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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页


              他停下来,僵立不动,悲情哀思重又袭上心头。就仿佛一道闪电,一下子把他的不幸暴露无遗;遇上这飘忽的微风,他重又陷入无法挽救的痛苦的深渊。他感到自己的心被这次永无尽期的离别撕碎了。他的一生从此被一切两段;他的年轻时代随着母亲的去世而被死神整个儿吞没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的“过去”结束了,青少年时期的回忆全都化为乌有;再也没有人能和他谈谈往事,谈谈他从前熟悉的人,他自己以及他过去生活中那些私密的事。他生命中的那一部分已不复存在,现在轮到另一部分等待着死亡了。
              往事开始一件接一件在他的脑海里掠过。他又看见年轻的“妈妈”,穿着旧连衣裙,那些衣裳已经穿了那么久,在他的印象里已经和她本人分不开了。他在原已忘记的千百个场景里,又找到了母亲模糊的面容,她的手势、语调、习惯、怪僻、易动的肝火、脸上的皱纹、瘦手指的动作,以及那些亲切而又不会再有的姿态。
              他扒着“医生”的肩膀,不住声地呜咽着。他两条绵软无力的腿颤抖着,整个肥胖的身躯随着哭声哆嗦着,嘴里咕哝着:“妈妈,我可怜的妈妈,我可怜的妈妈呀!……”
              但是,他那个仍然醉醺醺的同伴,此刻正想着到经常偷偷光顾的那个地方去结束这个夜晚。他被卡拉旺这阵猛然发作的哀伤弄得很不耐烦,扶着他在河边的草地上坐下以后,几乎立刻就借口去看一个病人,撇下他走了。
              卡拉旺哭了很久。后来,眼泪哭干了,痛苦可以说也跟着流光了,他又感到轻松、舒适了,心情也突然平静下来。月亮升起;大地沐浴在柔和的月光里。高大的白杨树泛着银光,平原上的雾就像浮动的雪。河面不再有星星游泳,而是仿佛铺满了珍珠;河水依旧流淌,激起闪烁的涟漪。空气温和,微风含着花香。沉睡中的大地透露出几分柔韧,卡拉旺尽情领味着这黑夜的甜美。他深长地呼吸着;一股清新、宁静的感觉,一种不可思议的快慰,似乎也随之渗透他的全身。
              不过,为了抗拒这来得不合时宜的舒适感,他一遍遍地说着:“妈妈呀,我可怜的妈妈呀。”出于正直人的良知,他想哭,可是他又哭不出来。甚至连刚才还让他嚎啕大哭的那些回忆,也引不起他的半点悲情了。
              于是他站起来,循着原路慢步往回走。他沉浸在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的大自然的寂静里,自己的心也非他所愿地平静了下来。
              他走到桥头,只见末班小火车打着即将出发的信号灯;小火车的背后,环球咖啡馆的窗内灯火通明。
              他觉得需要找个人倾诉一下自己的不幸遭遇,引起人们的同情和关切。于是他哭丧着脸,推开咖啡馆的门,径直走向柜台。老板正在那里坐镇。他本希望会有这样一种效果:所有的人都站起身,走过来,一边主动和他握手,一边问:“咦,您这是怎么啦?”可是偏偏没有一个人注意他脸上的忧伤。他于是俯在柜台上,两手捧着头,咕咕哝哝地说:“主啊!主啊!”
              老板打量了他一眼,问:“卡拉旺先生,您是不是病了?”他回答:“我没病,可怜的朋友,是我母亲刚刚去世了。”对方心不在焉地“啊”了一声;恰好这时候店堂尽头有个客人在叫:“来一大杯啤酒!”他立刻扯着嗓门吓人地应道:“是咧!……这就来!”撇下愕然的卡拉旺,赶去侍候客人。
              三个牌迷仍然在晚饭前的那张桌子上,全神贯注、雷打不动地打多米诺骨牌。卡拉旺走过去,寻求他们的同情。他们当中好像谁也没注意到他来了,于是他决定自己开口。“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对他们说,“我遭到了一场大祸。”
              那三个人同时微微抬了抬头,不过眼睛仍然盯着手上的牌。“怎么了?”“我母亲刚刚过世了。”他们中的一个咕哝道:“喔唷!”同时做出一个明明无动于衷却假装难过的表情。另一个人找不出什么话说,摇了摇头,吹了一个表示伤心的口哨。第三个人又打起牌来,好像心里在想:“原来是这么回事!”
              卡拉旺本来期望的是一句所谓“出自真心”的话。现在一看自己受到这样的对待,就走开了。这些人对朋友的痛苦居然如此冷漠,让他感到气愤,尽管他的痛苦此刻已经大大缓和下来,连他自己也不怎么感觉得到了。
              他于是离开了咖啡馆。他妻子身穿睡衣,正坐在开着的窗户旁边的一把小椅子上等他。原来她心里一直惦记着遗产的事。
              “快脱衣裳,”她说,“咱们上了床再说。”
              他抬起头,目光望着天花板,说:“可是……楼上……一个人也没有。”“放心吧,罗萨丽守在她身边呢。你先打个盹儿,到早上三点钟去替她。”
              不过为了防备万一发生什么事情,他没有脱掉衬裤;头上包了一条围巾,就跟在妻子后面钻进被窝。
              他们先并排坐了一会儿。她在想心事。
              即使在这个时候,她的睡帽上也缀着一个红色的蝴蝶结,而且略微向一边的耳朵上歪着,好像受到她戴便帽养成的那个无法克服的习惯影响似的。
              她突然转过脸来,对他说:“你知道你妈立过遗嘱吗?”他迟迟疑疑地说:“我……我看没有……大概没有立过。”卡拉旺太太盯着丈夫的脸,压低了声音,愤愤不平地说:“真不像话,是不是?我们辛辛苦苦服侍她,我们供她住,供她吃,怎么说也有十年啦!换了你妹妹,她绝对不会干。就是我,要是早知道落得这样的结果,我也不会干!是的,将来人们想起她来,这可是件丢脸的事!你也许会对我说,她付给我们膳宿费呀。不错,但是子女们的照料,可不是花点钱就能付得清的,应该在死后用遗嘱来表示感激才对。正直体面的人都是这么做的。看来,我是白辛苦、白忙活了!真卑鄙!啊!真卑鄙!”
              卡拉旺被弄得心烦意乱,连声说:“亲爱的,亲爱的,我求求你好不好。”
              她数落了半天,渐渐地平静下来了,又用平常的声调说:“明天上午应该通知你妹妹了。”他一下子蹦了起来,说:“真的,我居然没有想到这件事;天一亮我就去发电报。”不过,还是女人想得精细,她拦住他说:“不,十点十一点之间再发;在她来到以前,咱们得有时间考虑考虑怎么应变。从沙朗东[6]到这儿,她最多两个钟头就到了。我们可以推说你昏了头。再说,就是上午通知,也不算不作为呀!”
              卡拉旺突然拍了一下脑门,就像平时谈到他一想起来就要发抖的那位科长那样,战战兢兢地说:“还应该通知部里一声。”她问:“为什么要通知?遇到这样的事情,就是忘了,也情有可原。相信我好了:不通知。你那位科长什么也不能说;你要狠狠给他一个难堪。”“啊!这样嘛,可不,”他说,“他见我没去上班,一定还会大发雷霆呢。嗯,你说的对。这是个好主意。等到我告诉他我妈死了,他也只好闷声不吭了。”
              这位科员对这个恶作剧甚感得意,一边搓着手,一边想像着科长的表情。这时候,老太太的尸体仍然躺在楼上,已经睡着的女佣人就守在旁边。
              卡拉旺太太忽然又变得心事重重起来,好像有一件说不出口的事在困扰着她。最后她还是下了决心,说:“你妈已经把她的座钟给你了,对不对,就是那个女孩玩毕尔包凯球[7]的?”他想了一会儿,说:“是的,是的,她对我说过;不过那是很久以前她刚到这儿来的时候说的。她当时确实对我说过:‘如果你待我好,这个座钟将来就归你了。’”
              卡拉旺太太吃了定心丸,愁眉顿时舒展了,说:“你看呀,既然说过,就应该去拿过来;等你妹妹来了,她就不让我们拿了。”他有些迟疑,说:“你这样想吗?……”她生气了:“我当然是这样想。只要神不知鬼不觉搬到这儿来,那就是我们的了。她屋里的那个大理石面的五斗柜也一样。有一天她脾气好的时候答应过给我。咱们也一起搬下来得了。”