一红一黑,红的那口上头稀稀拉拉地摆了几枝白百合,据说是周婼不忍,让人送来的灵花。黑的那口则是由四处可见的糙木打造而成,十步之外便能嗅到缝隙中泄出来的血腥味。
  “浸玉姑娘给你的祛疤膏开始用了吗?”
  渝棠突然开口,渝雪儿愣了一瞬,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低声回答道,
  “还、还没呢,浸玉姐姐再温柔,也终究是林粤的故人,我……我知道她肯定不会害我,但心里就是过不去那道坎。”
  “你事事小心也是对的,晚些时候拿去医馆让大夫看看再用便是。”
  渝棠语气平缓,让渝雪儿听不出其中情绪,只能跟着他一步步走到那口黑棺前头,管事的还想劝渝棠别看,不料渝棠速度极快,唰的一声便掀开了还未封口的棺板。
  “……呕!”
  渝雪儿忍不住捂着口鼻后退了几步,渝棠的脸色也不好看,只见棺材里装着的人虚无地瞪着眼睛,一条断臂被扔在怀里,浑身疮口,被化脓的血水泡得臭不可闻。
  这便是背叛他们父亲,残杀他们全家,欺辱他们兄妹,将恩夷渝家的琼华繁盛烧成破碎灰烬的人。
  兜转数十年,林粤死在渝眠手下,也算是大仇得报。
  渝棠闭了闭眼,转身疾步往关着渝眠的地下室走去,管事给渝雪儿递了方巾后又慌慌张张地去合上棺盖,生怕这吓死人的脏东西冲撞了家中其他人。
  “哥!”
  渝雪儿想去追渝棠,可实在是觉得腿软胸闷,恶心得紧,不得已被管事扶回屋中休息,两口姜茶入胃才压住已经泛上喉咙的呕吐感。
  “渝小姐再吃点儿水果压压惊,渝眠下手狠,那本不该是小姐看的东西。”
  管事往桌上摆了几盘洗好的水果,别说是渝雪儿了,连他们几个老手处理林粤的尸体时都觉得反胃,真不知那渝眠一个不到二十的孩子是如何下得去手。
  渝雪儿动了动嘴角,并没有理会管事,比起他们兄妹三人受过的苦难和委屈,她小哥做得一点儿都不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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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下室中阴暗潮湿,条件比不得曾经监禁渝眠的阁楼,冲洗不掉的血污味将艰难透入的几缕光线染得昏臭,渝棠进来时,渝眠正盘腿坐在角落把玩着送来的餐盒中的勺子。
  “……吃过饭了吗?”
  渝棠站了半晌,率先开口,渝眠闻声才转过头来,他眸中因为久病而从未消散过的霾气竟被几分清明所取代,他抬头打量了一番渝棠,轻声道,
  “哥哥不像以前瘦得让人心疼了。”
  “你的身体也好了不少,不像以前,连下床都会觉得困难。”
  “穆家好药好补地供着我,我的病想不好都难。只是有的东西坏在骨子里,比如这春天的太阳,我照着依旧觉得难受。”
  渝眠垂眸,将手中的勺子递给渝棠,
  “哥哥,你知道吗?我自己都以为我会喜欢杀人的感觉,但我杀他的时候并不觉得痛快,我只觉得这是我命里该做的事。”
  “这本该是由我来做的。”
  渝棠咬了咬唇,却被渝眠笑话了半天,
  “你们下不去手的,要是只用杀了他便也罢,为了从他嘴里撬出点儿东西,我可花了一会儿去想该怎么折磨他……看见你手上那勺子了吗?我砍断了他半根胳膊,剩下的就用那顿得不行的勺子一点点地凿,没一会儿他就哭着求我给他一个痛快,我说什么他都愿意做。”
  如何折磨林粤的过程渝棠并不关心,他只注意到渝眠说的是,“你们”下不去手。
  渝眠见他好一会儿不说话,揶揄道,
  “哥哥被吓到了?我还以为哥哥和渝雪儿是唯二不会觉得我狠心的人呢。”
  渝棠没有回应他,而是抬眸望着渝眠的双眼,就算是渝眠,在紧张时也会控制不住地多眨两下左眼。
  “渝眠,第一刀……不是你动的手吧?”
  渝棠的声音缓淡平静,却如一颗千钧之重的铁块落入海潮,波澜万点,寂静生寒。
  渝眠原本还想狡辩,但心知瞒不过渝棠,只得冷笑了一声,
  “要不我怎么早就说过,哥哥你比我可怕得多。”
  那砍在林粤身上的第一刀确实不是渝眠动的手,渝棠在掀棺时便注意到,林粤胸口下方有一道本该成为致命伤的口子。原本林粤身上千疮百孔,一道伤口不足为奇,只是其他伤口都干净利落,唯有那一条像是从下往上被刺入了林粤身体。
  而渝眠个头比林粤高,渝雪儿却刚刚合适。
  “就算是雪儿也没关系,有我在,就算有人告发你们滥用死刑杀人,我也……”
  “有关系的,哥哥,”
  渝眠平静地看着渝棠,“雪儿还要干干净净地留在你身旁,她心狠,但听你话,比我更适合保护你。”
  “你是什么意思……?”
  “我累了,”
  渝眠苍白地咧嘴笑了笑,“而且憎恶穆家人已经成了我活下去必不可少的习惯,所以我在这里待不下去。我要离开了。”
  “你去哪里?你能去哪里,你……”
  “小哥你不要走!”
  站在门外多时的渝雪儿推门而入,踉踉跄跄地扑在渝眠身上,渝眠并未抬手接住她,但也没有将她甩开。
  “都是我的错……是我冲动,早知道这样会害得小哥你离开的话,我宁可不亲手杀了林粤!”
  渝雪儿泪流满脸地看向渝棠,
  “哥……你别怪小哥,你不要赶小哥走,都是我,我恨极了林粤……我怕夜长梦多,是我自作聪明……!”
  前夜里是渝雪儿先悄悄溜去阁楼和渝眠说了会儿话,离开时故意没有落锁,她当时话语间已经显露杀意,渝眠察觉到不对劲,追出去时已经看到渝雪儿刺伤了林粤。
  他将渝雪儿赶了出去,说会解决这件事,渝雪儿以为自己真的杀了人,跑回房间哭了一晚上,第二天却听闻林粤留下认罪书惨死的消息。
  “小哥,小哥你别走好不好……我们好不容易才团聚,一个人在外头漂泊的日子有多艰难我比你清楚,我们好不容易能不受这个苦……”
  “可我不想走出去。”
  渝眠往后退了两步,退到太阳照不到的墙根处,他的目光略过渝雪儿直直地看向渝棠,
  “我不怪你丢下我了,是我自己,不想走出去。”
  “小哥你在说什么啊?!哥你别让小哥走……小哥身体都没好完全,哥……!”
  渝雪儿红着眼睛央求道。
  “我知道了。”
  渝棠摇了摇头,“林粤的死会按吞弹自杀处理,我会收了他的棺柩让他暴尸荒野,被野狗分食也好晒成脓灰也罢,是我给死去的家人们的一个交代。”
  “哥……!”
  渝雪儿急得泪珠子咕噜噜地往外冒,只听外头突然有阵阵欢快的脚步,她赶忙闭上了嘴,大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只见邹卫伊乐呵呵道,
  “渝棠!穆京宸回来了!”
  渝棠眼中倏然一亮,渝眠见状冷冷嗤笑了两声,
  “哥哥快去吧。我也不会立刻就走。”
  邹卫伊拉着渝棠小跑着上楼,地下室中的血色斑驳被厚重的青石地砖闷成肥沃的土壤,育了一树树繁盛的海棠,春日热闹。
  “先生……!”
  渝棠朝着穆京宸跑去,被拥入怀中时听到了穆京宸克制的闷哼,知道他身上定是带着伤,
  “他们对你用了什么刑?有没有不给你饭吃?你……还疼吗?”
  “不疼,”
  穆京宸笑似辰光,没来得及修理的胡茬在渝棠的颈间蹭得渝棠生痒发笑,只听穆京宸声音温柔,
  “只是没有你在,吃什么都没滋没味。”
  花期拥挤,院里的杏花海棠都赶着时节晕了满树的淡粉鹅白,有的花瓣被风吹入地下,落在地下室肮脏的血污边上,被渝雪儿轻轻拈起。
  “你也上去吧。哭得像我死了一样。”
  渝眠并未分给她目光,只是接过渝雪儿手里的花瓣朝角落走去,“只是每个人都有该去的地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