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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


              “我其实只是想跟你说,”格奥尔格继续说道,心绪茫然地注视着老人的一举一动,“我还是往彼得堡写信讲了我订婚的事。”他将信稍稍抽出衣兜,又放了回去。
              “往彼得堡?”父亲问道。
              “就是写给我的那位朋友。”格奥尔格说道,搜寻着父亲的眼睛。——“他在店铺里完全是另一副样子,”他想着,“瞧他现在舒舒服服地坐在这儿,双臂交叉在胸前。”
              “对。你的朋友。”父亲加重了语气。
              “你知道的,父亲,我起先并不想告诉他我订婚的事。这完全是为他着想,没有任何别的原因。你也知道,他是个很难相处的人。我寻思着,他可能会从旁人那儿得知我订婚了——这我可阻止不了——,即便就他孤独的生活方式而言,这几乎不可能,反正他至少不该从我这儿知道这事。”
              “那你现在又改变主意了?”父亲问道,将大报纸搁到窗台上,把眼镜放在报纸上,一只手捂着眼镜。
              “是的,我又考虑过了。他既然是我的好朋友,我想,我的幸福的订婚对他来说也是一件喜事。因此,我毫不犹豫地对他和盘托出了。不过,发信之前我想跟你说一声。”
              “格奥尔格。”父亲咧开掉光了牙的嘴说,“你听着!你为这事到我这儿来,想和我商量一下。这一定让你觉得自己很光彩。但你现在如果不把实情通通说出来,就全等于零,而且比这更气人。我不想提与此无关的事。自从你亲爱的母亲去世后,发生了一些不大体面的事。可能会有时间说这些事的,可能比我们预想的要早。生意上的一些事我不知道了,也许并没有瞒着我什么——我现在根本不想认为对我有所隐瞒——,我精力不济,记性也不行了。我无法再眼观八方了。这首先是年岁不饶人,其次,你母亲的过世给我的打击远比给你的大。——不过,既然我们正好说到这事儿,说到这封信,格奥尔格,你可别骗我。这是件小事儿,不足挂齿的小事儿,你就别骗我了。你在彼得堡真有这样一位朋友吗?”
              格奥尔格尴尬地站起身来。“我们别提我的朋友们了。一千个朋友也代替不了我的父亲。你知道我的想法吗?你不够保重自己。年岁可不饶人。我在生意上不能没有你,这你也十分清楚;可是,如果生意会损害你的健康,那我明天就永远关闭商行。这样可不行。我们必须为你安排另外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你坐在这阴暗的地方,而客厅里阳光充足。你早饭只抿一小口,不好好保养身体。你坐在紧闭的窗边,新鲜空气会对你大有好处的。不,父亲!我要请医生来,我们要遵照医嘱行事。我们要换房间,你搬到前屋去,我到这儿来。你不会觉得不习惯,屋里的东西都会搬过去的。但这需要时间,现在你到床上躺一会儿,你需要休息。来吧,我帮你脱衣服,你会看到,我能做得很好。或者,如果你愿意现在就去前屋,就先躺在我的床上。这也不失为明智之举。”
              格奥尔格紧挨着父亲站着,父亲白发蓬乱的头低垂在胸前。
              “格奥尔格,”父亲低声说道,身子纹丝不动。
              格奥尔格立即跪在父亲身边,他看见父亲疲惫的脸上,眼珠子瞪得特别大,正从眼角盯着自己。
              “你在彼得堡没有朋友。你一直就爱开玩笑,连我也想捉弄。你怎么会偏偏在那儿有个朋友呢?我压根儿就不信。”
              “你再想想,父亲,”格奥尔格说道,将父亲从沙发上扶起,父亲十分虚弱地站在那儿,他就替父亲脱掉了睡衣,“从我的朋友上次来拜访我们到现在,已经将近三年了。我还记得,你不是特别喜欢他。至少有两次,他正在我的房间里坐着,我却对你矢口否认。你不喜欢他,这我完全能理解,我的朋友很怪僻。可是后来,你却又和他聊得很投机了。你听他说话,不时地点点头,提一些问题,我当时还引以自豪呢。你要是想想,一定记得起来。他当时讲着俄国革命的耸人听闻的故事。比如,有一次他出差到基辅,正逢暴乱,他看见一个牧师站在阳台上,正用刀往自己手心里画出一个粗粗的血十字,然后举起这只手,向群众高声喊着。你自己有几次还讲起这故事呢。”
              格奥尔格一边说着话,一边让父亲重新坐下,小心翼翼地帮他脱下亚麻内裤外面的紧身裤,还有袜子。他看见父亲的衣服不很干净,不禁责备自己疏忽了对父亲的照顾。提醒父亲换衣服当然也应当是他的义务。他还没有同未婚妻明说过,将来如何安排父亲,但他们已经达成了默契,认为父亲理所当然应当继续住在这老房子里。而此刻,他匆匆下定决心,要把父亲接进他的新家去。他的心情之急迫,就像是到那时再照顾父亲,可能为时已晚。
              他把父亲抱到床上。就在迈向床的这几步中,他突然发现父亲在摸他胸前的表链,不禁大为惊骇。他一时无法将父亲放到床上,因为他紧紧地抓着表链。
              父亲刚一上床,一切却仿佛又恢复了正常。他自己盖上被子,还特意把被子远远地拉过肩膀。他望着格奥尔格,目光没什么不友好。
              “对吧,你已经想起他了吧?”格奥尔格问道,鼓励地朝他点点头。
              “我现在盖好了吗?”父亲问道,似乎他自己看不见,不知道双脚是否盖好了。
              “你躺在床上就舒服了。”格奥尔格一边说,一边将被子盖得更好些。
              “我盖好了吗?”父亲又问了一遍,像是特别留心回答。
              “放心吧,你已经盖好了。”
              “没有!”儿子的话音未落,父亲就叫道,他猛地扔开被子,被子在空中完全平展开了,他笔直地站在床上,只用单手轻轻扶着天花板。“我知道,你想把我盖上,我的小孬种,可我还没被盖上呢。要对付你,我的最后一点力气就够了,而且绰绰有余!我当然认识你的朋友。他倒可能是很合我心意的儿子。正因为这样,多年来你一直在骗他。除此以外还能有什么原因?你以为我没有为他哭过?因此,你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经理有事,不得打扰——就为了往俄国写假话连篇的信。幸亏用不着人教,老子就能看穿小子。你以为你把他打败了,他败得一塌糊涂,你就是一屁股坐在他身上,他也动弹不得,于是我的儿子先生就决定结婚了!”
              格奥尔格抬头瞧着父亲这副可怕的样子。父亲突然如此了解彼得堡的朋友,这位朋友还从未像现在这样,猛然间闯进了他心里。他看见这位朋友迷失在辽阔的俄国,看见他站在被洗劫一空的店铺门边。他正置身于货架的废墟、七零八碎的货物、倒塌的煤气管中。他干吗非得跑那么远呢!
              “看着我!”父亲喊道,格奥尔格很想弄明白,神思恍惚地奔向床,跑了一半却站住了。
              “因为她撩起了裙子,”父亲换了嗲声嗲气的腔调,“因为她这样撩起了裙子,那个讨厌的蠢丫头,”他为了做给儿子看,高高地撩起衬衣,露出了大腿上战争年代留下的伤疤,“因为她这样这样这样撩起了裙子,你就上了,为了随心所欲地在她身上获得满足,你玷污了对母亲的怀念,背叛了这个朋友,把父亲塞到床上,使他动弹不了。但他究竟能不能动呢?”
              他放下扶着天花板的手,站在那儿晃着腿,怡然自得。他为自己明察秋毫而喜形于色。
              格奥尔格站在一个角落里,尽量离父亲远些。好一会儿之前,他曾下定决心仔仔细细地观察一切,以免从背后或头顶迂回曲折地遭到袭击。这时他又想起了这个早已忘却的决心,随即又忘了,就像用一根短线穿针眼。
              “但是,你的朋友没有被蒙蔽!”父亲一边喊,一边晃着食指表示强调,“我是他在这儿的代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