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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


              韦连丘克属于忠顺而爱忙碌的一类。他是小俄罗斯人,服役已有十五年,虽然是个不出众、不太机灵的士兵,为人却非常正直,心地厚道,做事尽心竭力,尽管大都做得不合时宜。我说为人非常正直,是因为去年有一件事情,最清楚不过地说明了他这个性格的特征。原来差不多每一个士兵都会一种手艺。比较普遍的手艺是会做衣服和皮鞋。韦连丘克会的是第一种,连司务长米哈伊尔·多罗费伊奇都叫他做衣服,可见他的手艺是相当高明的。去年在营中,韦连丘克为米哈伊尔·多罗费伊奇缝制一件讲究的大衣;但是,就在他裁好了呢子,量好了配料,一齐藏在自己帐篷里枕头下的当天夜里,就出了倒霉事:价值七个卢布的呢子夜里不见了!韦连丘克两眼含泪,嘴唇煞白发颤,哽咽着把这件事告诉了司务长。米哈伊尔·多罗费伊奇发了一通脾气,在气头上把裁缝威吓了一阵。但他是个手头宽裕的人,为人也不错,所以后来就没有计较,不要韦连丘克赔偿衣料钱。爱忙碌的韦连丘克无论费多大劲,无论怎样对人哭诉自己的不幸,小偷却总是找不到。虽然有个狂放的淫乱的士兵,名叫切尔诺夫的和他睡一个帐篷,极可怀疑,可惜没有确凿的证据。爱摆威风而又有手腕的米哈伊尔·多罗费伊奇同炮兵连里的贵族——司务员和伙食管理员作些小交易,手头颇为宽裕,所以很快就把丢失大衣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韦连丘克却不然,他忘不了自己的倒霉事。士兵们说,那一阵子他们真为他担心,怕他自杀或者跑到山里去:这件倒霉事对他影响太大了。他不吃不喝,连活儿也干不了,只不住的哭。三天以后,他找到米哈伊尔·多罗费伊奇,脸色惨白,一只手哆哆嗦嗦地从翻袖口里拿出一个金币交给他。“这实实在在是最后的钱了,米哈伊尔·多罗费伊奇,——还是向日丹诺夫先借来的,”他说着又唏嘘做声,“还有两个卢布,等挣到了,我一准还。他(他是什么人,韦连丘克自己也不知道)让我在您眼里变成一个骗子了。他,这个黑良心的东西,把自己弟兄最后一块心头肉都挖走了;可我,当了十五年的兵……”应该说,米哈伊尔·多罗费伊奇还算不错,没有拿韦连丘克欠的两个卢布,虽然两个月后韦连丘克送来要还他。
              三
              围在篝火旁边取暖的除了韦连丘克以外,还有我排里的五个士兵。
              在背风的最好地方,排里的炮兵军士马克西莫夫坐在铁桶上抽着烟斗。从这个人的姿态、眼神、一举一动上,可以看出他有发号施令的习惯和高人一等的优越感,更不用提他坐的那个铁桶了,在途中休息的时候,这铁桶便是权力的象征,何况他还穿着粗皮面的短皮大衣。
              我走到跟前的时候,他向我转过头来;但是他的目光仍停留在火上,过了半晌,他的视线才随着头的方向转到我的身上。马克西莫夫是个富裕的农民,有些钱,在教导队受训时成绩优良,学到不少知识。士兵们都说,他的钱多得很,学问大得很。我记得,有一次用象限仪进行曲射演习时,他向聚集在他周围的士兵解释说,水准仪不是别的,是发生于大气水银本身的运动。其实马克西莫夫一点也不傻,他通晓自己那门技术;但是他有一种不幸的癖性,就是有时候故意把话说得让人根本无法理解,我相信他本人也不理解自己的话。他特别爱用“发生”和“继续”这两个词儿,所以每每说到“发生”和“继续”的时候,我就料定他以下要说的所有的话都是我全然不能理解的了。士兵们却不然,就我所见,他们倒爱听他的“发生”,并且猜想其中必定大有深意,虽然也像我一样,一个字也不明白。但是,他们把自己没有听懂的原因只归之于自己的愚笨,因而反倒越发尊敬费奥多尔·马克西梅奇起来。一句话,马克西莫夫是个爱摆威风而有手腕的人。
              第二个士兵,刚在火边脱出筋脉显露的发红的两脚,整了整鞋子的,是安东诺夫——就是那个炮手安东诺夫,还在一八三七年的时候,他曾同另外两个士兵一起守着一门炮,没有掩护,回击着强大的敌人,大腿上已经中了两颗子弹,还继续在炮跟前往返装炮弹。士兵们都说:“要不是他那性子,他早该升军士了。”的确,他的性子是古怪的:在清醒的时候,再没有比他更安静、更和气、更勤奋的人了;一旦喝了酒,就判若两人:眼里没有上司,爱打架胡闹,变成一个非常坏的士兵。不过一个星期以前,谢肉节的时候,他喝起酒来,无论怎样恫吓他,规劝他,把他拴在炮上,他依然没有节制地喝,一直折腾到大斋第一个星期吃素的星期一。而在整个斋期,虽然部队里有命令叫所有的人都吃荤食,他却单吃面包干,第一个星期连规定可以喝的一杯伏特加酒也没有喝。不过,当他醉意矇眬,青筋嶙嶙的手上拿着一把三角琴,有意无意地左顾右盼,弹起《巴勒娘》舞曲的时候,或者披了大衣,几颗勋章在大衣胸前晃动,两手插在蓝粗布裤的裤袋里,在街上优哉游哉走过的时候,这位个子不高、身体像铁打一样结实、两腿短而弯曲、一副油光光的留小胡子的嘴脸的形像,是应该看一看的——应该看一看这时候他脸上流露出来的以当兵自豪、看不起非士兵的一切的神气,以便明白在这种时刻,要他不去同说话无礼或只是偶然遇见的勤务兵、哥萨克、步兵或移民,总而言之不是当炮兵的人打一架,是根本不可能的。他之所以要打架胡闹,与其说是为了自己痛快,还不如说是为了保持全体士兵的士气,他觉得自己是士兵的代表。
              第三个士兵,戴一只耳环,蓄着硬得像鬃毛的小胡子,一副像鸟一样的小脸,嘴里叼着瓷质小烟斗,蹲在篝火旁边的,是驭手奇金。士兵们都管奇金叫宝贝,他是个快活人。不管天寒地冻的时候,不管在没膝的泥泞中,不管两天没有吃东西,不管在行军、检阅、操练中,这位宝贝总是无时无处不做鬼脸,用两腿跳出特别的舞姿,说几句俏皮话,使全排战士笑得前仰后合。在途中休息或扎营的时候,奇金的身边总是聚集着一班年轻的士兵,奇金不是向他们提议玩“密探”[2],就是给他们讲一个机灵的士兵和一位英国老爷的故事,或是装出鞑靼人、德国人的模样,再不然就只寥寥数语,使众人笑得死去活来。尽管在炮兵连里他的快活人的名气已很大,只要他一张嘴,一眼,就会引起哄堂大笑;但是他确实有许多真正喜剧性的出人意料的招数。他善于在每一件事中看出特殊的、别人想不到的地方,尤其是,这种从一切事情中看出可笑之处的本领能经得起任何考验。
              第四个士兵是一个年纪轻轻、相貌难看的孩子,是去年送来的新兵,还是初次参加行军。他站在烟里,离火很近,仿佛火立刻就要把他的破旧的小短皮大衣烧着似的;但是尽管如此,从他敞开下摆、悠然自得、弓着小腿肚的姿势看来,显然他是感到非常愉快的。
              最后,第五个士兵,坐在离篝火稍远的地方,在削一根小棍子的,是日丹诺夫大叔。日丹诺夫服役的年头比连里所有士兵都长,他是眼看着他们一个个当新兵来的,所以现在大家还都照老习惯叫他大叔。人都说他从来不喝酒,不抽烟,不打牌(连“刮鼻子”[3]都不玩),不用粗话骂人。所有空闲的时间,他都干做鞋的手艺,每逢假日,只要有可能便上教堂,或者在圣像前面点上一戈比一支的蜡烛,打开赞美诗来念,这是他所能念的唯一的一本书。他很少和士兵们往来——对于年纪虽较轻、衔头却较高的人,他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对于同等的人,因为自己不喝酒,所以也很少有机会接近;然而他特别喜爱新兵和年轻的士兵:他总是照顾他们,教导他们,并且常常给以帮助。连里所有的人都把他看成一个资本家,因为他大概有二十五个卢布,他很乐意把这些钱借给确实穷困的士兵。就是现在已成了军士的那个马克西莫夫,曾经告诉我,十年前他来部队还是一名新兵,爱喝酒的老兵们同他一起把他的钱都喝光了的时候,日丹诺夫看到了他的不幸境遇,把他叫到自己那儿,严厉地斥责了他的行为,甚至动手打了他几下,教训他应该如何当兵,然后,给了他一件他已经失去的衬衫和半个卢布,才把他放走。“他把我扶植成了人。”马克西莫夫说起他来总是怀着尊敬而感激的心情。韦连丘克不幸丢失大衣料的时候,也就是日丹诺夫帮了他的忙。他从韦连丘克刚当新兵起,就一直关心他。他在二十五年的当兵生涯中,帮助过许许多多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