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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你走吧


  除了第一天时的些许异常,孟怀泽未再对邬岳的回来流露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他表现得仿若他和邬岳对时间流逝的感知一样,好像邬岳不过是出了一个再正常不过的门,一两日便回来了,用不着想念,用不着寒暄,也用不着久别重逢的惊喜,回来就回来了,回来了就继续过他们以前的生活。
  白天时孟怀泽偶尔出门问诊,回来得晚了邬岳便去接他,空时他们一起去川箕山上采药,看看那些小妖怪。有时孟怀泽想在家里干些活或是看些书,却常常是做不成,邬岳这只妖怪有时洒脱得没心没肺,有时却又掐着人的心尖使劲黏糊,常闹得孟怀泽在家什么也做不成。
  孟怀泽却也不恼,几乎是什么都顺着他,除非某些时候邬岳闹得着实太过分了,他才挣扎着抗议两句,又大多被邬岳吞进了肚子里,只剩了些闷闷的恼。
  日子好像还是那样的日子,一点都没变,邬岳也还是那个邬岳,孟怀泽也还是那个孟怀泽,可不知为何,面对着这样熟悉的孟怀泽,邬岳敏锐的狼鼻子天然地嗅出了些不对劲,可要他去说他又说不清。人间的情爱实在太过复杂,这只妖怪从未经历过,他只循着本能做事,从未细想过,也想不明白。
  这样平静到有些不正常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
  几天之后,随着精力恢复和伤势好转,村口的那些流民已经离开许多,继续他们漫长的流亡,对孟怀泽而言,肩上的担子却是终于轻了一些。
  那天他回家得罕见地早了些,日头偏在天际还未落,路上悄无人声,只有阳光温热地晒着他的后颈。
  孟怀泽忍不住想起邬岳。
  这些天他忙得几近脚不沾地,除了病人真的多,也有几分故意为之。忙得狠了,便也分不出心思想其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可很多时候,他明明累得连眨一眨眼睛都不想再睁开,回了家躺在床上,在邬岳旁边,他却极少能睡着过。他一边困倦一边清醒着,偶尔顶不住快要睡着过去,心底却像是悬了什么事,猛地往下一坠,便又蓦地惊醒过来,短暂的茫然间心底空落落地疼,转眼间看到一旁安睡的邬岳,心底的空落才稍稍散去一些。他没觉得快乐,也不觉得难过,只是看一眼,过上一会儿,忍不住再往旁边看一眼。看着看着,一夜便这样过去了。
  他知道不能这样继续下去,却控制不住自己。
  走到院门外,孟怀泽并未立即推门进去。阳光拉长了他的影子,在木门上投下一片暗影,孟怀泽深吸了一口气,再抬起眼时,嘴角已经挂上了惯常的笑,这才推门进了小院。
  然而下一瞬,那丝笑意便僵在了脸上。
  院中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往常邬岳爱坐的椅子上落着几片黄叶,半院枯草在秋日阳光下显得愈发零落。
  孟怀泽心底像是砸进一颗小石子,咚一声,空得厉害。
  “邬岳。”他喊了一声。
  没人回应。
  孟怀泽脑中嗡然轰鸣,他来不及思考,大踏步穿过院落走进正屋,不过片刻又出来,几步进了东屋,接着是西屋,厨房……哪里都是静悄悄的,哪里都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孟怀泽生怕自己给看漏了,找完一遍,挨个房间地又找了一遍。
  半扇窗户开着,房间明明暗暗被分成不均的几块,孟怀泽踩着那条光与暗的交界线上,低着头,神情被掩在暗处看不清,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一座凝固的石像。
  邬岳在天色擦黑时回了家。
  下午时他睡足了觉,伸着懒腰又晒饱了太阳,看着远处红黄交错秋意浓重的川箕山,蓦地生起个念头来。孟怀泽那药箱用了多年,小毛病频出,孟怀泽用顺了手便也一直没换,就这样用着,今早走时他合药箱盖的动作用力了些,那药箱盖晃悠悠地差些整个掉下来,最终还是被孟怀泽用手摁着扛走的。
  邬岳看着川箕山上丛生的林木,突然想,或许能给他做个新的。
  他做事一向随心,想到什么便立即去做,心念初动这便起身去了川箕山,吆喝着小妖精们找来了一堆木头,然后亲自动手,不熟练地拿着石头对着手中的木头皱眉。
  小妖精们在他身边围了个满满腾腾的圈,手不敢往邬岳拿着的木头上伸,嘴皮子却一个比一个利落,七嘴八舌地教邬岳究竟该怎么做,只不过这群小妖精也都是个半吊子水平,除了吵得人脑仁疼起不到什么用处。
  邬岳坐在地上,咬着根树枝想了半天,随后自信满满地抬手,干脆利落地在木头上划出一道金色的线,木头随即被妖力劈成两半,旁边的小妖精鸦雀无声,屏气凝神地盯着他下一步的动作,结果邬岳撑着下巴对着那两半木头沉思半天,抬头问道:“然后呢?”
  他把川箕山上的树差些都祸害了一遍,到最后连不想现身的木青都忍不住在树顶上出了声:“你用妖力把它们黏一块不就行了!”
  “那不行。”邬岳盯着手中不知被霍霍的第多少块木头,他眉上沾染了些碎木屑,竟显出几分倔强的少年气,“我要给他做个一模一样的。”
  直到天色渐暗,周围的萤火逐渐亮起来,邬岳这才推开那堆七零八落的木头,拍拍手站起身来,吩咐那些小妖精道:“把这些木头先藏起来,别让孟云舟看见。”
  回家的一路上邬岳心情愉悦,他想着孟怀泽收到新药箱时惊喜的模样,眼尾便忍不住地弯。
  邬岳踏着薄薄暮色踏进小院,看到孟怀泽竟是在海棠树下坐着。他没想到孟怀泽今日回来这么早,挑眉笑道:“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
  孟怀泽没动,也没吭声。
  邬岳粗钝的神经未觉出什么异常来,他走到桌边,将兜着的衣角放开,被他揣了一路的山果便都骨碌碌地滚到石桌上,有一颗不听话的差些滚下桌来,被邬岳伸手兜住,献宝一般递到孟怀泽眼前,逗他道:“怎么,想不想吃?”
  村落中不知哪户人家正在烧火,苍蓝暮色中溢散着劈柴燃烧的气息,孟怀泽的目光静静落在眼前的红艳山果上,然后他抬起手,将那颗山果从邬岳手中拿起来,下一刻,却是用力地将那枚山果狠狠地砸向了院墙暗角。
  邬岳眉间霎时一凛,他扭头看向远处地上被摔烂的果肉,再收回视线时,眸子深处已经微微蕴起金色。
  “你做什么?”他问。
  孟怀泽一贯温润的脸上此时毫无表情,开口声音沉哑不堪:“你去哪了?”
  “怎么?”邬岳站着,低头瞧着孟怀泽,这样俯视的姿态带来莫名的压迫感。
  孟怀泽又问了一遍:“去哪了?”
  邬岳答道:“川箕山。”
  孟怀泽慢慢地站起身来,他盯着邬岳,一字一句,像是压抑着愤怒的质问:“你去川箕山,为什么不告诉我?”
  邬岳蹙眉看着孟怀泽,孟怀泽显然是在生气,但邬岳却不明白他为何生气。
  “川箕山罢了,以前我不也经常去,”邬岳道,“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孟怀泽呼吸却是猛地一窒,有那么一会儿他脑中一片空白,翻来覆去全是邬岳的那句“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并未意识到他浑身都在发抖,晃得几乎要站不住,邬岳伸手要去扶他,被他一把打开。
  “别碰我!”他一副被逼到极处的模样,声音都岔开了,眼睛红得似是要滴血。“为什么要告诉我?好!今日是去川箕山,那川箕山之外呢?更远的、其他的地方,是不是,”他死死地盯着邬岳,一个字一个字道,“你是不是也觉得,为什么要告诉我?”
  天地浩大,邬岳一向任意而行,毫无束缚,他不明白孟怀泽这质问有何意义,又是想得到什么答案。
  “你想怎么样?”邬岳问。
  “我在问你!”孟怀泽喊得嗓中都含了一丝铁锈的腥甜。
  邬岳敛眉想了想,道:“你若是想,我可以告诉你。”
  他本以为自己已是妥协,孟怀泽该是满意了,谁知眼前的人却像是被什么兜头敲了一棍,踉跄了下才勉强站住,面色愈发苍白胜纸。
  邬岳在向他退步,可在这小小的退步中,孟怀泽却证实了他的未来,由无尽的离去和漫长的等待组成的未来。
  浓重绝望倾头浇灌,孟怀泽几乎要被从内及外寸寸绞杀。他不知如何排遣,攥成拳的手几乎要在皮肉上掐出血来,恍惚发黑的视野中晃着那红艳艳的山果,他低吼一声,痉挛着手指将那山果攥起来,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往外砸。盛怒之中他不知控制力道,抓那山果时手指用力地磕在粗糙的石桌面上,指甲磕断,指尖被磨出了血。而那山果如此小,如此轻,承载不了将他灭顶的巨大绝望,他的狂怒也像是一个轻飘飘的笑话,无能又可笑之极,可他又别无选择。
  “孟云舟!”邬岳钳住他的手,金色的眸子沉沉地盯着他,“你究竟在闹什么?”
  “滚!”孟怀泽眼眶通红,挣扎着要挣开他的钳制。
  面对着这样的孟怀泽,邬岳禁不住有些诧异。孟怀泽总是温和的,像是一团很好欺负的软乎乎的棉花,即便生起气来他也不是锋利的,像是被剪了爪子尖的猫崽,愤怒地抓挠几下,留给人一个不高兴的后脑勺,却也是软腾腾毛茸茸的。他从未见过像现在这样的孟怀泽。
  孟怀泽挣不开邬岳铁钳般的力道,他理智已经残存无几,绝望之下,他低头咬在邬岳抓着他的手上,嘴下用了死力气,血腥味霎时涌上舌尖,他却死咬着不松口,像是要将那漫长余生的苦和痛都宣泄在此时的牙关处,恨不得将邬岳的肉都给他生生咬下来。
  邬岳垂着眼面无表情地瞧着他,举着手任由他咬,良久之后,他感觉到孟怀泽齿间的力道稍松,这才问道:“闹够了?”
  孟怀泽眼睫只轻轻一颤,那没出息的眼泪便突兀地砸了下来,滴在邬岳血淋淋的伤口上。
  邬岳一愣,竟是被那眼泪烫得一哆嗦,他伸手要去给孟怀泽擦眼泪:“你哭……”
  “别碰我!”孟怀泽躲开他的手,声音沙哑不堪,他瞪着邬岳,发红的眼中竟是切实的疏远和厌倦,“你走吧。”
  邬岳收回手,他盯着孟怀泽,眼睛微微眯起,金色的眸子在夜色中摄人心魄,这是他发怒的标志:“你说什么?”
  “你走吧。”孟怀泽低低地重复,“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邬岳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孟怀泽竟会赶他走。短暂的沉默之后,邬岳冷笑一声:“就因为我去川箕山没有告诉你?”
  “不,”孟怀泽闭了闭眼睛,声音虚渺得几乎抓不着,“是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邬岳觉得简直荒唐,他兴冲冲地在川箕山上给孟怀泽做了半天的木箱,回来路上还在想着他收到箱子时高兴的模样,谁知到家迎面而来的却是愤怒和驱逐。邬岳一向自傲,只有他将其他妖怪踩在脚下践踏的份儿,从不肯丢了一点脸面,此番被孟怀泽厌倦地往外赶,他怒极反笑,神色却是松动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他抱着手懒洋洋地往旁边一靠,挑眉问孟怀泽:“你以为我不敢走?”
  “你敢。”孟怀泽道,方才的暴怒似是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此时只剩绝望的倦意,他像是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踉跄一下往后坐回椅子上,他深深地低垂着头,邬岳只听到他沙哑的声音,“这次走了就别回来了。”
  “求你了。”
  今夜没有月亮,黑色的云层涌动交错,深秋的风穿过林梢,吹过这小小的院落,卷起地上的落叶,沙沙作响,带来的却是更加的静谧。
  孟怀泽仍是那样深深地低垂着头坐着,满天夜色似是都落到了他的肩膀上,他承担不起这样的重量,肩膀向前瑟缩着。他坐到天上浓黑的云层渐渐散开,影绰地露出带着一层毛边的月亮,坐到周围渐渐落起了霜,院中枯黄的草茎和青色的石板上都凝了一层白,他的衣衫浸透了夜色又浸透了清晨的霜露,凉潮得似是下了满夜的雨。
  渐白的天色中,孟怀泽缓缓抬起头来,缥缈的雾气润湿了他身前的地面,显出一种冷潮亘古的黄,那是赤裸的泥土的颜色。
  空无一人的泥土。
  只有散落的山果,原本红艳熟软的果子此时不过是混着黄泥的烂浆。
  孟怀泽愣愣地看着,随后似是被蛊惑了,从椅子上慢慢站起身来,走到那些被摔得稀烂的果子面前蹲下。他伸出手来想要去将那些果子捡起来,然而凝着血渍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肮脏的果浆时,他却看着自己的指尖停住了手。良久,他蜷着手指收了回来,只抓了满掌的冰凉雾气。
  他一声不吭地蹲在那里,没流泪,也没什么表情。他已经愤怒过、绝望过、疯狂过,似是将此生所有的戾气与不甘都在昨夜释尽了,只余了空荡荡的一层躯壳,只剩了良久的、一生的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