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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页


              她花了十五年的时光对付格林利夫先生,到如今,这已经成为她的第二天性。不管哪一天,他的心情和天气都是同等重要的因素,她据此决定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她学会了看他的脸色,如同真正的乡下人看日出日落那样。
              她慢慢才接受自己是个乡下女人。已故的梅先生是个商人,他趁着地价下跌时,买了这块土地。等他死的时候,这块地是他留给她的一切。男孩子们并不高兴搬到乡下来,住进一座快要塌掉的农场里,但是她别无选择。在这个地方,她砍伐木材,自从格林利夫先生应答了她的广告以后,还利用卖木材的进项涉足奶牛生意。“我看到你的广告,我会来,有两个男孩。”他的信就说了这么多,第二天他就到了,开着一辆破烂货车,还带着妻子和五个女儿,她们坐在后车斗里,他自己和两个儿子坐在驾驶室里。
              过去的这些年,他们一直在她的土地上。格林利夫先生和他太太几乎一点儿没老,他们无忧无虑,不负责任。他们生活得像田野里的百合花,把她拼命往土地里施放的肥料,抽了个干净。等到她由于过度劳作和忧心忡忡而死去的时候,格林利夫家的人会身体健康、兴旺繁荣,准备着开始榨干斯科菲尔德和卫斯理了。
              卫斯理说格林利夫太太不显老的原因,是她在康复祷告之中释放了她所有的感情。“你也应该开始祷告,甜心。”可怜的孩子,他忍不住故意用一种下流的腔调说道。
              斯科菲尔德只会刺激得她忍无可忍,然而卫斯理是真的让她焦虑。他纤瘦、神经质、秃顶,当个知识分子让他的性情可怕地紧张。她怀疑,到她死之前,他是不会结婚的。不过,她确定的是,之后哪个不合适的女人就会把他弄到手。好姑娘不喜欢斯科菲尔德,而卫斯理却不喜欢好姑娘。他其实什么都不喜欢。他每天开上二十公里路去他教书的大学,晚上再开二十公里回家。但他说,他恨开这二十公里路,恨这所二流大学,还恨读这大学的低能儿们。他恨这个国家,恨自己的生活;他恨和妈妈以及白痴弟弟住在一起;他恨听到那些该死的奶牛,还有讨厌的雇工、可恶的破机器之类的话题。可纵然他话都说过了,却始终没有任何离开的举动。他谈巴黎、罗马,然而连亚特兰大都没去过。
              “你要是到那些地方去,会生病的。”梅太太会这么说,“在巴黎有谁能关照你?你的饮食得是无盐的。那些你约会的奇葩,你以为你娶了她们当中的哪个,那个就会给你做无盐的食物?不会,真的,她不会的!”每当她碰这个话题,卫斯理就会在椅子上粗暴地背过身子,无视她。有一回,她一直说这说得太久了,他就厉声咆哮了起来:“行了,你能不能去干点儿实际的,女人?你为什么不能跟格林利夫太太学学为我祷告呢?”
              “我不喜欢听见你们男孩子拿宗教开玩笑。”她这么说,“要是你们愿意去教堂,你们是会遇见好姑娘的。”
              不过,嘱咐他们任何事儿都是不可能的。这会儿,她注视着他们两人,他们各坐在桌子一端,没一个对那头走失的牛会不会毁掉她的牛群有一点点的关切——而这是他们的牛群,他们的未来。她看着他们两人,一个弓着腰俯在报纸上,另一个晃着椅子,像白痴一样冲着她嬉笑。她想跳起来,一拳砸在桌子上,大喊:“你们很快就会发现,你们会发现什么是现实,不过那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妈妈,”斯科菲尔德说,“你这会儿别太激动啦!我要告诉你这是谁的牛。”他看着她的眼神透着股坏劲儿,他把椅子荡了回来,站起身,接着拱起双肩,举起双手遮住头顶,踮起脚尖向门口走去。他倒退着进了走廊,带上门,留了道小缝儿,只露出脸来。“你想知道吧,甜心?”他问道。
              梅太太坐着,冷冷地看着他。
              “那是O.T.和E.T.的牛啊,”他说,“昨天我从他们家黑鬼那儿听到的,他告诉我,他们丢了牛。”他冲着她做了个夸张的露牙表情,而后无声地消失了。
              卫斯理抬起眼睛,笑出了声。
              梅太太把头转了回来,表情没有变化,“在这个地方,我是唯一的成年人。”她朝桌子俯过身去,把报纸从他盘子边拽走,说道,“你明白不明白,要是我死了,得由你们两个男孩对付他的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儿?”她问道,“你明白吗,他为什么不知道是谁的牛?因为是他们的。你明白吗,我必须忍受的都是什么?你明白吗,这么多年来,要是我没有一直把脚踩在他脖子上,你们两个男孩可能得每天早上四点钟爬起来挤牛奶?”
              卫斯理把报纸拽回盘子边,盯着她的脸看,咕哝说:“我可不会为了把你的灵魂从地狱里拯救出来,就去挤牛奶。”
              “我知道你不会。”她说话的音调尖厉。她坐了回去,开始飞快地翻转放在她盘子边的餐刀。“O.T.和E.T.是好男孩,”她说,“他们应该是我儿子才对。”这样的想法太过可怕,她眼中卫斯理的形象立刻隔了一层泪水,变得模糊不清。她只能看见他黑暗的轮廓即刻从桌旁站起来。“而你们两个,”她哭喊着,“你们两个本应该归那个女人!”
              他朝门的方向走去。
              “等我死的时候,”她用耗尽气力的嗓音说,“不知道你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你哇啦哇啦没完没了,永远在说你死的时候,”他一边匆促地往外奔逃,一边愤愤不平地吼道,“不过在我看来,你健康得很哪。”
              隔了片刻,她依旧坐在原处,直直地看着前方,目光跃过了房间,穿过窗户,落在一片朦胧的灰色、绿色景象之中。她舒展着脸上、脖子上的肌肉,深深地吸了口气,然而无论如何,她眼前的景象还是流到了一处,成了一大团湿淋淋的灰白。“他们不需要想着我随时很快就要死的。”她自言自语地说,然而她的内心有个更为轻蔑的声音还补充道,“等我完全准备好了,我会死的。”
              她用餐巾擦了擦眼睛,起身去了窗口,凝视着她前方的景致。牛群在路两边的浅绿色牧场上吃草,在它们的身后将它们围在牧场之中的,是一堵黑压压的树木围成的墙,墙锯齿状的尖锐上沿在抵抗冷漠的天空。牧场足以让她感到欣慰了。她在自己的房子里,从房子的任何一扇窗望出去,看到的都是自己性格的投射。她城里的朋友们说过,她是他们认识的最为杰出的女人。实际上,她在一贫如洗、毫无经验的情况下,来到一座破败不堪的农庄,成功地将它运转起来。“一切都与你作对,”她这样说,“天气和你作对,泥土和你作对,雇工和你作对。他们联合起来跟你对着干。没有办法,除非是铁腕!”
              “看一看妈妈的铁腕!”斯科菲尔德会大叫大喊,抓住她的胳膊举起来,让她纤细的、分布着蓝色静脉的小手悬在手腕上直晃荡,如同一枝折断的百合垂下的头。在场的人总是哄堂大笑。
              太阳正在吃草的、黑白花色的牛群上空移动,它只比天空的其余部分亮那么一点点。她往下看,看见了个更为昏暗的形状,兴许是阳光从哪个角度投射下来的影子,在牛群之中游移晃荡。她发出了尖厉的叫声,而后转身,毅然快步地出了屋子。
              格林利夫先生在青贮壕[2]里,正在装一辆独轮手推车。她站在壕边俯瞰着他,“我告诉过你把公牛关起来。现在,它在奶牛群里。”
              “人一次不能干两件事儿。”格林利夫发表了评论。
              “我告诉过你先干这事儿。”
              他推起独轮手推车,从壕沟敞开的那头出来,朝粮仓走去,她紧紧地跟在他后面。“另外,你不用思考,格林利夫先生,”她继续说下去,“不用思考我知道不知道这到底是谁的牛,也不用思考这头牛来了你为什么没赶紧通知我。只要我还让它待在我这里糟蹋我的牛,是O.T.和E.T.的牛我也得喂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