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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


              老妇人艰难地上了楼。楼梯又陡又简陋,旁边有一根绳子代替扶手。她神秘地敲了敲阁楼的门,一位老人来开了门,递给她一把椅子,她急忙坐下来。
              “躲起来,快躲起来!”她说,“我们很少出门,可我们的一切行动还是被人知道了。有人在暗中监视我们的行踪。”
              “发生什么新情况了吗?”坐在火炉旁的一位老妇人问。
              “从昨天起就在我们屋子周围转来转去的那个人,今晚盯上我了……”
              小屋里的三个人面面相觑,神情非常恐惧。三人中还是老人比较镇静,也许正因为他面临的危险最大。勇敢的人总是这样,一旦遇到危险和迫害,他们总先想到牺牲自己。老人认为,自己每幸存一天,就是对厄运赢得一次胜利。从两位老妇人望着他的眼光中可以看出,她们所关心的就是这位老人。
              “两位嬷嬷,为什么对上帝失去信心呢?”他的声音低沉而柔和。“在加尔默罗会修道院,当周围是一片凶手的狂吼和垂死者的惨叫时,我们不是还唱上帝的颂歌吗?上帝之所以把我从这场杀戮中拯救出来,肯定是给我安排了另一种归宿,我应该毫无怨言地接受。上帝保护他的孩子们,又可以按照他的意志支配他们。现在要照顾的是你们,而不是我。”
              “不,”两位老妇中的一位说,“和一位教士的生命相比,我们的安危算得了什么呢?”
              “从离开谢勒修道院的那天起,我就认为自己是已死的人了。”晚上没出门的修女说。
              “这是圣体饼。”第一个修女说,一面把盒子递给教士。她忽然惊叫道:“有人上楼梯!”
              三个人一起侧耳细听……,脚步声停止了。
              “万一危及你们,”教士说,“你们也别害怕。我知道,有一位我们能信得过的人已经想好了离境的办法,他会来取我给朗热公爵和鲍赛昂侯爵的信。信中我请他们设法帮助你们离开法国,以免受到贫困和死亡的威胁。”
              “您不和我们一道走吗?”两位修女一齐轻声问,语气中流露着绝望。
              “哪里有人受难,我就留在哪里。”教士诚恳地说。
              她们俩沉默了,无限钦佩地望着他。
              “玛尔特姣妹,”教士对取回圣体讲的那位修女说,“有人来取信时你们说Hnna,他应该答Fiat、luntas,那才是使者。”
              “楼梯上有人!”另一位修女叫道,一面打开屋顶下的一个隐蔽洞。
              这回,在夜深人静中,可以清楚地听到一个男人走在沾满于泥巴、高低不平的楼梯上的脚步声。修士费劲地钻进像柜子一样的洞里,修女在他身上盖了些旧衣服。教士门声说:
              “您可以关上洞门了,阿伽特娘媳。”
              教士刚刚躲好,就听到三下敲门声。两位修女打了个哆嚷,四目相对,好像在问对方该怎么办,却都一句话也不敢讲。她们俩看上去都有六十多岁,与尘世隔绝已四十多年了。正像温室的花草习惯了暖房的空气,一旦搬出室外就会死去;她们过惯了修道院的生活,再也不能设想过另一种日子。一天,修道院的铁栅门被砸开了,她们眼看自己自由了,反而害怕得发起抖来。她们不请世事,心地单纯,面对着大革命的重大事变就显得迂拙迟钝,这是很容易想见的。她们在长期幽居中形成的思想不能适应布满艰险的现实生活。她们甚至还不了解自己的处境,真像一直受人照顾的孩子,而今失去慈母的庇护,就只会祷告不会喊叫。此刻,明知危险就在眼前,她们仍是一声不响,束手无策。基督徒听天由命的精神是她们惟一的自卫手段。那个敲门求进的人对屋里的沉默有自己的理解;他推开门进来了。两个修女认出这正是几天来在她们屋子周围徘徊并打听她们的情况的人,吓得浑身打颤。她们呆在原地一动不动,担心而又好奇地望着这个不速之客,就像孤僻胆怯的小孩打量生人一样。来人长得高大粗壮,但是他的举止、神态、面容没有一点凶恶的迹象。他也像两位老妇人那样站着不动,只用目光缓缓扫视房间。
              房间的砖地上铺着两张草垫,算是两位修女的床。房中间有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一只铜烛台,几只碟子,三把小刀,一个圆面包。壁炉里的火小得可怜,屋角还剩几块劈柴,说明两位隐居者的贫寒。墙壁的油漆年代已久,霉点斑斑,好像褐色的网格,多半是雨水渗进来形成的。可见屋顶破损很厉害。壁炉台上惟一的装饰品是一件圣器,大概是从谢勒修道院的浩劫中抢救出来的。房间里还有三把椅子,两只木箱和一只很旧的五斗柜,这就是全部家具了。壁炉旁边有一扇小门,可能通到另一个房间。
              带着不祥的预兆闯进来的陌生人很快把房间的一切看了个遍,脸上露出怜悯的表情。他和蔼地看了看两位修女,显得和她们一样局促不安。这种奇怪的沉默没延续多久,陌生人看出两位修女是那种脆弱而又没有经验的人,便用尽量和气的声音对她们说:
              “两位公民,我决不是抱着敌对的态度来的……”
              他停了一下又说:
              “两位嬷嬷,要是你们遭到过什么不幸,请相信,我并没有参与……,我来是为恳求你们一件事。”
              她们始终一言不发。
              “如果我使你们讨厌,如果……我使你们为难,就请直说……,我立刻走;但是,请相信,我对你们是无限忠心的。要是我能为你们效点劳,请只管差遣我。眼下既然国王已不存在,也许只有我一人凌驾于法律之上……”
              这番话说得那么恳切,阿伽特嬷嬷听了连忙指指一把椅子,意思是请他坐下来。阿伽特是朗热公爵府的人,从她的举止可以看出,她见识过豪华盛大的场面,还在宫廷生活过。来人领会了这手势的意思,脸上流露出又喜悦又难过的表情。他等两位嬷嬷都坐下,自己才就坐。
              “你们收留了一位没有宣过誓的教士,”他接着说,“他侥幸逃过了加尔默罗会修道院的大屠杀……”
              “Hosanna!”阿伽特嬷嬷打断来人的话,说出这个暗号,然后不安而好奇地看着他。
              “我想这不是他的名字……”陌生人回答。
              “可是,先生,”玛尔特嬷嬷急忙说,“我们这儿没有什么教士,而且……”
              “既是这样,你们就应该考虑得更周密,更有预见些,”陌生人温和地反驳她,一面伸手拿起桌上的一本日课经,“我想,你们两人是不懂拉丁文的,还有……”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看到两位可怜的修女神情惊慌、浑身颤抖,眼睛里饱含泪水,他怕自己的话说得太过火了。于是坦率地对她们说:
              “请放心,我知道你们的客人叫什么,也知道你们叫什么。三天来,我已经了解到你们困难的处境以及你们对那位可敬的教士的忠诚,我是从……”
              “嘘!”阿伽特嬷嬷把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天真地说。
              “所以,两位嬷嬷,要是我存心出卖你们,我早就不止一次可以下手了……”
              这时,教士从他躲藏的地方钻了出来,站在房间当中,他对来人说:
              “我想您不可能是想迫害我们的人,我完全信赖您。您说说要我干什么吧!”
              他脸上带着那样圣洁的信赖神情,那样高贵的气概,即使杀人犯在他面前也会心软。
              给这贫穷和与世无争的地方带来骚动的神秘人物注视着这三人,过了一会儿才用推心置腹的口吻对教士说:
              “神甫,我来求您做一次追思弥撒,让一个……一个神圣的灵魂得到安息,因为他的躯体永远不可能安葬在圣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