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散文 > 卡迪尼昂王妃的隐私 > 第10页

第10页


              德·阿尔代兹的双眼涌上了泪水。狄安娜从侧面注视着这泪水,连眸子和睫毛都没有闪动一下,这眼光轻捷而精准,就像母猫捕鼠的姿态一样。经过整整两个月的礼仪实习,德·阿尔代兹第一次鼓起勇气握起那温软芳香的小手,把自己的双唇贴了上去,高雅而肉感地、长时间地吻着。王妃低下了头,清清楚楚地预感到事情会像文学作品中的情节那样发展下去。她想精英人物应该比那些纨绔子弟、交际场上的人、外交官员,甚至军人,在恋爱中更加完美,那些人除了和女人厮混没有别的事情好做。她在情场中见多识广,经验丰富,她知道在恋爱中的人具有什么性格可以在某些小事中表现出来。一个历练过的女人可以从一个简单的动作中预测到一场恋爱的前途,就像居维叶看到了一个动物爪子化石的碎片,就能够说出那动物躯体有多大,有角还是无角,肉食还是草食,是否两栖的,距今有多少万年,等等。王妃确信德·阿尔代兹在爱情方面的想象力一定跟他在文笔上的想象力一样丰富,她觉得有必要让他的激情和信任达到最高的程度。她姿态优美地很快抽回她的手,情意绵绵。这个动作比她真的说出“行了,您简直要我的命了”还更有效力。她直视着德·阿尔代兹的眼睛,过了好一阵子,同时表现出幸福,恐惧,信任,忧虑,模糊的欲念,处子的羞涩和假装的正经。这时候,她就仅有二十岁!但不要忘记,为了准备在这个时刻像演戏似的撒这个谎,她在梳妆打扮上花了闻所未闻的工夫,她坐在扶手椅上,就像迎着初升的朝阳怒放的鲜花。不管她的感情是真是假,她已经让达尼埃尔陶醉了。
              如果我冒昧地说出我个人的看法,我们必须承认就这样长期地听着一个女人的瞎话是很美妙的享受。显然塔尔玛在舞台上比在实际生活中精彩得多。而德·卡迪尼昂王妃不就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女伶吗?这个女人所缺的,只不过是池座里专心看戏的观众罢了。不幸的是,在这个政局不定的动乱时期,漂亮女人们像百合花入了水一样都消失了。要让她们开出花来,使我们赏心悦目,需要晴朗的天空与温煦的和风。
              时间已经到了,狄安娜要用妙手准备的一部小说像解不开的藤蔓一样,把这个大人物捆绑起来,让他像个新入教的信徒一样,在基督信仰的全盛时代,听一篇使徒行传。
              “我的朋友,我母亲目前还在于塞尔,一八一四年,我才十七岁,(您看,我现在可真老了,)她就让我嫁给了德·莫菲纽斯先生,这不是因为母亲爱我,而是因为母亲爱他。母亲是向他唯一爱过的这个男人偿还情债,偿还她从这个男人身上得到的全部幸福。咳,不要为这可怕的结合惊诧,这是时常发生的事;许多女人的身上,当情妇的成分更多,而母性偏少,正好像大多数女人是慈爱的母亲,却未必是贞淑的妻子。爱情和母性这两种感情时常在女人的心中相互争斗;当两方不能势均力敌时,一方必然被打败,这便使一些出类拔萃的女人成就了女性的光荣。像您这样才华出众的男人应当懂得这些事,只有傻瓜才对这些故事感到惊奇。然而这些故事却是真实的,而且我还要进一步说,由于性格不同,气质有异,感情有深浅,境遇有差别,发生这种事更是合情合理的。以我为例,直到如今我已忍受了二十年的不幸和失望,备受诽谤,百无聊赖,过着内心空虚外表欢乐的日子,难道我不想俯伏在一个永远真心爱我的男人的脚下?如果这样做了,我岂不又要受到世人的谴责?那么,忍受了二十年的痛苦,难道还不允许我把风韵犹存的十年献给一段神圣和纯净的爱情?我还不至于那么愚蠢,这样做,在上帝面前也不会降低我的价值。我忍受着酷热,从白天到晚上做着苦工,我做完了一天的工作,应该得到报酬……”
              “多么良善的天使啊!”德·阿尔代兹心里想。
              “再说,德·于塞尔公爵夫人十分爱德·莫菲纽斯先生,而并不十分爱您所见到的可怜的狄安娜,但我从来没有因此怨恨她。我的母亲见到我的时候很少,她早就把我忘了。作为女人对女人,她这种行为是对我不好;作为母亲对女儿,她这种行为就太恶劣了。当母亲的人过着德·于塞尔公爵夫人那样放浪的日子,就让她们的女儿远远离开她们,我进入社交界才半个月就结婚了。您说那时我有多么天真幼稚,那时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可能猜测到这门婚事背后的秘密。我的嫁资很丰厚,每年有六万里弗尔的收入,是从林地产业中得到的,那片森林位于尼维尔内省,革命政权忘记拍卖了,或者因为这森林是庞大的昂济城堡附属的地产,所以没有卖出去。当时,德·莫菲纽斯先生早已债台高筑。后来我倒是明白了什么叫负债,但是我完全不了解生活,猜想不到他已经负债累累。从我的产业中得来的收益,都用来填补我丈夫的债务。我嫁给德·莫菲纽斯先生的时候,他已有三十八岁,但就像打仗的军人年龄那样,他们的年龄都该加倍计算。咳,他似乎比七十六岁还要老。我的母亲到了四十岁还可以自诩年轻,我就处在两个人的嫉妒中。十年之间,我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咳,我这个小妇人处处受人猜疑,谁能了解我的痛苦呢?一个嫉妒自己女儿的母亲监视着我!上帝呀!……你们这些写悲剧的作家,你们绝对构思不出像我所经历的那么黑暗、那么残酷的一出悲剧。通常来说,根据我对文学的一知半解,一出悲剧就是一个接一个的动作、对话、行为,最后归结成一场悲惨的灾难;而我对您说的,就是一场正在进行的最可怕的灾难!就像一场雪崩,上午崩塌下来压在你的身上,下午又塌下来压你,而第二天还要再次崩塌。对您说这些事时,我还浑身发冷,我要让您看清楚这个没有出口的寒冷而又幽暗的洞穴,我就生活在那里边。如果什么事情都该告诉您,就该说一说我那招人怜爱的孩子的诞生,他简直跟我一模一样……他那么像我,您大概很惊异吧?那头发,眼睛,脸盘,嘴,下巴,牙齿,连微笑也都像我……说起来,他的降生实出于偶然,或者是我母亲和我丈夫商议的结果。我结婚以后,很长时间还是个处女,结婚的第二天几乎就被遗弃了。我当了母亲,但不是一个有丈夫的妇人。公爵夫人乐于让我长时间地蒙昧无知,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一个母亲有绝对的优势来对付她的女儿。我,一个可怜的小女孩儿,是在修道院里受的教育,就像一朵混沌无知的玫瑰,婚姻是什么,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发育得很晚,那时我觉得很幸福,我享受着我们家庭的开明与和睦。总之,由于第一次当母亲,感到非常快乐,这种快乐远甚于我想象中的其他快乐。我的精力完全转移了,不去想我的丈夫,我并不喜欢他,他也没有做任何事表明他还有可爱之处。人们常在我的耳边聒噪,说什么一个当了母亲的人应该自尊自爱。再说,一个小女孩儿总喜欢在游戏中当妈妈。在我那个年龄,有了个孩子正好代替玩具娃娃。有了这朵美丽的鲜花,我是那么自豪,乔治长得漂亮……简直妙极了!当你美滋滋地喂养、呵护一位小天使时,怎么还能想到世上别的事呢!我特别喜欢年龄很小的孩子,白净净、粉嘟嘟的。我呀,我眼睛里只有我儿子,我跟我的儿子相依为命,我不让保姆给他穿衣服、脱衣服,给他换襁褓。照顾孩子,对多子女的母亲来说是件烦心的事,对我却是全部的快乐。但毕竟我不完全是个傻瓜,尽管别人千方百计蒙住我的眼睛,三四年之后,还是真相大白了。您能想象吗?过了四年,也就是一八一九年,我才恍然大悟!一个母亲和一个女儿处在公爵夫人和我这样的局势,相比之下,《兄弟相阋》只不过是一出以大团圆为结局的悲剧罢了。当时我就向我母亲和我丈夫示威,故意在大庭广众之中卖弄风情,这就引起了大家的议论……天知道说了些什么!我的朋友,您知道,人们猜疑跟我暧昧不清的男人是我用来攻击敌人的一把匕首。我一心一意地报仇,竟没有感觉到刺伤了自己。我本来像孩子一样清白无辜,倒被别人当作一个淫妇,是世上最邪恶的女人,而我对此竟毫无所知。其实,人们的确很蠢,有眼无珠,无知无识,他们热衷于刺探的只是能供他们取笑开心、幸灾乐祸的秘密;对于伟大的高尚的事物,他们竟捂上眼睛,不愿意看见。但是,我觉得在这个时候,我的眼神,我清白无辜的反抗态度,我高傲的举止,都是伟大画家的丰富素材。我要在舞会上艳光四射,发泄我暴风雨般的愤怒,我要像滂沱的大雨一样表达我的轻蔑。这已是逝去的诗意,人们只是在二十岁时愤世嫉俗,才会有这样绝妙的诗情。到后来人们就不再愤慨了,就厌倦了,对恶习不再大惊小怪,已经疲惫了,生出了恐惧之心。至于我,我当时,嘿,我当时很好。我充当了世界上最蠢的人物:我担负着罪名,却没有从罪过中得到实惠。我满心欢喜地让我自己身败名裂!咳,我干的是孩子们的恶作剧,我曾经带着一个昏了头的小青年到意大利去,他一对我说起爱情,我就把他甩在那儿了;但是,当我知道他为了我而受到连累时,(他为了得到钱,犯了诈骗罪)我就跑去救他。我的母亲和我的丈夫知道这件秘密后,就把我当作败家子儿,把我的钱财控制起来。哼,这回我就去找国王。路易十八,这个没有心计的人,竟然被感动了,从他的小金库里为我拨了十万法郎。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为了我陷入泥淖,这一下终于被救出来了。在社交场所,您也许见过这个小青年,他后来娶了个嫁资丰厚的女人。我的轻狂放浪引起的这场风波让我开始反思了。我发现原来我自己才是我报仇计划的第一个牺牲者。我的母亲、我的丈夫、我的公公都有上流社会作后台,他们也似乎为我的疯狂行动遮掩过。我的母亲深知我桀骜不驯,自视甚高,具有极强的德·于塞尔家族的特点,绝对不会庸庸碌碌度过一生。于是,我的母亲为自己造的孽,感到恐惧了。那时她已有五十二岁,她离开了巴黎,住到于塞尔去。现在,她后悔以前所犯的错误,她用对宗教的极度虔诚和对我的无限关切来赎回她的罪过。但在一八二三年,她把我独自留下,让我跟德·莫菲纽斯先生面对面地生活在一起。咳,我的朋友,你们男人不会明白:一个不缺钱花的老年人是什么样子,一个惯于听风流娘儿们赞美奉承的男人有什么样的内心活动,这样一个男人的家里,既没有奉承话,也没有谄媚的人了,一切都死气沉沉,于是为此他妒火中烧!我曾经考虑过,当德·莫菲纽斯先生完全属于我一个人时,我愿意做一个贤惠的妻子;但我碰到的是个心烦意躁的老头子,对我恶语相加,是个老窝囊废,总提出想入非非的要求,是个白痴,说的是小孩儿话,是个自我满足之人,常在自吹自擂。这个人是世界上最令人厌恶的哭丧之歌,而他竟然把我当成个小女孩儿,在各个方面以伤害我的自尊为乐,摆出老于世故的架子来压制我,说我一无所知。他时时刻刻地伤害我,总之,他做尽了坏事,让人憎恨他,给我提供了背叛他的权利。但是,我受了我自己良心的制约,在三四年里本想好好做人。您知道什么叫作无耻吗?就是这个词让我又做出一些发了疯的事。您能想象出世界上最恶毒的诽谤是什么话吗?‘德·莫菲纽斯公爵夫人又回到她丈夫身边来了,’有人这么说。我最好的一个闺中密友,还是我的一个亲戚,就是在她的家里,我们有幸相会的,这个女人回答道,‘嘿,真是荒唐堕落,不过起死回生也算是胜利吧,她也只能这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