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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在北临与邻市之间,距离市区一百三十公里之外有一片“古城”。
  说是古城,其实是前些年围绕当地一座古塔兴起的旅游渡假区。现代人生活工作压力大、假期又有限,经营者便抓住大家的心理需求,依山傍水打造出一片所谓的古城式风景区,内部均以藏式木楼这种全木质结构建筑为主。开放至今,去的人越来越多,登记在册的大小民宿和客栈就有两百多家。
  从照片上看,该区域内大量建筑成片毗邻,户户相连,梯次向上的巷道十分狭窄,既无防火墙,也无防火间距,一旦发生火灾,火势必定会由低向高发展,从屋顶朝四周蔓延。
  藏式建筑大多有着以木柱支撑的高大屋顶,几乎等同于架空在火焰上方的干柴,具备良好的燃烧条件。这几年城区里的商铺越来越多,集吃、住、行和购物为一体,人流、物流交叉,火灾荷载大,疏散难度也大。
  火灾发生在中午两点十分左右,当地消防支队接到报警后立刻派出一个临近中队、一个特勤中队赶往现场。三点十五分,也就是涂科在训练室教闻阅跳跳绳的时候,省总队接到了现场发来的增援请求,当即下达了调派命令,除省属特勤之外,邻市三个支队、二十多辆消防车和一百多名消防指战员也已在赶赴现场的路上。
  省属特勤的十辆消防车在途径高速收费站时遇到了拥堵。涂科正要用对讲呼叫前车,打算安排队员下去协调,前方却传来消息,说是已有好几位私家车车主动下车,穿梭在车流之间提醒避让。
  在他们的帮助下,所有车都尽可能以最快的速度合并成为一列,让出了一条通道。于是没有耗费太多时间,消防车便顺利通过了高速入口。
  来不及表示谢意,十辆车同时鸣笛,车窗外立刻传来一片回应。群众的鼓励和无言的期盼让大家顿时信心倍增,斗志昂扬,抱着必胜的决心奔向战场。
  上级指示特勤携带八台手抬泵和两千米水带前往支援。涂科听完现场分析,问正在开车的奚杨:“那塔什么情况?搞这么大动静?”
  勤务车正以一百四十公里的时速紧跟在救援抢险车和运兵车后面,同路段行驶的车辆听到警笛声都在主动变道避让。奚杨看了眼仪表盘上的转数,解释道:“不是什么有名的塔,里面没有文物,但也属于市、县级保护单位。主要是塔在山上,烧过去就麻烦了。”
  涂科意识到事态似乎比想象的严重,于是掏出手机给姚宏伟打了个电话,果然,他也正带着总队全勤指挥部十几个人赶往古城,两人在电话里交换了现场的最新情况。
  “他们的供水中断了一个多小时。”姚宏伟的声音从外放的话筒中传来。“不止餐馆,好多民宿本身也配备厨房供游客自己做饭,所以一直有液化气罐在爆炸。半个小时前火势才压制住,现在又往西、南、北方向扩大了。”
  “中断了一个小时?”涂科与奚杨相视一眼。“什么情况?”
  “地面一百多个室外消火栓,全部没水。地下倒是还有二十个,但哪里够用。”
  对于扑救木质燃烧物,灭火用水量至少要在物质体积的两倍以上。涂科无奈地摇头:“这是‘六熟悉’工作开展得不扎实啊。”
  信号时好时坏,姚宏伟最后嘱咐道:“已经从两公里之外的柳川河远距离供水了。到了之后你跟邻市支队长配合指挥。初战控火已经失败,接下来分割围歼,务必要把火势堵截在城区里,不能烧到山上。”
  电话挂断后两人各自思考,沉默了一阵,这才听清后排传来周童断断续续的念叨。
  “......五种地板板面的活荷载都是三十一帕斯卡,烧到失效和穿透最长需要九分四十秒,最短四分三十秒......”
  “轻型结构的桁架平均坍塌时间大概三分钟左右,钢筋桁架只会升温扭曲,到达五百度以上会膨胀大概二十厘米,七百度就会倒塌......”
  涂科听着听着就冲奚杨乐了:“你这小跟班不错。”
  奚杨没有理会涂科的玩笑,而是对周童说:“桁架是一个无法预测的麻烦,就算有很多实验数据支撑,还是会发生意料之外的情况,一定要保持警惕。”
  “嗯,我记住了。”周童将怀里的头盔抱紧了些,忧心忡忡地盯着前方那辆运兵车。“我有点担心闻阅......”
  这是周童和闻阅第一次正式出警。闻阅编在灭火中队,如果执行外攻,遭遇危险的可能性会相对较小。如果执行内攻,则跟救援组一样需要面临各种突发情况。这也是他们第一次切身体会到特勤大队究竟承担着怎样艰巨的任务永远要在最危急、最难控制的局面下迎难而上,攻克其他人无法解决的困难,力挽狂澜。
  “要相信他。”奚杨没有对周童做任何无用的安慰,只是从后视镜中看他一眼,跟着说道:“信任很重要。不要浪费精力去担心一定会发生的事情,做好自己该做的就是在保护他。”
  “如果我们总在担心彼此,是无法完成协作的。”
  周童听懂了。指挥也好,执行也好,火场上的任何一项工作都需要指战员之间完全的信任。他必须相信闻阅在执行任务时可以保护自己,遇到危险时会积极自救,更要集中精力冷静预判所有可能发生的情景,做好准确找到他、协助他逃离的准备。
  省属特勤仅用半个小时便抵达了古城。从客运车辆通道进入园区后,消防车止步于街道边成排的建筑面前。从拿到的总平面图上看,整个城区建筑以一座露天小广场为中心向四周铺建,除穿过广场,呈十字交叉的两条主街道之外,还有若干仅能通人的狭小巷道密布其中。屋面的屋檐超出墙体近两米,布局密集到屋顶几乎全部粘连。住在这样的民宿里,打开窗户就能跟隔壁的朋友击个掌、借个火,甚至再叫上另一栋的人来一把斗地主也不是问题。
  城区整体效仿滇藏古镇风格,所有木楼的挑檐上都挂着天帐、风马旗和飘带之类的织物。除部分餐饮和售卖古玩的小店之外,其余大部分都是民宿和客栈,存在大量易燃、可燃物和生活用品。最先起火的是东边一间小客栈,眼下已经烧得面目全非,火势通过延烧、热辐射和飞火等方式顺风向后排蔓延,面积越来越大,直逼外围的山林和古塔。
  疏散工作已由前期中队完成,首次确认无被困人员后,十几个救援小组也在陆续撤回。最熟悉现场情况的园区管委会和专职消防队都在等待增援,一见到涂科便赶紧十万火急地向他汇报:“领导,东西南北都各有两支水枪和高喷车在作业,公安和大型机械设备刚到,但西北边有粮食仓库和食用油仓库,火马上就要烧过去了。”
  涂科没有时间去问责管委会为什么无法供应消火栓管网用水。目前东面火势已经基本得到控制,与邻市支队长快速商议后,他向所有人员部署了作战命令。
  “把东面的力量抽调到西面,你们的特勤出六支水枪和高喷车协助堵截;支队负责协调挖掘机破拆,在林区前方开辟防火隔离带;其余全部人员负责外攻,专职队二次搜救。省属特勤负责内攻,重点放在南、北两个片区。派一个中队保证供水,柳川河和广场上的观景水池全部用上!”
  此时距离火灾发生已经过去近三个小时。命令下达后,所有人员再次进入紧急作战状态。特勤配备的25t重型水罐车保证了四个中队的灭火用水,但火势仍在急剧加速,密集的建筑群中不断传出爆炸声响。
  水带铺设完毕,深入巷道前,奚杨向所有人嘱咐道:“这一片电压稳定性很差,经常停电。小客栈为了保证正常经营一定会自备发电机,要注意燃油起火和爆炸,小心电缆电线缠绕。另外,各中队长和指导员在进入建筑前,务必对坍塌风险进行快速评估,切记不可只靠水带指引往返,一定要用救生绳!”
  最后,他沉声喝道:“建筑是可以替代的,你们的生命无可替代!”
  “收到!”
  “出发!”
  ...
  直到所有内攻人员全部离开,周童也没看清闻阅在哪儿。他握紧对讲机跟在奚杨身边,看他仰望着建筑群顶部大片的火焰和数股浓烟,只几秒便又马上集中精神,开始部署干预小组的行动。
  攻坚力量少了向宇,干预小组也同时缺少两名核心成员,其余人数远远不够应付眼下这种大范围、大面积火灾。涂科留了一个中队供奚杨调派,但普通救援人员对快速干预的概念并不熟悉,无奈之下,他只能将剩余六人分为三组,分别带领其他中队于南、北和西面集结待命。
  等叶征和武炜几人也都离开,临时指挥处里就只剩周童一个战士。他有些焦急地问奚杨:“东边呢?东边不管了吗?”
  奚杨垂眸不语,半晌才说:“人不够,先集中应对紧急区域。”
  “教导员,让我去吧。”周童上前一步,迫使他正视自己。“东边情况稍好一些,让我过去守着。我会随时汇报,绝不擅自行动。”
  “不行,没有我在你哪儿也不能去。”奚杨态度十分坚决。
  “前方要调度、要指挥,后方要保障供给和通讯,这个我懂的。向老师不在,你必须留在指挥处。”周童压下急躁,尽量让语气显得平稳。“教导员,我知道我现在还不够资格做一个小组长,但求你,给我一次机会,让我为大家做点什么吧。”
  “这边只有常规网可用,通信不太顺畅。过去之后每隔八分钟汇报一次情况,一旦失联,立刻撤回,能做到吗?”
  说话的是涂科。
  奚杨愣住了,来不及反应便听周童大声保证道:“能!”
  “带专职消防的人去吧,他们对这一片最熟悉。”涂科没有去看奚杨,转身叫来一名身穿橙色灭火服,背后印着“古城专职”字样的消防员,朝他询问吩咐道:“你们还剩几个人?五个?行,跟我们特勤战士去东边待命,现场听他指挥......”
  “我不同意!”见涂科就这么自作主张地安排上了,奚杨气得差点要摔东西。
  这是周童第一次见到教导员发脾气,声音虽不大,但十分有力,当即引来周围一众目光。
  “什么你同不同意?”涂科眉头一皱,摘下头盔往铺满图纸的桌上一扔:“你说了算我说了算?”
  说罢他便一把将奚杨拉到消防车的侧面,避开人群放下了姿态:“老大,我在执行任务!又不是要拆你墙角!能给点儿面子吗?”
  话说到这份儿上,教导员同志依旧不肯妥协,梗着脖子少有地固执。涂科叹了口气:“你不相信他,我信。我愿意信任他,就像我信任你和老向一样。你要保护他我能理解,但问题是你能保护他一辈子,永远把他带在身边吗?他总要长大的!”
  “能!”奚杨咬牙,怒气冲冲地瞪着涂科。“不要跟我讲道理!他在我这永远是例外!一辈子都是!”
  “我......你......”涂科被噎得无言以对,一把扶住额头来回揉搓:“妈的......怎么感觉比做家属工作还难......”
  两人僵持不下,周童躲在消防车另一侧,忍不住探出半边脑袋:“教导员......涂队......”
  也不知道他躲了多久又听了多少,奚杨和涂科猛地转头,又听他说:“你们别为我吵架......教导员,我能单独跟你说两句吗......”
  他这一说,涂科忽然有种自己跟奚杨是一对正在为孩子上哪所学校而争执的爹妈,瞬间烦躁,于是撂下一句“快点!别耽误时间,这他妈又不是在家!”便转身走了。
  周童目送涂科离开,跟着便走到奚杨面前,奚杨却赌气一般背过身去不肯听他说话。周童无奈只好跟着转,没想到奚杨还是不理,又再次转了回去,这下连嘴巴也跟着不开心地噘了起来,与先前面对涂科时判若两人。
  看着他这幅模样便知他是在为自己担心,胸膛被疼痛和酸涩填满,顿时把准备好要说的话忘了个干净。周童揣着一颗狂跳的心贴近奚杨,俯身在他耳边说:“别生气好不好......”
  “不好!”奚杨不知哪儿来的一股气,什么形象都顾不上维持了,一把推开周童低声埋怨道:“说好了必须跟紧我,你怎么答应的?”
  一向沉稳冷静的教导员何时有过这般委屈的表现,哪怕身为同性,周童看在眼里也无法控制想去抱他、哄他的冲动,顿时急得跳脚。若不是实在不合时宜,他才不管什么上级不上级,教导员不教导员,他要......
  “答应了啊......”他发狠不能,只好不屈不挠地再次凑了上来,揪住奚杨的防火服一角,轻轻扯了扯:“一辈子都跟紧你,行吗?东边离这里不远,不算离开你了啊......只要你一叫我就马上回来,保证比小扁跑得还快。”
  一辈子......他听见了......
  奚杨狠狠咬着下唇,心里又气又恼,脸上滚烫一片。
  “教导员......”周童见奚杨没戴手套,便顺势握住他冰凉的手,改口道:“哥哥......你可不可以......相信我一次?我也想让他们以为我为荣,虽然他们已经看不到了......”
  也许因为“哥哥”这个称谓,也许因为周童口中的“他们”让奚杨想起了什么人,总之一道看似牢固的铜墙铁壁在瞬间粉碎,一把火比外面叫嚣着的那片蔓延得还快,任你心如止水,它偏要包围你,叫你沸腾起来。
  奚杨重重叹气,转身对上周童有些失落的目光。
  就在周童以为他要甩开自己时,却听他说:“能看到,还有活着的人也在看。涂队,姚队,向副队,闻阅和大家。”奚杨说着说着便抬起双手伸向周童头顶,周童不知他要做什么,却顺从地配合地低下了头。
  “下不为例。”教导员替他戴正了头盔,稍稍犹豫又靠近了些,捧着他的脑袋,用自己的头盔跟他的轻轻相碰。
  “去吧......有去有回,我在这里等你。”
  “知道了。”周童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即便隔着厚重的装备也能感受到他的担忧和不舍,便久久不愿与他分开,可时间已经不多了。
  坚定、从容、无怨无悔。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周童想,自己能做的、该做的,在危难面前,跟无数先行的、同行的人相比,都显得太微不足道了,也许真的不需要让那么多人看见。
  也许,只要身后这一道目光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