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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


              黄褐色的灯重新亮了起来。瞧,就在那边——一个身穿黑大衣的高个子男人站在小轿车的玻璃门旁边。我隐隐认出那张发黄的窄脸,还有隆起的瘦鼻梁。薄薄的嘴唇紧抿着,浓眉间有神情专注的皱纹。他听着另一个人向他解释着什么,那个人脸色苍白,宛如戴着一个塑料面具,留着带卷的小胡子,梳得整整齐齐。我能肯定他们在说三行体诗。你的邻座,那个身穿淡黄色外套、眼皮下垂的女士——她会是但丁的比阿特丽斯?从阴湿的地下世界出来,我们重新走进阳光之中。公墓远在郊外。高楼大厦越来越稀少。绿色没有了。我至今记得这同一个都市那时看上去就像印在一张旧照片上一样。
              我顶着风沿着密实的树篱走。也是这么阳光灿烂、紧紧张张的一天,我们将掉头往北,到俄罗斯去。那里鲜花非常少,只有沟边的蒲公英开着星星一般的小黄花。灰白色的电线杆在我们快到时嗡嗡响。弯弯的电线那边,冷杉猛戳我的心。红色的沙地,房子的一角,我站立不稳,匍匐在地。
              看!空旷的草地远远伸展,天空中一架飞机飞过,低吟鸣响,如风弦琴一般。它的玻璃翅膀在闪光。多美啊,不是吗?听啊——这是大约一百五十年前发生在巴黎的事情。一天清晨——是秋天,大街两边的树如密集的橘黄色浮云,飘进温和的天空——一天清晨,市场上商贩聚集,水果摊上摆满了露水闪闪的苹果,散发着蜂蜜和湿草的气味。一位白发已到耳际的老人在不慌不忙地编鸟笼,好安顿在寒风中扑腾不安的各种小鸟。后来睡意袭来,他躺在了一张草席上,这时玫瑰色的雾还没有散,遮住了市政厅黑表盘上的镀金时针。他还没睡着,有人开始猛扯他的肩膀。老人跳起身来,看见一个气喘吁吁的年轻人站在他面前。他又高又瘦,小脑袋,尖尖的小鼻子。他的马甲——白底黑条——纽扣扣歪了,扎辫子的带子也松开了,一条腿上的白色长袜皱皱巴巴地耷拉下来。“我要一只鸟,什么样的都行——小鸡也行。”年轻人说道,往鸟笼子那边不安地匆匆扫了一眼。老人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只小白鸡,鸡在他黑黝黝的手里软软地扑腾。“怎么回事——它病了吗?”年轻人问道,仿佛在说一头母牛一般。“病了?你这小滑头!”老人轻轻地骂他。
              年轻人扔给老人一枚闪亮的硬币,把鸡紧紧抱在胸前,跑到市场上的摊子丛中去了。跑了一阵,停了下来,突然转过身,辫子一甩,又跑回老人那儿去。
              “我还要一个笼子。”他说。
              他最后离开时,伸展开的手里提着装着鸡的笼子,另一只手臂晃荡着,好像提着一个桶似的。老人鼻子里哼了一声,又躺回到席子上。那一天生意怎么样,后来他又发生了什么事,现在我们大家根本不用关心了。
              至于那个年轻人,他不是别人,正是著名的物理学家查尔斯的儿子。查尔斯目光翻过眼镜瞟了一眼小鸡,用他发黄的指甲弹弹笼子说道:“不错——现在我们也有了一个吃闲饭的。”随后,他的眼镜里闪出一道严厉的光,又说道:“至于你和我,我的孩子,我们还是慢慢来。天上那朵朵云里景象如何,只有上帝才知道。”
              同样这一天,在战神广场(3)指定的时间,在惊呆的人群前,有一个巨大的轻型圆顶,边上装饰着中国式藤蔓花纹,底下用丝绳系着一条镀金的小船,圆顶里充入了氢气,缓缓膨胀起来。风吹着缕缕青烟斜斜升起,查尔斯和他儿子在青烟中忙碌着。母鸡抬起又圆又亮的眼睛,歪着脑袋,透过笼子的金属网向外张望。周围移动的尽是五颜六色的长袖衣服,上面缀着亮闪闪的小饰物,还有女人的轻薄长裙和草帽。当那个圆球颠簸着上升时,老物理学家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忽然靠在他儿子的肩上哭了起来,四面举起上百只手,握着手帕和丝带挥舞起来。细云飘过阳光和煦的天空。大地向后退去,一片抖动的淡绿色,上面落下稳稳移动的影子和一片片火红的树林。远处的天空下面,几个玩具般的骑手疾驰而过——但很快那圆球就升到视线之外了。那母鸡一直瞪着小眼睛往下观瞧。
              飞行持续了一整天。白昼在壮美如画的夕照中结束。夜幕降临,那圆球开始缓缓下降。曾有一时,卢瓦尔河(4)畔一个小村庄里住着一个亲切和蔼但目光狡猾的农夫。黎明时分他出门下地。在田地中央,他看到了奇异情景:一大堆五颜六色的丝绸。一转身,不远处放着一只小笼子。一只小鸡,通体雪白,简直像用雪塑出来的一般,头不停地从网眼里探出来,尖嘴时不时动一下,原来是在草丛里搜寻小虫子。刚见时农夫吓了一跳,但随后他以为这不过是秀发如秋日蛛网一般在空中飘舞的圣母马利亚送给他的礼物。他的妻子把那堆丝绸拿到附近的镇上一块一块地卖掉,镀金的小船变成了一张婴儿床,他们刚出生的头一个孩子紧紧裹在襁褓里睡在这张床上。小鸡就养在后院里。
              继续往下听。
              一些日子过去了,有一天天气晴朗,那农夫经过谷仓门口的一堆谷壳时,听到一阵欢快的咯咯叫声。他俯身去看。那只母鸡突然从绿色的尘土中钻了出来,神气十足地冲着太阳叫唤,边叫边摇摇摆摆地快跑。与此同时,谷壳堆里躺着四个热乎乎、滑溜溜、光闪闪的金黄色鸡蛋。没什么奇怪的。原来前些日子那母鸡顺着风势,穿过了夕阳的全部红晕,太阳那边是一只雄赳赳的公鸡,长着深红色的鸡冠,见母鸡过来,便拍打着翅膀扑到它身上好好折腾了一番。
              我不知道那农夫搞明白了没有。他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手心里捧着那四个余温尚在、毫无破损的金黄色鸡蛋,眨巴着眼睛不敢相信眼前这壮观景象。然后他的木底鞋咔嗒咔嗒响起,他急匆匆穿过院子,发出一声嚎叫,吓得那只托着金黄色鸡蛋的手以为他使斧子时砍掉了一根手指……
              当然,这一切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了,要比飞行员莱瑟姆(5)坠入英吉利海峡还要早。他当时,随你想象吧,坐在掉下后即将沉没的“安托瓦妮特”号飞机的蜻蜓尾巴上,在风中抽着一支发黄的香烟,看着他的对手布莱里奥驾着他的短翼飞机高高飞在天上,在飞行史上首次成功地从加莱飞到英格兰蜜糖般的海岸。
              但是我不能为你排除痛苦。为什么你的眼睛又一次充满了黑暗?不,什么都别说。我都知道。你决不能哭。他能听见我的寓言故事,毫无疑问他能听见的。这故事就是讲给他听的。词语是没有边界的。尽量理解吧!你如此阴沉黯然地看着我。我又想起了葬礼过后的那个晚上。你在家里待不住。你和我出去,走进亮闪闪的烂泥里。迷路了,最后来到一条有点怪异的狭窄街道上。我叫不出它的名字,但我能看见它倒映在街灯玻璃中,像照在镜子里一般。街灯闪闪飘向远处。水从屋顶滴下。沿着黑色墙壁摆在街两边的水桶正在盛满冰凉的水。盛满了,溢出来了。突然间,你无可奈何地两手一摊,说道:
              “可是他太小,太热情……”
              如果我悲哀不起来,表达不出简单的人类悲哀,就请原谅我吧。我,高个头,披头散发,前额上晒黑了一块,倒是能一个劲地唱,一个劲地跑,不知跑到哪里,抓住任何一对飞过去的翅膀。原谅我吧。事情必定如此。
              我们沿着树篱缓缓地走。墓地已经很近了。春天里白花绿草的一个小岛,四面是灰蒙蒙的空地。现在你自个儿走吧。我就在这里等你。你的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不安的微笑。你太了解我了……栅栏门吱吱作响,接着砰的一声关上了。我独自一人坐在稀疏的草地上。不远处有一个菜园,长着一些紫色的大白菜。空地过去,是工厂的厂房,起起伏伏的砖头怪兽,在淡蓝色的雾中浮动。我脚下,一个踩扁了的锈罐头半埋在沙土中闪烁。我周围一片寂静,一种春天里的空旷。没有死亡。风从我身后翻着筋斗扑到我身上,像个跛足的玩偶,用它毛茸茸的爪子挠我的脖子。不可能有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