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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页


              特·李斯多曼太太道:“那倒是要去的啊。”
              特·波旁纳先生道:“还用说么?脱罗倍大人特意要试试你们。”又转身对海军少校说:“男爵,一直送到公墓吧。”男爵也算倒楣,不曾离开都尔。
              丧事弥撒场面很大。只有一个人掉了眼泪,就是皮罗多。他背着人躲在一个偏僻的小堂里,自以为送了迦玛小姐性命,诚心诚意为她祷告,超渡她的灵魂。皮罗多不曾在迦玛临终之前得到她的原谅,更是悔恨不迭。脱罗倍神甫把亡友的遗体一直送到墓穴,在墓穴旁边发表一篇悼词。死者一辈子所过的狭窄的生活,靠着他的口才变得伟大得不得了。在悼词的最后一段,送葬的人特别留意到下面几句:
              “她的一生,多少岁月都是奉献给上帝的,奉献给宗教的,暗中做的善事不知有多少,无人知道的朴实的美德也不知有多少;这个生命却是被一场无妄之灾摧毁了。一切的苦难当然都出于上帝之赐;但若我们进入天国之前暂时忘了这一点,那末她最后一次的痛苦的确是不应该受的。朋友们既然知道这位圣洁的女子人格高尚,天真坦白,就不难预料她一切都能忍受,除了诬蔑她整个的为人也许就因为此,上帝才召她归天,超脱人间的苦难。谁要活在世界上能够良心平安,毫无内疚,象纯洁的索菲在极乐的天国中一样,就是幸福的了!”
              特·李斯多曼家牌局散了,关上大门,只有男爵夫人和她侄儿在场,特·波旁纳报告了下葬的情形,说道:
              “那篇浮夸的演说讲完了,穿黑袍子的路易十一拿圣水棒洒了一阵。那样子你们不妨想象一下。”
              特·波旁纳先生一边说一边拿起拨火棒,学着脱罗倍的手势,神气活龙活现,男爵和他叔母都看着笑了。
              老年地主还说:“那时他才露出马脚来。在此以前,他的态度毫无破绽。但他对老姑娘厌恶透顶,说不定象恨夏波罗一样的恨。所以送她进坟墓的时候不能不在举动之间流露出心中的高兴。”
              下一天早上,沙罗蒙小姐上特·李斯多曼家吃饭,一进门就很激动的说:
              “可怜的皮罗多神甫又受到一个可怕的打击,可见人家对他的仇恨是处心积虑,经过最周密的计划的。他调到圣-圣福里昂去做本堂神甫了。”
              圣-圣福里昂是都尔城外一个近郊的小镇,在大桥的那一边。大桥数得上法国最美的建筑之一,长六百十七公尺,桥的两头有两个同式同样的广场。
              沙罗蒙小姐停了一忽,看见特·李斯多曼太太听着消息很冷淡,觉得奇怪,又道:“你明白没有?皮罗多一到那儿,就好比和都尔,和他的一些朋友,和生活方面的一切,离开了好几百里。逐出了都尔,天天望见城而进不了城:那样的充军不是特别可怕吗?出事以后,他已经不大走得动了,以后要走四五里地才能见到我们。如今他在床上发烧。圣-圣福里昂的教士住宅又冷又潮湿,那个小教区没有钱修理。可怜的老头儿从此真是活埋在坟墓里了。唉!这样毒辣的手段真正想不到!”
              现在只消简单的叙述几桩事情,勾出最后一幅图画,就好结束这故事。
              五个月之后,副主教升了主教。特·李斯多曼太太死了,留下一千五百法郎年金给皮罗多神甫。男爵夫人的遗嘱公开的那一天,脱洛阿的主教伊阿桑德正要离开都尔去上任,临时改动行期。他认为男爵夫人一边同他讲和,一边私下帮助他心目中的仇人,简直在玩弄他。脱罗倍气恼之下,又来威胁男爵的前途和特·李斯多曼侯爵的贵族院议员的职位了。他在总主教客厅里当众说了一句杀气腾腾而听起来很和软的话,那种话只有做教士的会讲。海军少校为了前程,只得去拜访强硬的神甫;大概神甫提的条件十分苛刻。因为男爵的行事证明他彻头彻尾服从了坚信会头目的意志。新任主教签了一份经过公证的笔据,把迦玛小姐的屋子捐给圣·迦西安的教区委员会,把夏波罗的书柜和藏书送给神学预备学校,两幅争执过的画进了圣母堂;夏波罗的肖像仍旧归他保存。
              脱罗倍几乎全部放弃迦玛小姐的遗产,大家看着莫名其妙。特·波旁纳先生疑心脱罗倍私下留着现款,好让他将来以主教资格进贵族院的时候,在巴黎撑起一个场面来。直到脱罗倍主教动身上任的前一天,老狐狸才明白他捐献迦玛小姐的遗产别有作用:原来最顽强的仇人对最无用的牺牲品还要来一个致命的打击。特·李斯多曼男爵对叔母给皮罗多的遗赠提出异议,说是皮罗多用不法手段骗取的!告皮罗多的状子送进法院以后几天,男爵升了海军中校。圣-圣福里昂的本堂神甫受到教内的处分,停止圣职。上级教会不等法院审理,先判决了。害死索菲·迦玛的凶手原来是个骗子!倘若脱罗倍主教保留着老姑娘的遗产,要惩戒皮罗多就不容易了。
              脱洛阿的主教伊阿桑德大人坐着驿车上巴黎,经过圣-圣福里昂河滨道。可怜的皮罗多神甫让人扶在一张靠椅上,在阳台高头晒太阳。教士受了总主教的惩罚,又瘦又苍白。从前那张一团和气的脸,所有的线条都印上了忧伤的痕迹,整个相貌变了样。本来一无心事,吃着好酒好菜,多么天真而有精神的眼睛,害病以后变得朦朦胧胧,好象有了思想。一年以前在教堂的回廊下打转的皮罗多,毫无脑子但是心满意足的皮罗多,此刻只剩下一副骨骼了。主教对他的牺牲品不胜轻蔑的瞟了一眼,才算宽宏大量把他忘了,车子过去了。
              换一个时代,脱罗倍毫无疑问是希尔得布朗特和亚历山大六世一流的人物。今日之下,教会已经不成其为政治力量,不能再给精力充沛的独身者作为用武之地,独身生活便暴露出它的主要弱点:所有的才能一朝集中在唯一的情欲——自私自利上面,独身者就变得不是有害便是无用。现在的政府,缺点是过分要人去适应社会,而不想叫社会去适应人。个人想利用制度,制度想剥削个人,两者之间永远有斗争;不象从前的人确实要自由得多,对公共事业更热心。
              人的活动范围不知不觉的扩大了;能把这个范围加以综合和概括的心灵永远是个了不得的例外;因为不论在精神方面或物质方面,通常总是活动的领域加大,活动的强度跟着减低。可是社会不应该建筑在一些例外的人身上。最初,人仅仅是个家长,心是火热的,感情集中在家庭的范围之内。后来他为了一个氏族或小小的城邦而生活,希腊或罗马的某些忠于本土的伟大史迹便是这样产生的。后来人又变为一个阶级的一份子或者一个宗教的成员,为了替阶级?或宗教增光,往往做出轰轰烈烈的事业;但那时他的兴趣已经大大増加,涉及一切的知识部门了。到了今日,人的生活和一个庞大的国家的生活打成一片;据说不久的将来要以世界为家庭了。基督教控制之下的罗马曾经对这种世界主义存过希望,但世界主义本身会不会是一个极大的错误呢?相信高尚的美梦能实现,醉心于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的理想,原是极自然的事。无奈人的构造没有这样宏伟的器局。倘有相当阔大的心灵,能具备唯大人物才能有的热情,那末这等心灵决不是普遍公民的心灵,也决不是家长的心灵。某些生理学家认为脑子扩大到这个程度,感情必然要萎缩。其实并不然。想对一门科学,一个民族,一种法制作出大贡献的人,他们表面上的自私岂不是最高尚的热情,等于哺育民众的母性吗?他们为了培养新的民族,酝酿新的观念,不是需要把母性的慈爱和上帝般的力在他们才智过人的头脑中结合起来吗?脱罗倍在圣·迦西安的游廊深处所代表的那种海阔天空的思想,必要时就可用伊诺桑三世和彼得大帝一等人的历史,还有一切左右时代,领导民族的人的历史,在很髙的阶段上加以证实。
              一八三二年四月作于圣·斐尔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