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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页



              梅太太卧室的窗户不高,朝着东面。那头被月光染成银色的公牛站在窗下,仰着脑袋仿佛在聆听屋内的动静——如同某位坚忍的神灵降临凡尘向她求爱,然而窗口是黑的,她的呼吸声又太过轻微,没法传到屋外去。云朵经过了月亮,把它变成一片乌黑,黑暗之中,它开始撕扯树篱。一会儿,云层过去了,它再次出现在原地,有条不紊地咀嚼,它为自己扯了个枝条花环,缠着绕着挂在牛角尖上。当月亮再次偏移到隐蔽的幽暗之处,只能通过它稳健的咀嚼动静来确知它在哪里。淡粉色的光线突然溢满了窗户,随着百叶窗裂开的缝隙,光线一缕一缕地滑落在它的身上。它倒退一步,低下了头颅,仿佛要人看看它挂在牛角上的花环。
              几乎有一分钟,屋里没有动静传出来,随后当它再次昂起它加冕的头颅,一个女人从喉咙深处发出声音,仿佛在对一条狗讲话,她说:“从这里出去,先生!”随即是喃喃自语,“哪个黑鬼的杂种牛?”
              这畜牲蹄子触地,向前俯身站在百叶窗后头的梅太太飞快地合上了百叶窗,唯恐光线会让它一头冲进灌木丛。她稍顿了一秒,仍旧向前俯着,睡袍从她窄小的双肩松垮垮地垂下来,她的前额挂满了整整齐齐的绿色橡胶发卷,发卷下的脸因为糊了层蛋清,平滑得像混凝土,在她睡觉的时候,蛋清能把皱纹拉平。
              刚才在睡梦中,她觉察到一种节奏稳定的咀嚼声音,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啃屋子的哪面墙。她意识到,不论是个什么东西,只要这块地方还是她的,它就始终在吃,什么都吃,沿着她的树篱那头一直到房子,这会儿正在啃她的房子,随后同样稳当当的节奏会平静地响遍屋内,吃掉她,吃掉她的儿子们,接着吃,什么都吃除了格林利夫家的人,吃啊吃啊,直到一切殆尽唯独余下格林利夫们,一个小小的孤岛上全是他们自家人,就在这片曾经属于她的土地中央。当用力咀嚼的声音到达她的胳膊肘儿时,她跳了起来,发觉自己全然清醒了,正站在自己的房间里。她立刻就听了出来:一头牛正在撕扯她窗下的灌木。格林利夫先生没关上小径的门,她毫不怀疑,这会儿整群的牲口都在她的草坪上。她拧亮了暗粉色桌灯,到窗口拉开百叶窗。一头长腿的、瘦削的公牛,站在离她四英尺远的地方,镇定自若地咀嚼着,就像个来求婚的、粗野的乡巴佬。
              当她盛怒之中斜着眼睛打量它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十五年以来她一直忙于将懒鬼的猪从她的麦田里赶走,而他们的骡子在她的草坪上打滚,他们的杂种牛同她的乳牛交配。要是不立刻把这家伙关起来,它天不亮就能翻过篱笆,毁了她的牛群——而格林利夫先生这会儿就在沿路下去半英里外的佃户屋里睡得正香。要找他没有别的办法,她只有穿戴整齐了,钻到车里,一路开过去,叫他起来。他会来的,不过他的表情,他的整个姿态,他的每一个停顿,都在说:“要我看,你那两个小子总该有一个不会让他们的妈妈大半夜地开车出来吧。这要是我儿子,他们会自己去把牛关起来的。”
              公牛低下了头,摇来晃去,花环滑到了牛角的底部,看起来像是一顶带刺的、危险的王冠。然而这时候,她已经关上了百叶窗,也就是几秒钟内,她听到了它重重走开的动静。
              格林利夫先生会说:“这要是我儿子,他们决不会让他们的妈妈深更半夜找帮工。他们自己早就了了。”
              掂量之后,她决定还是不去麻烦格林利夫先生。她回到床上,想着格林利夫家的小子们,他们如果能在这个世上发迹,那是因为在没人乐意用他们的爸爸的时候,她给了他一份工作。她用了格林利夫先生十五年,而其他随便什么人连五分钟都不会用他。单单是他向什么东西走过去的模样,但凡长了眼睛的人,就足以明白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工人了。他走路的时候,肩膀一耸一耸地好像虫子在爬,他就从来没有直接往前走过,好像是与一个看不见的圆圈相隔,他要走在圆圈的边上。要是你打算看他的脸,你只好自己走几步,走到他的正前方去。她之所以到现在还没解雇他,是因为她始终疑心自己是否能做得更好些。他实在是太懒了,不乐意出去另外找份工作;他也没有理由要偷东西,她吩咐他做件事儿,但凡说三到四次,他是会干的;不过,不到来不及找兽医的时候,他是不会告诉她牛生病了;要是她的牲口棚着了火,在他开始扑火以前,会先去叫他老婆来看火势。至于这位老婆,她甚至都不愿意想起她。与这位老婆一比,格林利夫先生就是个贵族。
              “要是我家男孩子,”他会这么说的,“就算把自己的右手连胳膊一起砍下来,他们也不会让他们的妈妈去……”
              “但凡你家男孩子还有点儿自尊心,格林利夫先生,”总有一天,她要这么对他讲,“有好多事儿,他们真不能让他们的妈干。”
              第二天一早,格林利夫先生一到后门口,她立刻就告诉他有一头走失的公牛在她的地盘上,她要他马上把这头牛关起来。
              “已经在这里三天了。”他边说边看着他正往前伸的、微微一转的右脚,好像打算看一眼鞋底。后面台阶有三级,他站在最底下的一层,而此时,她的身子从厨房门口探了出来。这个瘦小的女人双眼黯淡、近视,灰白的头发竖在头顶,宛如某只受惊的鸟儿头顶上的羽毛。
              “三天!”她说,带着一种克制的尖叫,这腔调已经变成她说话的习惯了。
              格林利夫先生的视线跨过了近处的牧场,望向远处。他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盒香烟,往手里抖落了一根。他把烟盒放回去,站了片刻,凝视着那根雪茄烟。“我把它关在牛棚里,不过,它挣脱开跑出来了。”他接着又说,“打那之后,我就没见过它了。”他俯身点着了香烟,然后朝她的方向略微偏了偏脑袋。他的整张脸从上往下逐渐形成一个坡度,下半部分长而窄,像个粗糙的圣餐杯。他沿着鼻梁压低了灰毡帽,帽檐遮住了他深陷的、狐狸色的眼睛。至于他的体形,无足轻重。
              “格林利夫先生,”她说道,“今天上午干别的事情以前先把牛关起来。你也知道它会毁了配种计划。抓住它,关起来,下回只要有走失的牛出现在这地方,马上告诉我,明白了没有?”
              “你想把它放哪里?”格林利夫先生问。
              “我才不在乎你把它放哪里。”她回答,“你应该有自己的脑子。关到它跑不出来的地方去。这是谁的牛?”
              刹那间,格林利夫先生看起来犹豫不决,不知道要保持沉默还是开口说话。他仔细地研究了左边的空气。片刻之后,他说:“一定是谁的牛。”
              “那是,肯定的!”她说着,带上了门,清晰而又轻微的砰的一声。
              她进了餐厅,两个男孩子都在这儿吃早餐,她的位置在桌首,她挨着椅子边坐了下来。她从不吃早饭,不过会和他们坐在一起,看他们吃自己喜欢的东西。“说真的!”她说着,开始讲起了公牛,模仿着格林利夫先生的语调,“一定是谁的牛。”
              卫斯理继续看他碟子边折起来的报纸,而斯科菲尔德时不时停下来,瞅着她,大笑。两个男孩儿对任何事儿从来没有过一样的反应。他们之不同,她说,如同白天之于黑夜。他们两人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谁也不在乎这块地方发生的事儿。斯科菲尔德是商务人士,而卫斯理是知识分子。
              小儿子卫斯理七岁那年得了风湿热,梅太太认为这是他长成知识分子的原因。斯科菲尔德这辈子一天病也没生过,当了保险推销员。要是他卖的保险类型好一点儿,她本不会介意他去卖保险的,可是他卖的是只有黑人才买的保险。黑人叫他们“保险人”。他说黑鬼保险比其他任何保险都赚钱。越在人前,他就说得越发嘹亮。他会大声地呐喊:“妈妈不高兴听我这么说,不过,在这个郡,我是最好的黑鬼保险推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