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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页


              当深夜时分男爵从火车站回来时,他把手杖和大衣交到这个干完了活现在急忙来迎他的女人手里,轻松地叹了口气说:“总算打发走了!”这时,发生了一件值得注意的事。因为突然之间在克莱岑莎一向像动物一样从不发笑的多皱的双唇四周开始用力拉开来伸展出去了。嘴变歪了,咧开了,突然从她那痴呆呆的发光的脸中间涌现出一丝动物般的无所约束的傻笑来。一看到这个情形,男爵都惊呆了,对这种使他极不舒服的亲昵表示他感到很羞愧,于是便一声不响地走进了他的房间。
              但这刹那间的不舒服很快就过去了,翌日,这两个人,主人和女仆,就被一种无语相通的共同呼吸和快意的无拘无束联在一起了。夫人不在,好像头顶上的一团云消散了似的,整个气氛都换了样:这个摆脱了束缚的丈夫幸运地免除了不断作解释的义务,头一个晚上就很晚才回到家里,而克莱岑莎的默默无言的热心服侍恰好跟他夫人的能说会道的接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克莱岑莎又激情满怀地投入了日常的劳作,她起得特别早,把一切都刷得闪闪发光,像着了魔似的把门窗的把手都擦得很亮,像变戏法似的端来了美味佳肴,尤其使男爵惊诧的是,他在头一顿午餐桌上发现专门为他选出了一套往常只在特别宴会时才从银器橱里取出来用的贵重的餐具。通常他并木留心,但现在他却没法不注意这个特殊的人表现出来的这种小心谨慎的、简直是体贴入微的照顾了;他一向心地善良,没有再掩饰他的满意心情。
              他翻动着她做的饭菜,时不时地说一两句亲切的话。而第二天早上,那天是他的命名日,当地看到一个做得非常艺术的、有他名字开头大写字母的、上面撒了糖的圆形大蛋糕时,他纵情大笑着对她说:“你会把我宠坏的,岑莎!要是我夫人回来了,上帝保佑,我可怎么办呢?”
              还好,他总算在一定程度上对自己约束了那么几天,然后才抛弃了最后的一些顾虑。他从她的多种表示看出她不会泄露机密,便又像单身汉那样开始在自己的寓所里过起舒舒服服的日子来了。妻子走后,他单独生活的第四天,他把克莱岑莎喊去,不作详细的说明,只是漫不经心地吩咐她晚上准备好一顿两个人的夜餐冷食就可以去睡觉了;其余一切都由他自己去办。她没有抬头看他,也没有眨一眨眼,很难猜得透这些话的本意是不是印入了她的大脑。但是.她对他的本来意图理解得多么好,他很快就又高兴又惊奇地发觉了,因为他深夜看完剧带着一个娇小的歌剧院女学生回来时,不仅发现桌子整理得非常雅致,上面还点缀着鲜花,而且在他的卧室里见到旁边那张床也铺上了,真叫人喜欢得不得了,绸睡衣和他夫人的拖鞋也早早地准备下了、这个挣脱了枷锁的丈夫不免觉得这个女人如此心领神会地加意照顾真是有点好笑。这样,在这个忠实可靠的知情人面前的一切障碍便自行瓦解了。早上他拉铃唤她来,让她帮他的娇滴滴的小宝贝穿衣服;于是,二人之间的默契便完全建立起来了。
              在这些日子里,克莱岑莎还得到了一个新的名字。那个活泼可爱的年轻的女演员,她正在学爱尔维拉女士的一段唱腔,总喜欢德皮笑脸地管她的情人叫唐横,有一次她嘿嘿地笑着对他说:“把你的需泼莱拉叫进来吧!”这个名字使他很开心,那是因为他老是那么怪声怪气地模仿这个枯瘦的蒂罗尔女人。于是,从此以后,他就只喊她雷泼莱拉了。克莱岑莎头一回听到这个名字时呆立在那里觉得很奇怪,但后来却喜欢上这个名字的好听的声音了,虽然这个名字的意思她一点儿也不了解。她兴高采烈地把这次重新命名看作是一次加封贵族称号:
              每当那个浪荡哥儿这样喊她的时候,她那薄薄的嘴唇就咧开来,露出一大排褐色的马一般的牙齿,显出低声下气的样子,活像一条狗摇着尾巴挤到眼前去听候这位高贵的可爱的主人的吩咐。
              这个名字不过是一个人们取乐的插曲。但通过灵机一动的巧妙的构词,这个未来的歌剧女主角用这个名字给这个奇特的女人披上了一件真正神奇地合体的语言的外衣。因为踉达邦特写的那个共享欢乐的同谋雷泼莱罗相似,这个不懂爱情的僵化了的老处女对她主人的寻花问柳同样感到了一种异常自豪的欢乐。难道她的快乐只是因为每天早上发现那个极端可恨的夫人的床时而被这个、时而被那个年轻的身体滚得乱糟糟的,留下了通好的痕迹,或者说是因为在她的感官里也麻酥酥地接受了一种秘密的共同享乐——不管怎么说,这个极虔诚极冷漠的老处女是表现出了一种尽心为她主人的那些风流韵事服务的热情。她那操劳过度的、由于几十年的劳动而失去性要求的身体,早就没有什么性冲动的压抑感了,几天以后她就眯缝着眼睛目送第二个,接着便是第三个女人走进了寝室,她高兴技这个皮条,因此心里舒舒服服的,觉得很温暖:像泡菜汁一样,对这种色清气氛的了解和它的刺激性感的香水味影响了她沉睡的感官。克莱岑莎真的变成了雷泼莱拉,像那个快活的小伙子一样好动,活泼,有朝气;稀奇的特点显露出来,仿佛被这种难耐的同感所激起的不断上涨的热情驱赶着她一般,在她身上出现了各种小动作,狡猾的行为和为琐事盘算,出现了某些偷听,好奇,窥词和鲁莽的行为。她在门边窃听,从锁孔偷看,又搜查房间又翻床,刚刚嗅到一个新的猎获物,就像有~种古怪的感情冲动出现了似的,在楼梯上跑上跑下。慢慢地,这种苏醒状态,这种好奇的、想看新鲜事儿的同情心理,使她脱离了先前那种像裹了一层木头外壳似的昏睡状态,变成一种有生气的人。使周围的人个个感到诧异的是她突然善于跟人交往了,她跟女仆们一起聊天,粗言粗语地跟邮差开玩笑,开始插进去跟女店员喋喋不休地说长道短。一天晚上,院子里的灯都熄了,女仆们听到对过房间那扇以往早已静默了的窗里有人在低声哼着一支奇特的歌曲:克莱岑莎在笨拙地操着半高的粗糙的嗓音唱着一支阿尔卑斯山里人的歌曲,就像她们那些深山牧女夜间在草场上哼唱一样。那单调的曲子是用完全破碎了的声音颠颤出来的,因为嘴唇不灵活而走了调;但是可以肯定:那声音是十分动人的,而且充满异乡的情调。自童年时代以来,克莱岑莎还是头一回又试着开口唱歌,而在那从与世隔绝的岁月的黑暗猛烈向光明升起的结结巴巴的声音里,确实隐藏着一些扣人心弦的情感。
              这个爱慕他的女人心中的这种奇妙的变化,她的那个不自觉的引发者男爵看到的比谁都少,因为有谁回身去看过自己的影子呢?你知道她总是尾随在后,跟着你的脚步一声不响地走,有时为了满足你还没有意识到的愿望,快步赶到你前面去,但是,你对她的一言7行的观察,对从这种异常变化中来的那个大写的“我”的认识,又是多么少啊!男爵没有发现克莱岑莎的变化,他只觉察到了她愿意伺候他,完全是默不作声的_,令人信赖的,甚至可以说是肯于牺牲一切的。正是这样的默不作声,在一切二人独处的场合也保持这样心照不宣的距离,使他感到格外愉快;有时,他像抚爱一条狗似的随便跟她说上几句贴心的话,隔三插五一地也跟她开开玩笑,大大方方地扫一下她的耳垂,送给她一张钞票或戏票,——对他说来这都是小意思,是他无意中从背心衣袋里掏出来的,但对她却成了珍贵的纪念品,她怀着崇敬的心情把这些东西放在她那只小木箱里保存起来。慢慢地,他养成了习惯,老是当着她的面自言自语地考虑事儿,甚至把~些难办的事交给她去办,——他对她的信任越大,她便越感谢他,越热心服侍他。在她身上逐渐显露出一种奇异的侦察、寻找和感觉的本能,像狩猎般探察他的一切愿望,甚至把事情办在这些愿望表现出来之前;她的整个生命、追求和愿望仿佛离开了自己的肉体,转移到了他的肉体里去。一切她都用他饱眼光来观察,用他的耳朵来倾况出于一种近乎罪恶的热情,她跟他分享着他的一切喜悦和偷情的欢乐.每当一个新的女性跨进门来,她都显得很愉快,但又带着失望的神情,好像忍受着意料之中的侮辱;如果他晚上不带情人回来,那么,她从前那样昏睡的思想就会像先前只用两只手工作一样,敏捷地活动起来,于是便从她眼里一闪一闪地射出一道新的敏锐的光来。一个人本来像一匹终日奔走、劳累过度的驮马,现在醒来了,但这个人沉闷,一孤僻,又狡猾又危险,整天冥思苦想.随时准备玩弄阴谋诡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