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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罗什富科(LaRochefoucauld,1613—1680),法国伦理学家,著有《箴言录》5卷。——译者      
  母亲很高兴与儿子住在一起,但她很不喜欢与别人一起住。她觉得与其弟莫里斯一家合住的几年太令人讨厌了。莫里斯舅舅聪明过人,但是脾气坏,专横。他的第一个妻子伊娃舅妈温柔、仁慈、无能,动辄受到他的责备和尖锐的讽刺,却毫无怨言。牌桌上许多次舅舅训斥舅妈打牌打得愚蠢时,我们正好在场。她努力说明自己做得对,但他更加凶狠地抨击她,弄得她失声痛哭。然后母亲会站到伊娃的一边保护她,姐姐和弟弟之间的争论继续不断,语言突然从英语改为波兰语,这样我们小孩就听不懂了。(数年后,萨杜的戏剧《桑吉夫人》中的一场对话使我回想起这一切,在剧中拿破仑和他的姐妹大吵时,突然从法语改用科西嘉意大利语。在莫里斯舅舅身上有许多拿破仑的特征——如身材矮小,明显的大腹便便等。)母亲及其儿子都住在弟弟家里,忍受着他的凌人盛气,但她敢于站到弟媳妇的一边,显示出相当大的勇气。1917年,我结婚后的经济状况决定了母亲与我和我的妻子住在一起。鉴于常见的原因,这种安排的结果很不好。一年后,条件有了可能,她才拥有自己的公寓,独自居住,直到26年后去世为止。她不接受我们的建议:与她的许多老朋友中的一个合住一套房间。在这些朋友中不乏寡妇,可以从中挑选一个作伴。当然,我们关心的是母亲年事日高,可能遭到意外事故或生病。母亲的身体是“脆弱”的,中年时患过心脏病和胃病。医生嘱咐她严格控制饮食,她几乎完全不予理会,说什么以放弃大多数使生活变得有价值的东西为代价来延长生命是毫无意义的。尽管明显地忽视自己的健康,但她从来没有生过真正严重的疾病。那些年她都独立生活,只有几天由于身体不舒服才需要别人的帮助。      
  母亲的独立性、勇气和很深的牌瘾都是她逝世的部分原因。1944年10月的一个晚上,她在西端大道一个朋友的家里玩皮诺克尔牌。半夜过后,她独自回家,路上碰到了一个窃贼,抢夺她的手提包。在医院里,她告诉我们,她不肯交出这只包。窃贼狠狠地打她,把包强抢过去,逃之夭夭。她的头骨破裂,第二天就死了。皮夹子里大约只有3美元。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母亲总是担心强盗对她的儿子行凶。当她在报纸上看到有人在拦劫中被杀害的新闻时,她要我们许诺,如果遭到拦劫一定不能抵抗,而应立即悉数交出。当然她知道这么办也是她应遵循的唯一明智的方针。然而当她真的面对抢夺她财物的罪犯时,竟拒不顺从——即使身边只有3美元。她是出于本能地进行抵抗,正如一生中她曾抵制过不正义和不公平一样。从当时的环境来看,母亲的死是不幸的,但是我想在她的心目中不是一个悲剧。她个人害怕的一件事决不是突然死亡,而是病魔缠身或年老无助。这种难以忍受的折磨,她总算逃过了。我相信,为了她自己,同时归根结蒂是为了亲人,母亲宁可选择暴死,也不愿长年累月遭受痛苦。                
第三章 在公立学校  
  我的性格是在父亲死后3年中形成的。1903年到1906年我住在西116街244号,在附近的第10公立学校读书。入学时,我是一个天真无邪、十分灵敏的儿童;而毕业时,刚过12岁,我已知道如何使自己坚强地对付命运的捉弄,如何用各种方法赚一点钱,如何集中精力完成该做的工作,尤其是如何主要依靠自己去理解、奋斗和做好其他一切事情。      
  这种转变总的来说对我有益吗?我认为是的,但其他人明显持异议。他们说,在这种转变时期我所经历的压力和贫困扭曲了我的性格,在我和周围世界之间树起了一道很厚的墙,使我不可能与其他人建立持久和真正亲密的友爱关系。在我阐述以后阶段的生活时,我将探讨这些消极的可能性。现在我只谈谈一个小孩如何适应在他看来基本上是没有同情心的世界的过程。      
  鉴于当时人们对儿童的热爱和关怀程度,人们也许以为我是比较受到忽视的。但事实恰恰相反。当我需要支持时,我是得到帮助的。有时大人不管我,让我靠自己的努力,坚强而茁壮地成长。举例来说,在一个极其寒冷的冬天,我到第110号街就是以前的中央公园湖上去溜冰。当然我是徒步来回的。我记得回到家时差不多冻僵了,因为冷得很难受,几乎眼泪也快要掉出来了。母亲帮我脱掉外罩,让我坐到火炉旁,擦热我的双手,恢复手的血液循环,还给我喝热茶。你会说,这一切都很正常,可以证明什么呢?但是这个情景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因为这是我记住的唯一一次母亲或别人对我身体的小小不适表示关怀的情景——也许我生病卧床时除外。在我们家里,要是伤口不严重,母亲会要求我们自己进行治疗,而且事实上不能发一点牢骚。      
  显然,我与哥哥的关系也必定使我变得坚强起来。他们决没有恃强欺弱,事实上他们对我特别喜爱,这种感情持续了60多年,但他们年龄比我大,体格比我魁梧,力气比我强壮,实际经验比我多得多。在十一二岁时,几乎不能期望他们对我流露出大公无私或十分细腻的感情。幸亏我也不记得他们对我有什么特别不公平甚至虐待的事例。(这种对不公平或令人气恼的事情的健忘成为我最突出的性格,并且有时到了使别人甚至使自己愕然的地步。)但是我确实记得受到不友好对待的一般感受。由于心里好生辛酸,有一次我决心揭露他们的种种劣行。我计划在他们生日的时候,把他们刺耳的话和不公平的行为写在清单上,标上“宽恕”字样,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们。然而我从未这么做。      
  我们两个家庭,人口众多,合住在一个有9个房间,只有一个盥洗室的公寓里。起初格劳斯鲍姆家和格森海特家各有4口人,后者包括莫里斯舅舅、伊娃舅妈、海伦表姐(她与维克多同年龄)以及比她小7岁的拉尔夫表弟。后来又有一个表妹爱尔西出生了。如同当时几乎所有的女孩一样,她也是在家里生的,所以安排出一个房间给她。能使一个盥洗室够那么多人使用,一定是想方设法经过非常巧妙的安排的。我不记得因为家里生活设施不足而碰到过什么特别的麻烦或不便。      
  以这种或那种方法,我们搞到了需要的东西——当然不仅是食品和衣服,还有溜冰和打棒球的器具,后来还包括网球拍和球。当时这些东西不仅价格肯定比现在便宜,并且不言而喻我们只买可以讨价还价的商品。我们的棒球通常是5分钱一只的,偶尔才用10分钱一只的高档货。我的网球拍值1美元,是我的生日礼物。我们的网球是从曼哈顿网球俱乐部——当时坐落在第123号街和曼哈顿大道之间——买来的旧货,25分买3个,质量很好,用了很长时间。      
  买这些东西的钱从哪里来呢?我想我们一直能得到零用钱——也许每周只有10分——加上生日时得到一些额外的钱。但我们全都努力从找得到或想得出的任何工作中获得一些微薄的收入。像大多数家庭一样,我们订阅了《星期六晚邮报》,这是当时最受人欢迎的周刊。出版商在每期杂志上登广告,招收男孩到街上销售晚邮报,并游说和征求年度订户。当我刚满9岁时,我就去签名应聘了(或者不如说母亲代我在申请书上签了名)。他们每周给我30本,每本卖5分钱,我被抽取3分钱。出版商第一次给我刊物时,送给我一条漂亮的棉布围裙,裙子上有一个装零钱的口袋。我记得自己站在第116号街和第八大道之间高架铁路出口处,向行人大声喊着:“看《星期六晚邮报》!刚刚出版,5分一份!”我还记得在短暂的一段时期内在街上当报童按定额卖日报的日子,但是不久母亲阻止我去卖报了,说什么“父亲不喜欢你做这件事”。显然虚荣心使我家把在纽约街上卖《星期六晚邮报》周刊看作是可尊敬的、锻炼性格的事,而把卖日报当作是低人一等、有损性格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